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默喝了口酒,眼中虽有几点血丝,可是依旧深邃,宛如老井泉水,深不可测。
只是额头上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让他多了几分苍老疲态。
英雄迟暮多悲凉。
咳咳
一不留神,燕默竟是被这烈酒呛到了,刚端起来的酒杯也被晃出了酒液。
这时,营帐的门帘掀起一角,舒逊装作没事饶模样走过来踹了趴在桌上的董当先一脚,见他没反应,干脆一把把他拽了起来。
“你这头肥猪,今不好好给你扔河里洗一顿,我都没胃口和你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等出了营帐来到这茅房边,舒逊一把将董当先扔到霖上,董当先一阵哼哼唧唧,却依旧一副醉酒模样。
舒逊没好气地道,“你这家伙还装呢,这都到外边了,燕大哥没在这里!”
董当先一这话,立马爬起身,哪还有醉酒的样子,“你怎么给我拉出来了,我还听听燕大哥的故事呢?我装的那么像肯定不会被发现的!”
一旁的楚河捂着脸道,“谁还看不出你是装的,这才喝了多少,连少主都还没醉,何况你一个大老爷们!”
舒逊也是鄙夷道,“你要是还搁那趴着就不是我给你背出来了,那燕大哥得给你一巴掌扇出来!”
“不过话回来,燕大哥和我侄儿之间闹成现在这样到底为啥啊!他俩都是聪明人,能有啥误会?”董当先不解道。
楚河叹了口气,“正是因为都是聪明人才会这样,燕大哥的心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啥事他都喜欢一个人去抗,别人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听他的安排就行,他也不喜欢向别人解释太多。而少主又是个不喜欢被安排的人,所以两人有矛盾也是正常的。”
舒逊摇了摇头,“燕大哥的性子还是一如以前,什么事都想求个完美,求个无愧于心。早在出征前我和董当先就与他过,不论他作何决策,我们二人都会支持他的。”
董当先亦是用力挥舞着拳头,“那该死的周若逍,知道周大哥不想带着整个燕卫团背上一个背叛的却还要逼着他争斗。把燕卫团那群好兄弟都逼上了绝路啊!”
楚河情绪低落,“唉,自古忠军多悲壮,或许是燕卫团已经不适合现在这个时代了。我只希望燕大哥能好好和燕放商量,然后心无旁骛地带着我们去找周若逍复仇!”
董当先疑惑道,“周大哥和他儿子到底有什么误会啊?父子之间还不能坦白的?”
舒逊亦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楚河。
楚河与燕氏父子之间相处了数十年,是心腹中的的心腹,与燕默亲如兄弟,与燕放也是胜似父子。
可以三人就像是一家人。
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楚河也是知根知底。
见着二人发问,楚河犹豫了片刻。
不过想到未来舒逊与董当先势必是要追随燕默一同反抗周若逍的,若因此事有间隙怕是不合适。
于是楚河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其实周若逍一直以来威胁燕统领的把柄并不是燕卫团,不然燕统领也不会用这般惨烈的手段来给给自己的战友送终。”
舒逊亦是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没错,当初出征的时候,我就在想,燕大哥哪怕是不想造反,也不该这般把自己的燕卫团派上去送死啊,这样实在不符合他的性子。”
董当先沉声道,“燕大哥就不是那种能够被轻易威胁的人,燕卫团的将士或许会选择用生命守护自己的荣耀,但是燕大哥肯定会有办法能够保全二者。”
“真正让燕大哥不得不屈从周若逍的,是……”
…………
营帐内。
燕默提着满满一坛子烈酒,大口喝了起来。
这一口下去,足足喝了半坛子。
原本睿智平静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浑浊。
“你是不是恨我没能保全燕卫团里的那些看着你长大的叔伯们?你恨我亲手把他们派上前线去送死?你恨我现在明明有能力振臂高呼,率领三军反攻长安,却还是选择为周若逍攻打镇狮关?你最恨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
燕默平静的反问句打破了营帐内长久的安静。
燕放面无表情,慢慢点零头,“赵大珠,李飒,张文宏,胡海涛……”
一个个名字从燕放的嘴中念出来,这个顺序正是自从出征以来,每一个燕卫团战士战死的顺序。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都代表着曾经为保护这片土地而付出牺牲之人。
然而他们却终究为了指挥者的命令而死。
他们是被燕默派去送死的。
他们也是为了保全燕放而死。
燕放怎么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呢?
每一个名字下的面孔他都深刻于心,他都怀揣着忏悔与愧疚。
“你其实恨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燕默依旧用着冰冷毫无感情的话语着最残酷的现实。
燕放双拳紧握,身体仿佛压抑着躁动的猛兽,两眼通红,“没错!我恨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姓燕,为什么有这该死的妖族血脉,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为我牺牲,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在世上,为什么有你这样的父亲!”
燕默表情依旧冰冷,仿佛没有注意到燕放这般近乎失去理智的状态,冷声道,“不管你有多么恨自己,但是你不能恨你的妖族血脉,因为那是你母亲给你的.”
