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是一个中年人,精致而华贵,整个人被打理地很仔细,如同一幅画中的公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褶皱,没有一处沾污,没有一处的不合适。
他站起身,环视诸人。而被他平静的目光扫过的人,无论是谁,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他,全心全意地听他每一句话,甚至是听他的每一个停顿。
连王孙也不例外。
他有这种魅力。
“诸位,”他笑着,“先赏牡丹吧。”
啪!啪!
他轻拍两下手掌,声音不大,在空旷中却传地很远。
这位中年人是宗师境的高手。
随后,青衫春衣的小厮捧着一盆花走到中央,身后跟着一群莺莺燕燕。
“天,下雪了。”中年人抬头望着天空中飘飘荡荡的雪花,脸上露出沉醉的神态。
“春天的牡丹固然是让人喜欢,却有些流俗,不像梅花那般的有格节。”中年人说道:“但梅花也不好。香得浓烈过头,也太过苦瘦。”
“最好的,”中年人指着盆中的花,说道:“还是这冬日的牡丹。”
“整个京城,整个天下,也只有在我这春居处才能看得到。”
中年人说完,宴席上顿时响起一阵称赞声。
“侯爷的牡丹花,自然是天下一绝。”
中年人,是安乐侯。
“开始吧。”
小厮将那盆牡丹放在中央后,便退下了。而他身后的舞伎绕着那盆牡丹舞了起来。
她们都穿着雾一样的薄纱,在冬日的风中款款起舞。
而那牡丹,则在风中缓缓地绽放。
花苞一点一点地裂开,花瓣一片一片地舒展,最终成了一朵燃烧的红色。
雪,依旧在下。
舞伎飞快地舞,身上的薄纱随着舞动的年轻的身体飞快地动。舞伎舞地飞快,薄纱扬地飞快。在飞快的行动中,舞伎和身上的薄纱好似成了一团雾,迷离的魅力的雾。在牡丹的周围升起。
舞,停了。花,开了。雪,依旧在下。
这牡丹是极美丽的,胜过那些舞女,和飞絮般的白雪。
所有的人都被这冬日里的牡丹所迷醉了。
红色,从花瓣一直红到花蕊,从花萼一直红到花瓣的尖端,而且是愈来愈红,愈来愈浓烈,由淡泊的白变成浓烈的红。由情人的脸一样的白变成情人的唇一样的红。
每一瓣红色,都仿佛情人的小手,捧着中心的花蕊。
“好香!”
有人低声呢喃道。可当他凝神用力地去嗅,这香却又消失,如一个同你捉迷藏的小女孩。只能听到银铃样的笑,却难以寻到。
若有若无的香,淡泊至热烈的色。
这牡丹,应该是人间的绝品。赏牡丹的人如是想到。所有人的都沉醉了。
“阿嚏!”
一个舞伎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这很正常!一个没有一点修为的舞伎,穿着薄纱一样的衣服,在寒冷的冬天里用力的舞。无论是谁,都会打一个喷嚏。
“唉。”安乐侯长长地叹口气,吐出一道白色的雾气。“有些扫兴!”
话未说完,舞伎就跪倒一片。
他摆摆手,一个模样乖巧的管家立刻出现。虽然是寒冬,可他却用手帕不停地擦着汗。
因为他扫兴了!安乐侯扫兴了!
