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刚到扬州,便在江南地界上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一座座的古老的宅邸之中,一位位等闲不在百姓面前露面的大人物走出了宅门。
金陵,常州,兰陵,琅琊......一处地名,就是一处郡望。
每一处郡望,都盘踞着一尊庞然大物,那是千百年来传承从未断绝的千年世家。
江南士族,是真正意义上的古老家族。
顾陆朱张,王谢袁萧,随便哪一家单独拎出来,只论家族郡望,都不会比五姓七家差。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南士族的传承比之北方的世家门阀更加纯净。
比如血统。
江南士族单从血统上来说,比之北方诸多世家都要更加纯粹。
五胡乱华时期,北方的世家或多或少都与异族有过联姻,有的是为了自保,有的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诉求。
就以如今的李唐皇室来举例,几乎世代与异族通婚。
太上皇李渊的皇后窦皇后,是北周文帝宇文泰的外孙女,而北周乃是鲜卑人建立的政权。
李世民的皇后长孙皇后亦是汉化鲜卑人。
所以后世为什么会有人拿李唐的血脉说事?
根源便在于五胡乱华时期,有太多的异族人进入中原建立了政权,以至于胡人汉人早就没了明确的界限。
但江南士族不一样,他们是纯正的汉人。
西晋末年,晋元帝司马睿携民渡江,于建康定都建立了东晋,自此拉开了魏晋南北朝的序幕。
而这里的携民,携的便是江南士族。
历史上将这一次汉人渡江,称之为第一次衣冠南渡。
也正是因为如此,江南士族一直以来都以汉人正统自居。
如果说大唐的门阀之间也有鄙视链的话,江南士族就是鄙视链最顶端的那一批人。
山东豪族与关陇门阀之间互相鄙视,五姓七家与关东六姓鄙视山东豪族与五姓七家。
其中关东六姓之中的河东四姓又看不起另外两姓,同时,五姓七家又看不上关东六姓。
至于江南士族,他们平等的看不起北方的任何一个士族集团。
不过,北方的世家门阀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主要是江南士族离政治中心太远,到了隋唐时期在朝堂上更是没有一丁点影响力,以至于只能天天拿血统来说事。
而现在,因为一位年轻人的到来,整个江南都动了起来。
八姓之中的另外七姓,全都派出了家族之中最为核心的人,朝着顾氏祖宅所在的常州无锡疾驰而去。
李让要来江南这个消息,去年的时候远在长安的萧禹便已经传回了江南。
当然,与之一齐到达江南的,还有李让那些近乎“苛刻”的条件。
为什么说苛刻?
因为李让要求江南全境改种三季稻,稻种若能三熟,便缴纳其中两季为税,若能两熟,亦需缴纳其中一季为税。
古往今来,这样的税率,闻所未闻。
哪怕是先秦远古时期,这样的税率也不存在。
但现如今,反倒被一个年轻人提出来了。
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是那位少年侯爷疯了,甚至连带着对萧瑀都有了点意见。
我们花那么大代价把你推到那么高的位置上,你就去和一个疯子打交道?
这不是扯淡嘛。
至于那个年轻人承诺的那些事情,他们只当是一个笑话。
开什么玩笑,江南士族在江南那么大的能量,都没能突破北方士族的封锁重新回到朝堂。
一个黄口孺子,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在朝堂之中更是半点根基都无,竟敢放出豪言能够帮助他们重返朝堂,这不是在扯淡是什么?