燕放猛地大喝一声,眨眼间,他便双手紧紧扣在燕默的脖颈上,强大的力量爆发下,窒息感令燕默的脸瞬间涨红发紫。
不过燕默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一点也看不到慌乱神色。
燕放面露狰狞,他的心神彻底乱了,整个身体开始发生某种变化。
他的面部四周开始长出绒毛,双臂开始变得粗壮,一股子邪恶强大的气息缓慢释放出来。
那正是妖气!
燕默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燕放。
营帐四周的守卫士兵他早就已经安排撤掉了,并且在这四周布下了阵法,今夜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传出去半点。
咔嚓咔嚓
微弱的骨骼错位声响起,燕默丝毫没有抵抗的动作,任由燕放的一双大手掐着脖子,眼看就要被燕放活生生掐断颈骨。
然而就在燕默即将被掐死的前一刻,燕放忽然松开了手,身上的妖化状态也尽皆散去。
燕放扑通一声跪在霖上,重重地叩首在地。
“父亲,您教导过我,慈不掌兵!您我都清楚眼下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孩儿与您一直拖着,一直任性的代价可是那么多追随您的士兵的性命啊!我们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燕默表情依旧冰冷,“我是三军统帅,自有我的计划。”
燕放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看向燕默。
四目相对之间,两人皆是无言。
下一刻,燕放骤然抬手轰向自己的灵。
燕默瞪大了眼睛,脸上尽是惊恐,急忙上前想要阻止,然而刚刚燕放掐住自己脖子时,恰好掐断了自己所修功法运转内力时必经的几条经脉。
虽不致命,可是一时间根本运不起内力,而他仅靠肉身力量冲到燕放身前时,燕放的一掌已经拍了下去。
霎时间,燕放眼神一滞,七窍流血。
燕默强行震碎脖颈处的经脉,汇聚内力想要保住自己儿子正不断流逝的生命,这才发现自己儿子竟是早就震碎了全身经脉。
此刻燕默张大了嘴,茫然无措地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燕放,哪还有战场上冷静沉着的大将风范。
在战场上,作为主帅的他可以运筹帷幄,面无表情看着成千上万的生命流逝的场景。
然而此刻,他只是一位老父亲,心如刀绞地看着怀里即将死去的儿子。
“父……亲……”
燕放嘴角不住地淌出血液,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是伸手从怀中慢慢拿出一张心折起来的纸,举了起来。
“儿子!儿子!你……我马上给你找大夫来,你不要动,我马上带你……”
燕默语无伦次,脸色已经苍白,他下意识抓住了燕放举起来的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燕放的眼中再度闪动光彩,他的嘴张了张,像是在些什么。
燕默立马凑了过去。
过了片刻,营帐静静悄悄,再没有一点声响。
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怀抱着满头黑发的青年静静坐在地上,鲜血浸染霖面,像是开出了灿烂的红花,鲜艳至极。
“父亲,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成了不孝子,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孩儿不孝,惭愧之至。
我年幼时,一直是楚叔叔带着我生活,想来他若是知我死讯也会悲痛万分吧。
他一生并无妻儿,我早已将他视为义父,可惜不能再为他养老了。
我原以为,作出这个决定时,我会害怕畏惧,犹豫不决。
不过现在看来,反倒是提笔遗书时更让我踟躇不校
我有扛鼎之力,亦练字十年,可是此时提笔如有万斤。
楚叔叔曾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战场上赫赫有名的将军,我也一直以投身军旅以父亲为榜样为终身目标。
那日我好不容易见到了您,想自此追随您左右。
毕竟哪个儿子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英雄呢?
只是您告诉了我,我母亲的遗言是不准我参军。
不过都上阵父子兵,我们父子二人也都是任性之人,最后我俩终归还是一同出征平叛了。
燕卫团的叔叔伯伯们都是忠义之士,对我十分照顾,我能看出他们都对我很好,哪怕是知道我的妖族血脉,也从未对我有任何的偏见。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我一个接一个的牺牲,从雍州走到豫州,就因为我,把整个燕卫团都给牺牲了。
这燕卫团都是父亲您几十年的心血,也是您半辈子的荣耀。
我哪怕再自私也不能这般作为。
您曾经告诉过我,这九州之上一切生灵皆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切存在都当被尊重。
我想父亲您应该是忘了这句话。
而且父亲您还忘记了,在战场上的主帅是不能有任何软肋,不能有任何感情的。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父亲您不再有软肋吧!
正是因为有我在,所以您才处处掣肘,受制于人。
我知道您已经为我找好了替身,我见过了那孩子,确实和我有几分相似。
您大概是想用他的牺牲来换我脱身离开战场,自此隐姓埋名,您好专心对付周若澹
可是一个谎言的诞生注定要无数个谎言来圆满。
而且我也不想再看到有人为我牺牲了。
所以,我的父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与燕卫团的叔伯们为您摇旗呐喊,等着您马踏长安的日子!
断头今日意何为?创业艰难百难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不孝子燕放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