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禅室当中寂静一片,悯生刚走进去,只能听见从深处传来这样一道声响。
他不发一声,直接走到内室那尊巨大的佛像下跪下去。地上放了蒲团,看来师傅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惩戒他,只是如此做法,却让他觉得有些不解了,猜不透其中是为何。
悯生双掌合十,低下头,做出忏悔的姿势,沉声道:“师傅,弟子有罪。”
一旁的帘子被挑起来了,无觉从里头走出来,他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不出有愤怒失望,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高兴的神色,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道:“你何错之有?”
悯生斟酌片刻,敛眉道:“弟子不敬师长?还是说因为毁了半片无量宗?”
他语有疑问,显然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是跪在这佛像之下忏悔,这是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无觉似乎是轻笑了一声,道:“我觉得你不是个容易认错的人。”
悯生沉默不语。
无觉又温声道:“你顶撞师长,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你无法师叔已经跟我说过了,你是为了救莲叶,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你无相师叔虽然确实有些不太高兴,却并没有过多的责骂于你,你只要改日里向他登门致歉就好。”
悯生垂着头,轻声道:“弟子谨记。”
“至于坏了半个无量宗,”无觉古怪的笑了一声,面上似乎并不太在意,道:“斗法的时候难免磕磕碰碰,连人都会受伤的更何况是一些砖瓦之类呢,这种事情你无法师叔处理起来是再容易不过了,你不必再过在意。”
总之听无觉这意思,倒好似是在和他拉家常一般,确实是没有要责怪悯生的意思。可是一开始就让他跪在佛像之前,却又不知道是为何,悯生仍然是想不明白。
无觉道:“既然这些事情说起来都并非是你有意而为之,就算错了,也是情有可原,而且依着你的性子,恐怕你也并不觉得是你错了,那既然如此,你方才说你知错了,你又何错之有呢?”
其实和无相斗法的时候,悯生确实是觉得自己没有错的,当然直到现在,他也仍然不觉得是自己错了,他只要一看到莲叶身上的伤,只要一想起莲叶,就会觉得这位师叔果真是是非不分,黑白不变,便是有什么不满就直接冲着他来就好,何必要将气撒到旁人身上呢?悯生有些看不起他。
这件事情虽然悯生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是毁了半片无量宗这个事情,悯生心中确实是有些歉意的。修佛之人悲天悯人,不单无量宗,他对因为因为自己和无相斗法而波及到的一草一木都心生歉意。
见悯生迟迟不回答,无觉又耐心问了一句,道:“你既然没错,又何错之有?”
悯生只好诚实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弟子不想让师傅为难。”
他知道此事一出,师傅定然会为了他和无相争辩,事实上,为了能将他留在这无量宗内,师傅已经不知道和诸位师叔师伯争辩了多少回了,他实在是不应该再去给师傅添麻烦了。
悯生忽然觉得喉间泛苦,许多年前的事情再一次浮现心头,捆扎着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有一种窒息的错觉,他快喘不上来气了。
悯生忽然面向无觉,重重一拜,低声道:“师傅,不去让弟子下山吧……说实话,这些年弟子也一直在忧心,弟子这样的面相会不会给无量宗带来灾难。您将弟子带上山,又一直悉心栽培,想教导弟子一心向善,摆脱这个杀生之像,可我们这种修佛之人,都知道天命不可违,到时候弟子的命运如何,无量宗的命运如何,这都是捉摸不透的。若是将来,因为弟子而给无量宗带来灾难,那弟子可这就是万死难逃其咎了……”
悯生苦笑一声,道:“若真是如此,还不如现在就让弟子下山去,弟子也定然会谨记师傅的教诲,以自己的修为去怜悯众生,普度天下……”
无觉沉默了片刻,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从前知道你悟性高超,佛性深厚,又有佛缘,想来你是心无旁骛,一心向佛,却没想到你心中竟然还藏着这么多的思量。为师且问你,你想要下山……”
无觉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你如此着急着下山,可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莲叶?”
“莲叶?”悯生一怔,道:“莲叶是受了很重的伤,可我想要下山,却并不是因为她。”
“难道你不想带着它一起下山?”
悯生苦笑,道:“弟子自己前路崎岖,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哪里能带着莲叶和我一起漂泊。让她留在无量宗中,万事还有师傅你照拂,若是我不在,莲叶在无量宗就是最安全、最稳帖的……”
无觉照片听无相所说,心中总有几分不安,他本想试探一番悯生和莲叶之间现在是各种关系,却没找到还没怎么多说话,悯生竟然都已经有了想要下山的打算……这岂非正是无相所愿?
无觉伸手虚拖了悯生一把,轻声道:“你且先起来,无论怎么说,你现在都是我无量宗的弟子,而无量宗从来都没有要入世修行的弟子,你这些话可以不用再说了,为师听说……”
他顿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为师听说,你和那莲叶同住一屋,可有此事?”
悯生站起来,一愣,道:“确有此事……只是房间中以屏风相隔,叶子在内室休息,弟子在外室清修……”
无觉目光如炬,似乎能看透人心,他沉声问道:“可有过逾越之举?”
