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距城不远,半炷香时间便到了。
罗睿看着极其显眼的城门上方刻字,默念道:“鹫岩城。”
北漠过于广袤,常人一生都难走到尽头,王朝拢统不到的不法之地,自然多不胜数。
被沙匪们当作赃物交易站的鹫岩城便是其中之一。
进入秃鹫弄舌,暴徒遮天的城中,罗睿感受到了兔死狐悲的悲凉气息。
除了一些摆放着零碎货物的地摊,街道两旁跪着不少后衣领插着沙柳枝,身戴镣铐,空洞茫然,正在售卖的瘪瘦奴隶。
唯有带着武装队伍的商贾在前选购时,某些奴隶才会露出不一样的期盼之色。
旱狼一路皮笑肉不笑的跟熟人打着哈哈,率队轻车熟路的挑了一处空旷地,吩咐手下将罗睿强按于地,便开始候客售卖了。
日薄西山,但旱狼依然坚持待客,因为在黑净之前的这个时间段里,恰恰是一天里只次于清晨,生意最好做的时候。
毕竟养尊处优的人,谁会顶着大太阳,为了买奴隶,或在杂物中淘宝遭罪呢?
罗睿虽然被炙阳晒得黝黑,打得脸浮肿,但难掩他俊秀的轮廓,相较其他饿成皮包骨头,早已失却颜色的“商品”,显眼得太多了。
很快,便有一辆护卫簇拥,布帘虚掩的马车在他面前停住了。
早就关注的旱狼贼眼霎时一亮,看着个个锁子甲胄裹身,步伐稳健的随行护卫,他就知道马车里的人,绝非一般权贵了。
他很清楚,敢前来鹫岩城物色的,都不是一般人。
一般人到此,在劫难逃。
在沙匪们凝瞩不转的注视下,一个艳妆美妇在妙龄婢女的搀扶下,踩着伏地护卫的阔背下了马车。
向晚寒凉,婢女娴熟的服侍她披上华贵狐裘后,高挑丰腴的贵妇轻跺莲步在罗睿身前顿住,摆手示意激动的旱狼别打扰。
端详片刻后,她饶有兴趣的说道:“芳儿方才没看走眼,是个好坯子,收下作个侍役,倒也体面。”
撇着脸的罗睿一听,正眼看向了她。
因这粉脂气浓郁的妇人,很有可能会买下他。
贵妇浅笑着问道:“你唤何名?”
罗睿不言,轻轻的摇了摇头。
贵妇想到了什么?
以询问的神色看向了旱狼。
匪首瞬懂,赶紧答道:“夫人,他绝对不是哑巴,他只是没见过如你这般气质高雅的美人,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
同时在心里轻啐了一口:“呸,当时抓他时,比野猴还能折腾的犟头,会是哑巴?他只是认命了而已。”
贵妇不避嫌的扫视着罗睿儒衣下被陶罐撑起,可见的泛红白肤,不置可否的淡淡道:“这么不经晒的粉郎,也许是吧。”
不以壮实为择男奴标准的顾客甚少,开宰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
旱狼陪着笑念起了生意经。
“呵呵夫人,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你买下他,他的名字由你来定,此时的他不配拥有姓名,你看他多有奴性。”
“烂嘴匪类,你不得好死!”
气不过,挣不开的罗睿,恨不得一拳将他的臭嘴轰进喉咙内。
在印象中只喜欢温顺羔羊的买家眼前丢了面子,旱狼吼嚷着准备赏他一记老拳。
“嘶...我这暴脾气真不能忍!”
所幸罗睿表现出的不羁,似乎更合贵妇心意了,她笑吟吟的喝止住了亡命徒。
“呵呵,奴主莫恼,他会说话就好,怎么卖?”
问到点上了,有着丰富表情管理的旱狼,瞬间转怒为喜,试探性的化拳为了剑指。
“两枚金币。”
贵妇微微皱眉道:“现下兵荒马乱,货架上最不缺的就是奴隶,这个价不合适吧?”
