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跃上高墙之时,脑海中还想着游龙入大海,鲲鹏在天涯。可惜,大海尚远天涯更遥,明月却近在咫尺。
王黎一声厉喝,一道明月从天而降。
那明月在眼中越来越近,丝丝光华清晰可见,凄凄寒意让皮肤直起鸡皮疙瘩。
万剑来不及持刀格挡只得横臂身前。蓦地一阵刺痛,如相思般一阵刺痛,相思入骨,明月亦入骨,身子和胳臂已然两分。断臂处血花四溅,一声惨叫,万剑已仰天跌倒,渐渐没入巷底尘雾之中。
却见尘雾中兀的冒出一段矛尖,那长矛已从万剑背心而入,将万剑刺了个对穿,胸前血流汩汩,矛尖殷红一片。
尘雾渐渐散去,王黎跳下高墙冷冷的扫了和琳一眼,和琳不禁打了一个寒蝉,支支吾吾道:“大人,适才在下被…被那尘雾迷了眼,只是下意识的…挺矛而已。”
下意识的吗?特么的,这线索就这样给断了!
王黎心里骂了句脏话,看着横挂在长矛的万剑,冷然说道:“是否王某还要庆幸掉下来的不是自己,否则现在躺在你面前的就是我了是吧?”
“啊,不会…怎么会?大人金刚护体,断不会如此!”和琳急急的摆了摆手,赔笑道。
王黎摇了摇头,虽说贾府一案真凶已经伏诛,贾府阖家上下的安危警报业已解除,可这万剑显然并非幕后之人,一百二十石的盐和四百石的铁,区区一人如何能运走?
哪怕此人是魏郡兵曹副指挥使,哪怕此人手握重兵,执掌城门防守及盐铁押运诸事。从计划的制定到盐铁转运,守城士兵、兵曹甚至魏郡官员又有多少人参与此事?王黎一无所获,但可以肯定的是,万剑身后必然有一张更大的网!
按贾老爷子的说法,这万剑乃太平道中人,那么这网中又有多少太平道人?整个魏郡又有多少太平道人?
遗憾的是,万剑已死的不能再死了,死人是不能开口说话的。
明月也爬到半空,夜雾渐渐升起,在月光的照射下,氤氲蔓延,仿佛给邺城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帷幕。
王黎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万剑,又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和琳、孙才、周康及众骑士,也不知晓其中是否还有太平道人,只觉得这一切都恍若此时的邺城一般,眇眇忽忽,隐隐绰绰。
在万剑身上搜索了一下,发现并未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甚至那本《九章算术》也不在其中。想必已经被万剑毁掉了吧,王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对孙才四人说道:“你们将这尸首收回贼曹司衙,就回去休息吧!”
“诺!”四人应声抱拳。
却见和琳仍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王黎在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丢给和琳,抱了抱拳说道:“今夜虽说没有捉住活的万剑,却终究没有让他逃脱,有劳和指挥和众位兄弟了。就烦恼和指挥代王某请兄弟们喝个酒,王某就此别过!”
和琳讨好的走上前去,一把接过银子小心翼翼的揣到怀中,仿佛那并不是银子,而是一方开国玉玺般,生怕磕了一下,脸上挤出一朵朵花儿,谄媚的问道:“大人可要一起去喝一杯?”
“不去了,还得回家陪阿母呢!”王黎摆了摆手,一跃跨上战马,双腿轻轻一夹,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
明月高悬,银辉泻地。
王黎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
王黎的家在邺城南永丰大街甜井坊,占地约半亩的三进院落,还是王黎任职魏郡贼曹掾后托人典买的,因是典买,两万钱上下,按王黎目前的工资秩三百石,算下来一年有九万到十万钱,所费倒也不多。此时已近深夜,院中却还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和说话声。
虽然今夜的任务并不算成功,虽然将来仍然是一团迷雾,但他听着院中那熟悉的声音,看到门口灯笼散发出的淡淡红光温暖而又光明,负面情绪早已悄然散去,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也一片温馨。
王黎当然并不是王黎,而是来自一千八百多年后的黎儿。他不过是当了一回英雄,就被雷电带到了这里,带到了东汉辽东王家。当然来的也只是魂魄,这是个玄幻却又难以解释的现象,或许在那闪电末端就连接着时空黑洞,谁又知道呢?
他借着雷电之力,打算携带九天气势君临天下,却一样迷茫和惶恐,命运容不得他有丝毫的反抗,就将他附身在孝顺却又懦弱的王黎身上。度过了几日的病床生活,如果不想继续看着名义上的母亲整日里一筹莫展、以泪洗面,他就只能承认自己就是王黎,辽东王黎!
只可惜,他来的这个时代,是大汉最黑暗的时代,甚至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如果他不想被人吃掉,那么就只能吃人。于是他摈弃了原来王黎身上的懦弱,当街拔刀,见义勇为。于是他成了邺城的英雄,也成了魏郡贼曹掾。
一阵唏嘘,王黎来到门前,轻轻拍了拍,一张清秀的小脸蛋从门缝中探头出来,旋即打开中门,惊喜叫道:“是少主回来了!”
