“不错,我也这么认为,”
程小乙赞许地点点头,说道:“鬼怪因怨戾之气而生,反而最纯粹,与朴素的同态复仇相得益彰,
那刘水生是村里出了名的潜泳好手,经常接活儿下水帮人打捞掉进河里的物件,所以,我猜他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所以双手被千戳百刺,至于左右手的待遇不同,也许是他更喜欢用右手?好在这个不重要…”
“那教书的老秀才呢?”
“起初我也纳闷,但仔细琢磨琢磨,其实不难理解——你知道在背后指责议论中伤诽谤他人,这种行为叫什么吗?”
“戳脊梁骨……”祝启颜眸子里浮现一抹落寞。
“回答正确~”
程小乙搓了个响指,眺望着河对岸的田野道:
“偏偏读书人一张嘴能说会道,如果是郁郁不得志的老秀才,喜欢叨逼叨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所以那老秀才应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水鬼就让他体会了一番如芒在背的滋味儿。”
祝启颜疑惑道:“如此说来扎嘴岂不是更直接一些?”
“以牙还牙,我的甲方爸爸,别人骂你,你把人家嘴缝住,这算什么以牙还牙?你得‘骂’回去,”
程小乙笑意阴森:“想必那老秀才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临了背上刺得不是精忠报国,而是一堆有辱斯文的污言秽语,妙啊~”
祝启颜打了个哆嗦,不自在地挺直柳腰。
“所以这和钓三条鱼有什么干系?”
“三条鱼,三枚饵,我还没说完呢别着急,目前我们手上只有三条零碎的线索,不妨先来整理一下,”
程小乙慢条斯理开口道:
“第一,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放走水鬼的廖化吉——一个刚接替前任不久的无常剑,会出于什么目的,放跑为祸乡里八年之久的水鬼?
第二,执着于对刘家沟村民打击报复,又热衷于扎人的水鬼——这种以眼还眼的行为,显然是出于极深的仇恨,我觉得我之前的猜测,已经很接近真相;
第三,除了招娣,我见到的所有村民,没有一个人提供给我有用的信息,那雷老汉同意孙锦的供奉提议,显然是知道些什么,但他讳莫如深;
村长的态度就更加离谱了,独苗儿子新婚之夜被水鬼害死,此等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换作是我,我踏马直接生啖水鬼肉,但村长吹胡子瞪眼,根本不配合调查,还让我斩了水鬼拿钱爬——他们在隐瞒什么?”
祝启颜沉默了,她不喜欢像缺德佬那样恶意揣测别人,但不代表她不会。
现在这个稳定的三角形,似乎已经将那个糟糕的答案锁定了下来……
程小乙又道:“我不妨再给你一点提示,孙锦参考了大量其他地区的成功范例,才提议供奉水鬼,但他却没有将对水鬼身份的调查录入卷宗,这种准备工作上的低级失误,可不是一个经验老道的无常剑会犯的——你猜他是查了没来得及写,还是受到了阻力,一无所获呢?”
祝启颜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孙锦死于……!”
“无论你怎么想,我先给出我的假设,”
程小乙深吸一口气打好腹稿,以一种玄妙的口吻,对着河面说道:
“八年之前,刘家沟船夫刘麻子等人在渡周氏商人过河时,出于见财起意等目的将船弄翻,淹死了周氏与其子;
周氏化为水鬼,在八年内先后杀死刘麻子等船夫报仇,又激烈报复了可能是参与包庇的刘水生、刘老秀才等人;
负责此案的无常剑孙锦,察觉到水鬼有冤情,于是借供奉为由,意图对案情展开调查,但他却死于水鬼之手;
廖化吉接手案件后,更加想弄清楚孙锦的死因和水鬼的冤情,于是对为悬赏而来的你我二人处处提防,因为一旦水鬼被消灭,他的调查将彻底陷入死局。”
言毕,程小乙屏息凝神,紧盯着河面。
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有个问题!”祝启颜举手打破沉默:
“孙锦为什么会死于水鬼之手?我的意思是,那水鬼并非单纯暴戾嗜杀,如果孙锦有心替它洗刷冤情的话,它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
“问得好,”程小乙闭目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所以孙锦大概率不是死于水鬼之手,至少不全是。”
祝启颜神情微妙:“孙锦可是金丹中阶修士,你总不会要说是刘家沟的村民对他如何如何了吧?”