这一问令旱狼心一滞,他很想找出生人罗睿的大堆优点定价,但好像除了俊秀些,还真没啥优点。
以此为卖点,似乎还真不值这个价。
一般买去当牛做马用的男奴能捞到银币就很不错了,若想换到金币,用途更大的耐看女奴还有希望。
就在旱狼踌躇间,“叮叮铛...”,一风尘仆仆,身裹黑袍丝巾,只露出双眼的男子,骑着骆驼凑了过来。
“三枚金币,我要了。”
这一道隔着丝巾,却依然嘹亮的任性喊价声,瞬间吸引住了附近之人的目光。
看着黑袍人右侧空瘪的裤管,罗睿很作死的高喊了一声:“我跟你!”
黑袍闻之,眸中泛起了些许异彩。
旱狼踹了货物一脚,轻喝道:“你什么身份?给我闭嘴!”
贵妇瞥了罗睿一眼,面浮愠怒,冷声朝黑袍人说道:“谈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你很不礼貌。”
主子不喜,护卫们握住刀柄的手,开始缓缓拉拔利刃,“嘶铮...”准备发难。
男子并未被氛围影响,爽朗一笑道:“哈,我乃一介粗人,不懂什么先来后到,只知道价高者得!”
贵妇越发阴沉,会看脸色的婢女秀眉一挑,忙开口为主子发声:“何方莽汉,你竟敢冲撞厥离王妃!”
“呀!”
旱狼内心掀起了轩然大波,被深深的惊到,完全不敢介入其中。
厥离是于乱世中新崛起的一方枭雄,所建势力于北漠来说不大,但足以震慑如旱狼这种宵小了。
最重要的是,厥离国边疆距鹫岩城不过半片沙海相隔。
耳闻之人如雷贯耳,但黑袍男镇定依旧,淡然道:“嘿,我来自沙木河源头。”
“额。”
众人不以为意,唯厥离王妃娇躯一震,怒意尽消,换上了疑虑之色。
轻忽之言竟然收效,黑袍男微微有些诧异,朝她点了点头,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的吟了一句。
“红白连身沐露华,世风不沁最无暇。”
与此同时,他着力将袖口一扬,一片红白相间的花瓣飞出,飘向了厥离王妃。
“啊!我的三观!呸呸呸!”
他出人意料的斯文举止,沙匪们觉得别扭恶心不已,因为与其粗劣的外表不一致。
王妃虽觉莫名,但还是下意识的探手接住了花瓣。
就在接触的一瞬间,一股暖意渗入了她的掌心,王妃忙轻轻的屈指盖住。
“好,这小子是你的了,我们走。”
干脆的说着,她朝黑袍人施了个深深的万福,快步走向了马车。
“王妃!”
无端示弱,她的下属很不解。
“走!”
但她态度坚决,下属们只好随她了。
就在王妃正要踏背上车之际,突觉耳膜如被马蜂尾针扎了一下。
“有魂修压阵,匪徒无异于螳臂挡车,汝切勿波及无辜的奴隶。”
王妃大骇,重重的点了点头。
进入车厢坐定后,一向受宠的婢女芳儿忍不住问道:“王妃,恕我多言,您贵为一国之母,何须相让那粗俗莽汉?”
“踏踏格拉...”
