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夏天渐渐要到了尾声。
自李觏走后,太学馔堂饭菜水平又低了一个档次。
那汤真可谓是清可鉴人的清汤,即便章越使出了舀汤秘诀,也是无济于事,甚至连原先三八试后的太学馒头都没了。
章越他们几个舍友实在忍不住,一并出门在太学外打打牙祭。
众人不是去别地,而是太学旁一家著名的汤饼店。
自夏天一到,这家汤饼店生意可称红红火火。
章越他们同舍数人至汤饼店里坐下,都要一份槐叶冷淘。
这槐叶冷淘也是汴京一绝,苏轼诗曰‘冷淘槐叶冰上齿,汤饼羊羹火入腹’说得就是这汴京美食。
这槐叶冷淘端上后,众人都是大快朵颐。面是用槐叶汁与面粉合的,皆用井水凉过,吃到嘴中是格外冰凉清爽,此中滋味难以言喻。
众人之中,孙过吃面贼快,呲溜呲溜的,不过多时一大碗槐叶冷淘吃完了。
众人都是打趣道:“孙大你吃面不嚼么?”
孙过笑道:“咱们西京人吃面素来不嚼的。”
章越闻言心道,传说中秦人吃面不嚼的习俗,这么早就有了。自己还以为是苏轼苏辙的典故。
章越想到是这两兄弟被章惇贬去南方,路上遇到一家卖汤饼的就进去吃面。苏辙看着这粗劣的面食怎么也吃不下去,苏轼却呲溜呲溜地吃完了。
苏辙看了问道:“哥你贼牛逼,怎么吃进去的?”
苏轼大笑道:“九三郎,你吃面还咀嚼的啊?”
秦观后知道此事言道,苏轼这人吃面就和吃酒一样,只管喝进去了,不管味道啥样的。
众人说说笑笑一阵,孙过饭量甚大,但又不好再来碗面,就对店家吆喝到:“大伯。”
店家到此对孙过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再来碗浆水!”孙过言道。
章越见了道:“也再给这位孙兄来碗浇面。”
“好咧,什么浇头?”
章越道:“瘦肉浇头就好。”
孙过笑了笑,自己爱吃瘦肉浇面,章越心底倒一直记得。
章越拍了拍他肩膀道:“放开吃就是。”
孙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众人大口大口吃着冷淘,稍稍化去了暑意。
吃完后,章越正要去会钞,却知黄履已是不动声色将钱结了,至于范祖禹本也想偷偷会钞的,则手慢了一步。
斋舍里黄履虽不是最有钱的,但出手却是最大方的,且好急人之难,事后却从不肯以此自居。
五人吃完面回望太学边走边聊。
范祖禹偶尔提及朝廷要用建百官居所,故而拆除了一部分民房,章越听了不由问道:“朝廷了补偿多少?”
“只是在城北化了一块地罢了。”
章越道:“从内城至城外,岂非亏了钱。”
黄履道:“能如此已不错了,以往这般拆除民房朝廷都是不予贴补百姓,太宗皇帝数度想扩建宫城,因不忍扩建后百姓居无定所这才作罢。”
章越听了一阵愕然。
黄好义突然叹道:“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在汴京里有间闲房。”
章越听黄好义之言心想,他是不是想起之前被退婚的经历,以及泡汤了的大宅子。
一旁孙过摇头道:“四郎,这就难了,眼下百官在汴京僦屋而住的也是不少。再说就算买了你也不住的啊,晚上要在太学。”
黄好义闻言道:“怎么说住不得?我娶亲以后也可安置家室,就算眼下孤家寡人,日后也可将屋租出去,收些痴钱不好么?”
孙过道:“这倒也是,这汴京之中不少百姓都是这痴钱养了一家老小,这冬日夏日里的衣裳所来,平日的吃吃喝喝都是痴钱供给,若是自己有些营生,还能下个馆子,比之终日奔波劳碌,倒是过得安闲日子。”
黄好义叹道:“难怪称之为痴钱,这样赚来的钱,不要作学问,不要辛劳,旱涝保收,四季发财,在家整日坐着就好。我要是有间屋子就好了。”
众人说说聊聊一阵,谁也没放在心上,但却是提醒了章越。
章越如今身上有一千多贯钱,可他本是不着急买房的,但想到那日去向七家喝喜酒时的经历。章越觉得还是要有个房子。
章越记得当年相亲时,妹子或正面或侧面问是否有房或有房贷时,章越无论怎么用话术回答后,之后就是感觉有些惭愧。
没有就是没有,底气不足么。
章越印象最深的就是某广告,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在饭店第一次见未婚妻父母时,一开始岳父母很不满意。
结果这男子一样一样逃出房产证,名人合影,名校学历,名车钥匙,各种黑卡金卡时,岳父脸色大转,最后高呼‘服务员,点菜’!