“这也是我在疑惑的地方,”程小乙莞尔道:
“不过没关系,明天我们可以直接找廖化吉摊牌,在不杀水鬼这方面,我们的大体意向一致,没有根本利益冲突,就存在合作的可能,所以只要我抛出饵,他就一定会咬钩。”
“之前还嚷嚷着信不过人家。”祝启颜小声嘀咕。
程小乙俩手一摊:“我现在也信不过他,你就没有考虑过他可能是个戏精,从头到尾的表现都是为了麻痹、误导我们,好掩盖孙锦就是死于他之手的事实呢?”
“噫!”祝启颜不可思议道:“他有这么做的动机?”
“为什么没有?论薪水待遇事业前景,无常剑哪个不比提刑剑香?”程小乙眼神玩味道:
“混提刑剑,一辈子都只能在这小破县城内,可谓永无出头之日,唯有成为无常剑入编退魔司,才有继续往上爬的机会。他半年前结成金丹,终于尝到点人生希望的甜头,为之狠命一搏,不是很正常么?——啊,你那种‘反正我不信’的表情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没关系,我也没指望你听进去。”
祝启颜懒得和这家伙多费口舌,径直问道:“剩下两条鱼呢?你还要钓谁?”
“别急,饵要一把一把的撒,鱼要一条一条的钓,记住,我们的目标是超度水鬼,除此以外,都不重要。”
说罢,程小乙回过头招呼道:“辛苦了,招娣,来一起吃西瓜吧~”
哎?她什么时候回来的!祝启颜完全没没感觉到小姑娘的存在,不禁有些发毛。
“这不刚回来么,”程小乙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斜眼道:“你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祝启颜回头一瞧,只见小姑娘怀里抱着个比她脑袋都大的西瓜,后面还背着个藤编篓,格外吃力地朝这边走着。
她暗骂一句程小乙缺德,看给人家小姑娘累成啥样了,立即跑去帮忙。
……
是夜,玉虚山,琼华道校,思过崖。
月色凉如水,叶影斑驳,李疏闻于石壁之前长跪不起。
两日的休养,雷劫大会时所受的伤已恢复了七七八八,但她心中的挫败和愧疚,却迟迟没有消退。
蚀心雷劫,有四名师弟师妹,死在了蚀心雷劫之下。
“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李疏闻痛苦地睁开眼。
她不能闭眼,因为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四名师弟师妹的音容相貌,还有那日在蚀心雷劫下,他们哭喊着向自己求救时的场景……
“疏闻。”清冷的声音响起,似是在耳边,又如在心中。
“师尊?”
李疏闻起身向身后的人行礼:“师尊怎会来此?”
景素导师刚参加了系内的追悼会,此时一身素缟,面无表情:“你还要在这里自怨自艾多久?”
李疏闻低着头默不作声。
“蚀心雷劫的成因,校委已经成立专人小组调查,蚀心雷虽始自你的收尾雷,但此后并未停止,所以可以推测和你的干系不大。”
“可方师弟他们……”
“都说了与你无关,还需要为师重复第三遍?”
“谨记师尊教诲…”
景素导师点了点头,素白长袖轻轻掠过,将李疏闻虚扶起身:“但那梁教谕也在调查小组中,此人性情恶劣,可谓千古第一小肚鸡肠,此番一定会百般刁难你,这几日,你就出去避避风头吧。”
李疏闻作揖称是,心思渐渐活络起来,问道:
“师尊可是想让弟子去寻祝师妹?听说祝师妹找了个雷劫代练,想要自己冲击雷劫,师尊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她……”
“为师有这样说吗?祝启颜已被我逐出师门,她变成怎样,都和我无关。”
景素导师丢下一句半冷不热的话,拂袖而去。
李疏闻露出无奈的笑,轻声招呼出先前远远躲开的沈黛缨。
“疏闻师姐,师尊和你说了些什么?可以离开这思过崖了吗?”黛缨小师妹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拜和关切,还有一丝丝怎么藏也藏不住的羞怯……
李疏闻却全当没看见,自顾自道:“师尊吩咐我出一趟远门,沈师妹,你留在门内好好照料师尊。”
御剑而去。
留下小师妹在原地,幽怨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