王黎怜爱的抚摸着小姑娘的头:“至儿,你怎么还不休息,阿母睡下了吗?”
至儿名唤夏至,当初王黎当街仗义杀人,以一己之力救下的正是至儿一家。而夏家也因此变故,家当器物尽皆损坏,身无恒产,一家老小四口贫无立锥之地,嗷嗷待哺,适逢王黎典买新居添置仆役,遂举家托身府上。
至儿恰至总角尚未及笄,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头顶扎着两个小结形似羊角,小脸蛋上挂着一弯浅浅的月牙,仰头答道:“夫人还未就寝,正在堂屋缝补少主的靴子。至儿也不困,至儿还要和阿母陪着夫人等少主呢。”
东汉末年男女大防倒不为甚,更何况至儿年纪尚幼,心中一暖,王黎轻轻刮了刮至儿的鼻弹,牵着至儿轻快的向堂屋奔去。
堂屋正中摆放着一张楠木桌几,四周围放着几张小枰。桌几上两支铜灯摇曳着火光,虽不昏暗却也不甚光明,一个中年妇人危坐正堂之上,身着一件枣红曲裾,直系淡黄腰带斜披白色襦衣,一手握着靴子,一手捏着针线。妇人面容苍白,樱唇琼鼻,姿态端庄,年轻的时候定然是名闻乡里的大家闺秀,只是额头上浅浅的皱纹让她看上去也不再年轻。
旁侧则陪坐着一个老妪和年过及笄的少女,王贾氏与那老妪两人不时低语,少女脸蛋一阵通红。
“阿母!”
王黎疾步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才直起身来将妇人手中的针线靴子放在桌几上,拉起妇人的手,坐在一旁小枰道:“孩儿不孝,又劳阿母久候了。只是孩儿如今是官身,督查郡县贼曹,郡中捕盗、查案诸多事务繁杂,还请阿母务必爱惜身体,以后早些休息,切勿再等孩儿了。”
王贾氏拍了拍王黎的手背,慈祥的看着王黎,说道:“黎儿,娘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哪有那么孱弱,为娘也只是一时睡不着而已。”
“夫人,您也忙活了一天了,既然少主回来了,您也早点息着吧!”夏妪见是王黎回来,微微屈身道了一个万福,拉着至儿自去左厢房休息。
“阿母,可是还不习惯?要不明日孩儿去牙行看看,寻两个乖巧的丫头回来服侍您?”王黎轻轻的扶着王贾氏越过堂屋后门,来到后面的耳房前。
“何至于此?为娘又不是七老八十,刚才只顾着和夏妪聊着她大姊的事来呢,不觉就已经夜深了。”王贾氏点了点王黎的额头,叹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沉凝,眼神中带着一丝落寞和不安,“自你阿翁离开后,这么多年为娘还不是一个人将你带大?也不知你阿翁现在在哪?是死是活!”
如今虽不如当初汉高祖时官府允许甚至鼓励人口买卖①,但这几年大汉党锢之祸,风雨飘摇,天灾人祸更是不断,逃难灾民卖儿鬻女,私相授受非常普遍。不过王黎心理终究还是迈不过那道坎,既然王贾氏不愿意,他倒也不再坚持。
至于阿翁,原来王黎的记忆中也不曾见过几回,更何况来自千年以后的黎儿,更是一头雾水。
王家在辽东即非大姓,更非士族门第,甚至在王黎四五岁的前还一度隐居山林。可阿母日常行事一副名门大家的模样,阿翁又是怎生婚娶的呢?而且这么多年来,王家的大门也不曾见阿母的亲戚登门往来。
当然,更离奇的是阿翁临走前居然给王黎留下了一本内功功法及剑谱,功法乃是《庄子心经》,而剑谱却正是王黎一直修炼的《白云十三式》!
想到这个便宜老爹,王黎突然觉得原来这个老爹竟也是一团迷。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王黎索性起身,翻开《庄子心经》按图索骥,打坐练功。
慢慢的心神渐定,体内真气宛如窗外的银辉一样滋润和温养着经络。一道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身前,案桌上的铅釉陶茶盏在月光下反射着如玉的光辉,雪白如银,暗红似血,恰似和琳刺穿万剑那一瞬间,刺目而森寒。
“适才在下被…被那尘雾迷了眼,只是下意识的…”
脑海中猝然想起和琳的解释,王黎心头蓦地一震,堂堂一郡兵曹指挥使,行走行伍之间,竟会因为一团白雾失去方寸,下意识的将万剑刺个对穿,还恰巧就在那心脏之处?
和琳那张时而阿谀奉承谦卑惶恐、时而趾高气扬气急败坏的面孔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未篡谦卑时!
王黎心中一惊,推开窗户脚下一个倒钩,已翻身跃上房顶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注释:
①西汉人口买卖:《汉书?货食志》记载: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