哪怕感情再好,也逃不开现实的地心引力。
买房不为了成婚打算,也可拿来收痴钱。
而且首都圈买房闭着眼睛买,也不会有错,靖康之前,汴京上等的府邸可是涨到值得几十万贯之多。
章越突然记得那日路过陈襄家附近时,看到一户人家门前倒有张题门帖。
不论如何先看看再说,先不论买或买不起吧。
于是章越在朔日时,穿戴整齐径直前往陈襄家的附近。
章越到了门前一看,题门贴还在,看来房子还没卖出去。
乍一看屋舍有些年头了。
因为时候尚早,章越先踩了踩‘盘子’,左右看去这里都是平民百姓住的,不仅有六七处食肆茶馆,还有两三间青楼。
虽说此处是汴京的贫民窟,但胜在十分有烟火气。
想想看,章越还挺喜欢这样的老破小的,至少邻里都清楚善良,而且还十分热心八卦。你晚上带给妹子路过家旁,第二天她们能把妹子的三代履历都告诉你听。
平日哪里菜便宜了,超市大减价什么的,她们都会第一时间抢着告诉你。
住在这里,章越总感觉人生其实不必太努力,如此安闲的过着,甚至于菜贩子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也是一等人生乐趣。
不久这户人家开了门,是一位中年妇人提着桶似准备去巷口的井里打水。
章越见了行礼相询道:“敢问这位娘子,此处卖房么?”
这位妇人虽看的朴实,但也是甚为干练,她笑着道:“怎么?你代你家长辈来看屋子?”
章越拍了拍自己身上襴衫的灰尘道:“在下无需他人作主。”
妇人还在有些犹豫。
“娘子,让这位秀才进来吧!”屋内有人唤道。
章越走了进院子,左右打量,格局其实与浦城老家的屋子差不多。
自家外面是篱笆墙围着,而这户是用土墙围着。
里面就是个小院子,左边养着些鸡鸭,右边放着个大瓮,里面盛着水。
中年人一面忙活编藤条,一面对章越道:“秀才自己看,咱们这里没有披房,也没有厢房,就是内外两间。”
章越心道,比自己家倒是小了不少,不过若将来加盖一楼,倒是宽敞了。
不过汴京不比浦城。
浦城湿气重最好不住一层,但汴京却可。
章越走入门内,却见那妇人担着桶也不放下,甚是一脸不相信自己能买房的模样。
章越也没在意,直接走了进去。
章越看了外间是厨灶,一张四方方的小饭桌,一旁两张交椅如此,掀开帘子走到内间,一张床占了半间地方,此外就是衣架,洗脸盆子之类,此外零杂东西倒是放得满满当当。
章越看完后出去,中年男子问道:“秀才看中意否?我这看了个买家了,两三个说回去等消息的。”
章越道:“此地倒清静。”
男子听章越口气站起身子道:“这是当然。”
章越问道:“值多少钱来?”
男子道:“之前问过亲邻,此屋抵一千一百贯,低于这个价钱不卖。”
章越明白,宋朝卖房流程很繁琐。
比如遍问亲邻,怎么问?
先将自己邻居,亲戚列在一张账本上,然后将售房的价钱放在这张账本,一个一个亲戚邻居问过去,若是允许他们卖房,则在上面画押。
之后售卖此屋,是只能高于这价钱,不能低于这价钱的。
章越知道似汴京这样屋子平均楼价在一千三百贯,以此处的地段而言,一千一百贯倒很湿公道。
不过章越记得大宋契税是百分之四,还有之后请房牙的价钱,是要一千两百贯的。
如此章越身上还短了些几十贯,不过这些钱借来不成问题。
这男子和妇人看章越似在盘算,不由笑了笑。
“回去再想想,反正也不在乎这两日。”
章越道:“可否看看账本?”
夫妇对视一眼,中年男子对妇人道:“去取来给小郎君过目。”
妇人有些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去屋里取来给章越看了。
章越确认了账本道:“好了,你们也比让别人看了,这屋子我买了。”
妇人的脸上从一开始的怀疑到惊喜道:“小郎君,你眼光可真好,咱们屋子不说别的,绝对是汴京城里数得上的。”
男子不理会对方言语里的夸张道:“我这就去房牙,立个字据,再到衙门立个白契。”
章越看向二人道:“先不忙,房牙我自己请来,到时候拿了定帖,我会先给定钱。但白契在官府那不作数,我等立了赤契之后,再全部付清,二人看如此怎样?”
男子妇人闻言对视一眼,心道此人年纪小,倒是门儿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