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芦苇镇透着诡异,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本应该消失在兵祸中的镇子,怎么又出现在眼前,跟外面的情况,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李婆婆还说你早就死了,她们不是才应该死了吗。”
浣红说着话,神色又是一暗,是啊,芦苇镇的乡亲死了啊,眼前又是怎么回事,希望是真的,又不敢相信是真的。
“或许她说的对,也许在她眼里,镇子里的人才是活人,我们才是死人。”陈风紧了紧浣红的手,拍着她手道:“你也先别去平叔家了,先去我家,不管怎么说,大哥成亲,当弟弟的,总不能错过大哥大嫂的拜堂礼。”
浣红点了点头,悄悄攥紧了陈风的手,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一路往家走。
沿路尽是熟悉的面孔,陈风做足礼数,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叫得亲热,丝毫没有怯意。
芦苇镇的乡亲,回着礼,脸上热情洋溢,打着招呼。
“陈风回来了啊,领了个小媳妇,准备带进门吗。”
“那感情好,陈家今天双喜临门,我看你跟你大哥一并把婚事办了吧。”
“就是就是,一场喜宴,收两份份子钱,赚着哩。”
“什么?是陈红红啊,哪又怎样,青梅竹马的感情,肥水可不能留外人田,做芦苇镇的媳妇又委屈不了你。”
“他叔,他婶,你们快出来看啦,谁回来了。”
临近家门。
早有亲朋往屋里吆喝。
陈风的家人,早冲出门来,翘首以盼。
穿着一身新郎官衣服的陈景言,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来,庄稼汉子的粗壮长相,嚷着大嗓门,远远就喊道:“二弟,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快来快来,见过你大嫂。”
乡下成亲,没那么多规矩,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更不会有八抬大轿抬进门,不过新婚之夜不见客的规矩。
陈景言身后跟着一穿着新娘服的女子,长相普通,脸上还有常年劳作晒太阳的皲裂纹,手指也比富家小姐粗壮,看上去就是过日子的庄稼人家。
她低眉顺眼,从陈景言身后给陈风行了个礼,不敢拿正眼去瞧人,怯怯一笑,“小叔好。”
陈风虚空一托,还了一礼,回道:“大嫂好。”
陈风想了想,袖子里从虚空梭拿出一对从鸦鹊岭山贼窝薅来的,做工精细的金步摇双手递了过去,“回来得仓促,没什么好礼物,大嫂别见怪。”
四周倒抽凉气,啧啧有声,满是溢美之词。
大嫂连连摆手,满脸通红,说道使不得,这礼物太贵重。
陈景言二话不说,一把拿起金步摇拍在大嫂手里,嚷着嗓门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自家兄弟,分什么你我。”
他喜气洋洋,脸上散发发自内心的开心,重重一拳擂在陈风胸口上,搂着陈风的脖子开怀大笑,“还是你有出息,爹娘当初送你进学的决定,果真没错,你小子在外面发了啊。”
陈风咧嘴一笑,正要顶嘴。
又被一声充满欣喜的哭腔吸引过去。
“我的幺儿回来了,在哪里?”