安乐侯走到跪倒的舞伎前,指着那个打喷嚏的舞伎,说道:“把她带下去。我不想见到她。”
“你很冷吗?”安乐侯低头,看着那个舞伎,问道。
“不……冷,一点都……不冷。”她磕磕绊绊地说道,往日灵动的眼神里满是恐惧。
安乐侯将身上的黑色大氅解下,披在舞伎的身上,端详着她的脸,用欣赏他的牡丹的眼神。
他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牡丹,女人和其他。
他不喜欢一切让他扫兴的东西。
“把她带下去。”他重复道,声音更加地寒厉。不扫兴的,他永远不想要见到。
王孙扫视跪着的舞女,发现几张熟悉的面孔。应该是京城新近的花魁。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可以让花魁穿着薄纱在冬天里跳舞的人。
“我们开始谈正事。”安乐侯说道。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只有沉重的铁门。哪怕在屋子里大哭、大笑、大骂、大吵,屋子外面也不会有人听到。黑暗很多,光亮很少,阳光被挡在门外,只有蜡烛在燃烧。
所以适合谈正事。
任何一件事,它都是慢慢地发生的。悲伤,喜悦,或是其他,都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生长。
那件事也是。
而现在就是那件事情野蛮生长的时候。
安乐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听着下面的人,不断地争吵。
近十年的大唐,是开国以来最乱的十年。
废太子起兵围攻皇城,染血的兵甲层层地围着皇城,而那位老皇帝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求助于武宗殿。叛乱结束后,在唐皇的默许下,武宗的势力不断地扩大。而经历过内乱的皇室,宗师境的高手损失了大半。此消彼长,皇室的话语权不断地减少。如今,唐皇正逐渐成为武宗殿的傀儡。
唐皇的命令,出了京城,就与一张废纸无异。
因此,刚愎的唐皇又将那群人——文宗——重新带到光明处。只不过,这一次文宗的人学聪明了,他们要和白莲教联手。
这是他最近得到的消息。
而下面的争吵则是围绕这他们这些世家权贵们。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突变中,他们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又要获得什么样的利益。
武宗?文宗?白莲教?唐皇?
他们要支持哪一家?
王孙安静地看,安静地听,不说话。人们在吵,可最终只会由安乐侯决定。
大唐,只有四位侯爷。安乐侯从来没有被承认过。但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会恭敬地称他为安乐侯。
安乐侯,从来不是一姓的人。他是整个天下的所有的世家的唯一的主事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那些已经被他遗忘。现在,他只能是安乐侯。
国,终会破。可家,却不会。在国之上,在庶民之上,永远是那些世家。而安乐侯则是世家的侯。他不需要别人的承认。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侯爷。
争吵终于结束,没有结果。当人们安静后,他们都盯着坐在首位的安乐侯。
他们在等他的决定。
“最近,我很忙。很多人来见我。”
安乐侯说道。很平静地说道,无论什么时候,安乐侯都要如此地平静。
“武宗殿的人来,文宗的人来过,白莲教的人也来过。”他平静地顿了顿,“甚至是唐皇的人也来过。”
他们都想要得到世家的帮助。
场上又是一场喧闹。他们都是世家大族,他们都有各自支持的势力。他们自然要为各自的势力而鼓噪口舌。
“可是,”安乐侯没有理会争吵起来的人,继续说道。
他一开口,安静了。所有的争吵都戛然而止。
“他们不知道。”
“我们——”
安乐侯站起身,在光下,无比高大。
“只会支持一种人。”
“那就是最后的人。”
“我们只需要让天下乱起来,然后等那个人。”
当诡谲的风云平静后,他们会走到最后的赢家身边。可那赢家也不得不接受。
因为这天下,无论如何,最终都离不开他们这些世家。
众人从屋子里离开时,王孙突然回头,望向安乐侯。
门,缓缓地关上。光,被缓缓地从屋子里抽离。最终,只剩下满屋子的黑。
安乐侯站在屋子里,身形模糊,逐渐被黑暗吞噬。在王孙的眼中,他似乎成了一座雕像。就是那种摆在庙宇中的,供人们祭拜的雕像。
受人景仰,却是死的。
安乐侯,不仅仅是一个人,他是一个象征,一个活着的神像。一个世家的推出的供人尊敬的神像。
门,关上。
屋子被隔绝开。
人走尽后,屋子被黑充满后,一群鬼一样的人出现在安乐侯的面前。
任何一个神像,都需要有人来维护,粉刷被剥离的颜色,涂抹被侵蚀的表面。安乐侯是一个活着的神像,他更需要维护的人。
门外,管家双手捧着安乐侯的黑色大氅,恭敬地等着。
那个舞伎,再也用不到了。她不再会感觉到冷,不再会出现在安乐侯的面前。她不再会活。
至少,她感觉过温暖。
他们——安乐侯,王孙和其他人——是一群喜欢牡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