但随着时间的发酵,北方发生了一些不可控的事情之后,他们开始逐渐正视起了李让的那些提议。
直到某一日,一群神秘人找到了他们,请求他们派出族中大儒北上授课之后,他们发现或许事情并没有萧瑀传回来的那么简单。
所以他们对于那个叫李让的年轻侯爷提出来的那些利益交换,开始选择观望。
即不拒绝,不同意。
不拒绝,是因为他们在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当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至于为什么不同意,还是那句话,这事儿在扯淡。
且不说二税一或三税二这样的税率太过于骇人听闻。
就说一年能够三熟,并且亩产超过两石的稻子,他们久居江南,从来没有听说过。
大唐目前产量最高的稻米,能够达到一石五就算是顶天了。
稻子和麦子不一样,麦子可以密集种植,一些肥沃的土地,麦子可以做到亩产一石七八,甚至两石也不是没可能。
但稻子种植的密度要稀疏许多,间距太密了水稻的根会腐烂。
水稻亩产两石,那绝对是天方夜谭,更不要说还有一个一年三熟的前缀。
基于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他们决定先观望,看看那位备受李世民厚待的少年侯爷还能给出什么条件。
如果朝廷方面真的能够帮助他们突破北方士族的封锁,他们也不是不能陪着那位少年侯爷胡闹一阵子。
至于怎么个胡闹法,还需要再商讨。
江南士族齐聚顾氏祖宅,便是在商讨该怎么和李让将这件事情谈下去。
与此同时,李让这边的酒宴也正好到了高潮的时候。
下船的时候,王行舟小小的为难了一下李让,李让稍稍回击了一下,双方点到为止。
既然流程走完了,酒宴自然就是正常的酒宴。
内容无非就是扬州刺史府的属官认识一下李让这个新来的二把手,李让这个新来的二把手熟悉一下未来的下属。
顺便大家一起拍拍金城这位宗室郡主的马屁。
整个酒宴的过程,就算谈不上其乐融融,至少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让已经有些微醺。
但有人来向他敬酒,他仍是豪迈的来者不拒。
“李县侯海量啊,还请满饮此杯。”
一个长相略显猥琐的绿袍官员给李让甄满了一杯酒,各种恭维的话像是不要钱一样从他嘴里吐出。
李让笑眯眯的端起酒杯,笑问道:“张录事今日是非要把本官灌醉不成?”
“哪里哪里,江南的黄酒不醉人,下官与诸位同僚早就对李别驾仰慕得紧,更何况李别驾远来是客,若是不能招待好李别驾,岂不让人议论我江南人失礼?”
被李让称之为张录事的那官员笑眯眯的回了李让一句,顿时引得刺史府一众属官出声应和。
“下官早就听说李别驾不仅是我大唐少年英杰,酒量更是可与宿国公一较高下,更兼诗文一道亦是大家,到了江南,岂能不开怀畅饮?”
“哈哈哈哈,袁司马此言有理,侯爷且饮,侯爷饮尽江南美酒,定能吞吐无数佳作,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你们有所不知啊,侯爷早在扬子江上,便已作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传世佳作,这会儿估摸着整个扬州城都该传遍了。”
“哦,还有此事?”
谈及诗词,一群官员顿时兴奋起来。
但兴奋之余的同时,也不忘劝李让喝酒。
眼见李让就要再度举杯畅饮,坐在一边的金城不由得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李让恍若未觉,依旧举杯一饮而尽。
见李让如此干脆利落,“侯爷海量”的吹捧之声也是瞬间此起彼伏。
金城眉头微皱,她很想让李让别再喝了,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她出声又不太合适。
金城暗自挣扎的间隙,李让忽然趁着放酒杯的机会低下头,用余光给了她一个一切尽在掌控中的眼神。
金城呆了一下,随即眉头舒展开来,而后不着痕迹的拉住了李让的衣袖。
她太了解李让,每当李让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她就知道,李让肯定又在谋划什么了。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李让确实是在谋划着一些事情。
他需要借助这场酒宴表明心迹。
如今他是顺利到了扬州,但与江南士族接头一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白了,他一个无根基,无背景,无门第的三无人员,就算手持水府图摹本登顾氏的门,也大概率见不到江南士族真正的话事人。
江南士族的骄傲,可不止是体现在表面上。
这一次也就是他是带着诚意而来,并且其中还搭上了李世民和李道宗的面子。
别看李世民和李道宗什么都没和李让说,但李让就算用屁股想也能想到,他们肯定在暗中做了什么布置。
或许是答应了江南士族什么条件,或许是给了江南士族什么好处。
总归他们肯定做了什么。
否则今日扬州官府给他的可能就不是一个小小的下马威了。
甚至他能不能安然进入扬州城,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现在他安然进了扬州,并且扬州官府没有对他表现出太大的敌意,能有这样的结果,那是李道宗和李世民暗中布置的功劳。
但他们在江南的影响力也就仅此而已了。
接下来要如何去见到江南士族的话事人,再说服他们同意自己的条件,都得靠他自己。
至于具体怎么做,李让现在已经有了大致的方向。
当然,有没有用,还需要做了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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