人群退开,露出脸色略带焦急的一男一女。
男的四五十岁,人到中年,脸色发黑泛沉黄,久经劳作太阳照射的脸,挂满风霜纹口,老实本分的样子,整个人显得些许木讷,眼神不够坚定,给人一种不够自信的感觉。
女的年龄跟男的差不多,看上去,比男人显得年轻那么一点,也更加有朝气一点,细许是盼儿心切,眼神焦急中写满期盼,神采尽显。
她游离的目光在陈风的脸上停留三息,这才裂开嘴笑道:“风儿,真的是你。”
说完就转身用手背捂了捂眼。
“妇道人家,就是没出息,哭什么哭,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男人数落着,起了鱼尾纹的眉角渐渐舒展开来,又有些局促不安地拍了拍女人的肩,“好了好了,竟让亲朋好友看笑话,憋回去憋回去,喜事,好事啊。”
“谁说我哭了,我高兴不行吗。”女人抖落男人的手,掩面擦了擦,再转过身来,已是一脸笑意。
陈风深吸口气,快步上前,一手牵起女人,一手牵起男人,内心泛起一股酸楚。
他想到了很多,潮水般的记忆,前身的、自己的,最终在嘴里化成一句,“爹,娘,我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就好。”陈父反手拍着陈风的肩,眼角湿润,嗯了一声,欣慰道:“不错,身子板硬朗。”
陈母则是巴掌盖住陈风的手背,不断轻拍,问道:“在外吃得习惯吗,睡觉踏不踏实,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受人欺负,一路回来奔波了吧,累不累。”
“都好都好。”陈风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咚咚有声,示意自己吃得好,睡得香,身体倍儿棒。
他拉过略显局促,不知往哪站的浣红,介绍道:“爹、娘、大哥、大嫂,这是平叔家的陈红红,小时候常来我家玩的小丸子。”
“红红呀,记得记得,啧啧,出落得这么水灵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陈母把陈风的手一扔,转过去就抓起了浣红的手,细细打量,越看越是满意,问道:
“红红,没许配人家吧,我瞧你这盘子,是个生儿子的料,那什么,我家幺儿把你领回家,是不是让我二老瞧瞧挑日子过门来着?我看,也别挑了,你点个头,趁着他大哥的喜宴,咱们一并办了吧。”
“说什么呢,大庭广众的。”陈父一拽陈母,瞪了他一眼,转脸又朝浣红笑道:“我看说得在理,只要你不反对,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平叔那里我去说,我看他敢不答应。”
浣红一脸窘迫,低头望着脚尖,两只脚局促不安地蹭来蹭去。
她悄悄瞟一眼陈风,又不敢看实,恨不得找个地洞赶快躲起来。
还是陈风解围道:“红红父母尚在,平叔做不了主,这事……”
“这事择日不如撞日,趁我大婚,双喜临门,我看弟妹的样子,也不是不愿意,大家伙说,好不好。”大嗓门的陈景言直接打断陈风,双手一抬,示意周遭的亲友团拱火。
“这个,不……太……好吧。”陈风手指搓了搓额角,明明很为难的语气,却是一脸笑意地盯着浣红俏红的侧脸。
“呐,不说话就是答应了。”陈景言指着浣红,从媳妇手里分出一支金步摇,塞给浣红,“大哥大嫂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借花献佛,还望弟妹不要嫌弃。”
这声弟妹,直把浣红叫得羞愧难当,站立难安。
内心只有一个念头,芦苇镇的一切都是假象,做不得真,做不得真。
浣红内心数落着,心里隐隐充满期待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她内心微叹,暗道,我连假的都不配拥有,家仇未报,族人受苦,何敢言成亲。
“我……我再考虑考虑。”浣红的声音不大,却是让在场喧嚣的声音,瞬间静了下来。
在场的气压不对,亲朋好友盯着浣红的脸色,渐渐起了变化。
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看戏脸审视着浣红。
脸上写满了不信任、嫌弃、排斥等等复杂情绪。
陈父陈母一脸尴尬,陈母握着浣红的手,捂紧也不是,抽开也不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怎么应对。
陈父一脸忧桑,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哎,外村人就是外村人啊。”