王妃不语,待马车驶出鹫岩城,她展开葱指,只见已变得透明的花瓣化作一缕白气,顷刻间便消散于无形,闷气的车厢由此变得清新起来。
她以诡异的方式回答,惊得芳儿不敢再多问了。
随着呼吸,馨香入体,芳儿顿觉浑身毛孔舒张,心脾舒爽无比,产生了飘飘欲仙的错觉。
看着她一脸迷醉的娇憨模样,王妃含笑细不可闻的叹道:“相比那人,我才是真确的俗人。”
下一瞬,她的俏脸一凛,杀气腾腾的高声吩咐道:
“鹫岩城匪类严重影响了西面的商业流通,此番一探,那群乌合之众不足齿数,可以拿下了!不过,待那黑袍人离开后再行动。”
“是,王妃。”
面色苍白僵硬的护卫队长,阴阳怪气的领命,取下身负的无弦长弓,伸手接过下属递来裹着厚厚松油的箭矢,随时准备点火射出,用作进攻信号。
黑袍男微动的右耳静止,轱辘滚动声随即消失,他从怀中摸索出一把钱币,以指头轻拨,细声数将起来。
王妃的态度,着实让人一头雾水,原本旱狼对黑袍是忌惮的。
但看到他不经修剪的指甲满是污垢,数的尽是铜币后,旱狼就觉得那右腿缺失的残疾,真就是个土鳖。
导致他衍生了沙匪该有的正常想法,两掌往前一送,再缓缓相合,示意闲着的小弟们将之包围。
对此,黑袍人只是加快了数钱速度,依旧陷在自己的世界中。
待沙匪们将他团团围住,他才有些尴尬的移目对着旱狼说道:“十五枚铜币,折合起来是一枚半银币,离买下那小子相差甚远,我可以用其他物品凑数吗?”
旱狼鄙笑道:“连你带骆驼抵上,勉强够数。”
黑袍忙摆手急声道:“在沙漠体验生活没骆驼可不行,至于我就更不行了,毕竟我家大门上的财神都买不下我,我还是用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弥补吧。”
“哈哈哈....”
这话非一般的智障能说得出口,直将沙匪们逗得不亦乐乎。
就连处境难堪的罗睿,都有些哭笑不得了。
自认为很有搞笑天赋的旱狼,也趁势秀了一把:“敢问你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是什么?是你自己吗?”
“哇哈哈哈...”
这话一出,小弟们很捧场的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黑袍人摇摇头,缓缓将钱币放入怀中,顺便捣鼓出了一块精致木牌,一本正经的说道:“看仔细额,虽说这东西是我宰了十五头牛才弄到的,但对我来说畜生之物真的很不值钱。”
语毕,他甩手将木牌扔向了匪首。
来势很精准,觉得木牌眼熟的旱狼伸手便收下了。
结果他定睛一看,笑容立马换成了惊容,语无伦次的喃喃道:“这,这不可能!”
黑袍见状,以痛心疾首的语气朝罗睿招手道:“哎呦,亏死了,你小子可真有福气,让一向阔绰的老子终于拔了一根毛,上骆驼,你现在是我的了。”
押着罗睿的俩沙匪,不屑的喝道:“臭瘸子,你脑袋是塞了牛粪吗?知道自己的斤两及处境吗?”
旱狼闻之急火攻心,导致嗓子泛甜,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打着哆嗦痛骂道:“你,你俩的脑袋被驴踢了吗?还不放人!”
“这...”
沙匪面面相觑,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听从大哥的话,放开了三个金币。
重获自由的罗睿,完全不顾跪得酸麻的双腿需要缓冲,一瘸一拐的奔向了骆驼。
黑袍看准抓点,轻松的一把将他拽上骆驼,而后以玩味的眼神看向了匪首。
再次受到关注的旱狼如临大敌,极度需要炮灰给予安全感,悚惶的叫道:“都,都到我身前来。”
拦路的小弟露出便秘表情,佯佯撤掉包围圈,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抓紧吃好喝好,不然亏死咯。”
黑袍离题万里的甩了一句,遂调转坐骑方向,对准城门缓缓离去。
一脸懵的小弟们,看着骆驼肥硕的屁股,听着越来越远的驼铃声,突然觉得堪称“恶棍”表率的大哥变得陌生了。
一个胆大的小弟,忍不住问出了与婢女芳儿小异大同的疑惑:“大哥,你为何无故对一个瘸子示弱?”
旱狼也不语,与先前王妃的态度,简直不要太像。
直到完全看不见黑袍,方才哆嗦着将手中木牌递给了身前的小弟,紧接着伸手反复擦拭起额头上的冷汗。
好奇的众人挤在一起,放眼一看,很快便明白了大哥的苦衷。
因为木牌上歪歪扭扭的篆刻着令他们畏怯的两个字:“莽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