周遭的亲友也窃窃私语。
陈风听得真切。
“不是自己人,可不好过夜欸。”
“外村人来做什啊。”
“还以为在陈平家养了五年,养熟了呢,结果,还是个外村人。”
“外村人不好在芦苇镇生活啊,要不要赶她出村。”
陈景言却是大手一挥,手中的金步摇硬塞进浣红手中,强硬道:“今天这个亲,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来来来,把红红拉进屋,打扮打扮。”
浣红尚未抬头,陈风的身影就闪了过来。
他轻轻按住浣红的肩,笑道:“大哥说得对,陈家看上的儿媳妇,哪能说不愿意就不愿意。”
浣红抬头一脸诧异,却也是心里知道,陈风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这么说,就有这么说的道理。
陈风微不可察朝她眨了眨眼,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浣红思索片刻,窘迫、害羞的神情慢慢消散。
她嘴角微微翘起,轻笑道:“红红全凭大哥做主。”
“这才对嘛。”陈景言脸上裂开的纹理,慢慢合拢,穷凶极恶的眼神再次变得柔和。
他没事人一样,再次张罗,“陈家双喜临门,今天我跟我弟一起娶妻,大家伙可不能耍赖,少了我弟的份子钱。”
周遭一阵哄笑,戏说瞧你陈阿大那出息,少了你的,也不会少了陈二的。
压抑的气氛,渐渐回喜。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和敲锣打鼓的声音。
浣红被妇女们簇拥着拉去打扮。
陈风被陈景言邀住肩,爽朗地喝一声,“时辰未到,让娘们去打扮,咱先进屋,给你接风。”
陈风兴高采烈,完全沉浸在角色中,坐席、开餐。
心中也是一阵嘀咕,都是先拜堂再开席,这倒好,为了接风,次序都不顾了。
吃的喝的一应俱全。
别看芦苇镇的乡亲穿得不咋样。
桌上的摆宴,规格可不低。
陈风哪敢敞开肚皮吃喝实在,到嘴的东西,尽数进了虚空梭。
不时有亲朋好友来敬酒。
有儿时好友,有三大姑七大姨八大叔,近房远房瓜皮亲,叫来叫去,全镇的人,几乎都沾亲带故。
“吉时已到,拜堂咯。”
德高望重的本家当司仪,大嗓门一扯,呼啦啦的人往大堂涌去。
陈父手拿一件新郎服,拍了拍,给陈风穿上,说道:“你别嫌弃,这可是我当年和你娘成亲时的家当。”
陈风嘴上说着不嫌弃,自己穿衣戴帽,简单打扮周正,别说还挺合身。
里屋走出一对新娘。
凤冠霞帔红盖头样样不落。
正是陈风大嫂和浣红。
浣红被红盖头遮住,看不清脸。
但她姣好的身材,金莲移步,依着礼数寸寸挪动,身段之婀娜,比之身旁陈景言媳妇,可谓天壤之别。
陈风一眼就看出那是浣红没跑。
有的人,就算看不到脸,只看到身形,也难掩光芒。
先是陈景言一对新人拜堂。
完了才是陈风和浣红。
落在后面的陈风挨在浣红身边,轻语道:“打今儿起,你可就是我媳妇了。”
浣红身子微微一颤,屏息许久,才淡淡回道:“你我心知肚明,做不得数。”
陈风耍赖皮道:“那我可不管,拜堂过后步入洞房,该做的步骤可一步都不能少。”
浣红轻碎一口,说道:“想得美。”
陈风戚戚一乐,笑道:“又不是没睡过,醉心坊那晚……”
陈风嘶牙一声,赶紧闭嘴,浣红的手指已经悄悄拧住了他的腰肉。
浣红的语气略显嗔怒,压低声音道:“平日里浣红楼里都是敛容手段的面团我,那一日,若不是受尊侍胁迫,怎会让你占了便宜。”
陈风提高嗓门哦了一声,哼道:“还以为你是拜倒在我的绝活之下呢。”
陈风的绝活一语双关,即是指大变活人那出,也是指床第之事。
浣红这一次不仅上手掐肉,还挪出脚,踩着陈风的脚背碾来碾去。
陈景言新人拜完堂。
轮到陈风和浣红。
两人规规矩矩,拜天拜地拜高堂,在众声叫好的声音中,完成了拜堂仪式。
两名新娘被送回各自房间。
陈风跟陈景言,这才开始正儿八经的挨桌敬酒。
随着敬酒的行进,陈风的心也越来越平静。
似乎是冥冥之中完成了某种因果心愿。
陈风有一种自己变得更加通透,被这方世界完全认可了的错觉。
玄之又玄的感觉。
那种以往时不时被什么东西扫视的荒诞感消失了。
用玄妙的说法就是,似乎融入了大道,获得了世界规则的承认,在这方世界的上限被无限拔高了。
“天快黑了哦,风哥哥。”擦着鼻涕啃猪蹄的小男孩,站在板凳上,平视着陈风,给了他一个“嘘”的手势。
陈风把他从板凳上抱下来,摁倒板凳上座下,弹了他一个脑蹦,笑道:“天快黑了,所以呢?”
鼻涕泡男孩双手捂眼,然后松开又捂住,又松开,嘻嘻一笑,乐道:“天黑,请闭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