“从未!”
“心中可无愧佛祖?”
“无愧。”
“心中可曾生过杂念?”
“……未曾。”
“很好。”无觉满意的点点头,道:“修佛之人断七情六欲,一步错,步步错,你千万莫要一时贪图,将自己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悯生双掌合十,深深行礼,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无觉于是摆摆手,道:“行了,你且先下去吧!”
这件事情就这么算是结束了,无觉当然不会将悯生赶下山去,只是悯生在无量宗中的风情却又是下降了不少。
不过这种事情他向来都是不太在意的,人心有多大呢,能装得下多少东西?若是想让将别人的东西装进心里,自己的必然就要丢掉一些,这乃是平等交换的事情,舍自己,顾众生。这等烦心事自然不能算作众生之列,心中装的东西太多,也难以在悯生心中占上一席之地。
今日这番交谈,确实是将许多东西改变了,悯生知道自己最后一个问题实在是回答的没有底气,他心中当真不动如山,未曾生出过半分波澜吗?
他到底是在骗谁呢?骗的是自己还是师傅,亦或是看不见的佛祖?
他永远记得那个梦,在那个梦中,夜凉如水,月光像银沙一样洒下来,如梦亦如幻,似虚幻也似真实。梦中的那个人腰肢若柳,她现在月光之下,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人神魂颠倒。
悯生没办法忘了那个梦。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乱了,乍如花瓣落去一汪春水,掀起的波纹如何能止的住,只能任由它一层层扩散出去,最终在心海中掀起无数波澜。
悯生轻声呢喃一句,道:“阿弥陀佛。”
他不知道前路是何,只是在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抬眼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原来他竟然无意识的又走到了莲池了。
别的莲都来的花红叶绿一片灿烂,只有他的莲叶孤零零一片叶子躺在水面之上,笼罩在结界之中,仍然在沉睡。只是可能是因为方才悯生离开了一趟的原因,莲叶睡得十分不踏实,连叶片都在轻轻颤抖着。
悯生挥手将她幻回人形,果真看她眉头紧锁,面容不安,就像是做了噩梦又得不到抚慰一般……
这次可以说是在强行给莲叶灌溉灵气,不能说是醍醐灌顶,但总归是有些不太舒服的。
悯生忙以真元替她梳理紊乱的灵气,莲叶的表情总算是舒坦了一些。
其实也许他不应该让叶子一直待在无量宗里陪他,叶子是贪玩的性子,以前没有化成人形、还是一片叶莲叶的时候,她就整天游山玩水,如今她已经能化成人形,想必出了无量宗以后,能更加的如鱼得水吧。
说起来,他好像还从来没有叶子自己的意思,叶子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都没有跟叶子仔细的聊过,只觉得这么多年有叶子的陪伴,他自己确实过得很是开心……等她醒来之后,应该好好的同她说一说,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也许会遇见新的朋友……他是一个和尚,总不能让莲叶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只是莲叶未醒,悯生的这个想法就搁置了许久,莲叶这一睡,就整整睡个三个念头。
在莲池中温养了许久,她身上的身上的伤其实早就好了,
只不过一直沉睡着,如何也叫不醒,若不是她身上的气息还算正常,悯生就真的以为她是出了什么事了。
不过这样一直沉睡着不醒,倒也和出事了没两样,悯生请无觉看过了,但是因为她身体十分正常,所以也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总不能是因为修为出了岔子,所以导致走火入魔了,她就只是单纯的陷入了沉睡,像是中了什么魔咒一般,无论如何也醒不来了。
当初那个被毁坏的院子如今修葺一新,事实上,光靠无法一个人就把院子收拾的差不多了,悯生把莲叶从莲池中带了回去,在院子里给她摆了一张软榻,就让她白日里躺在上边……叶子嘛,总是要晒些太阳的。
他把莲叶照顾的很好,可是她仍旧是醒不来。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自从发生了那件事请之后,无量宗上下对他敬而远之,实际上,他自己也乐得逍遥自在,没有旁的打扰,他自能心无旁骛的研究佛法,照顾莲叶,日子过得也算逍遥。
三年时间足够他参透不动明王印,他于此道上向来极有天赋,不用过多指导,自己就能够参悟。因为当年在众僧面前就露了一手,所以现在也没人敢招他惹他,寻他麻烦,以至于他现在总觉得自己好像过上了养老生活基本上就变成了无量宗内,除了无法师叔之外的第二号闲人。
说起来,三年以前,他同这位师叔并没有过多焦急,这师叔不像个佛修,好像总是定不下心来,在山林间游戏终日,看上去不是个正经修佛的。
但是这两年他却好像时常留在无量宗里头,看上去好像平易近人了些,常常会来他这个小院中做客,不过倒不会无聊的常常讨论佛理,都说的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什么将来想做什么啦,有没有什么理想啦,若是不当和尚要当什么之类的话……还时常会关心莲叶,称呼莲叶是悯生的“小友”。
例如“你的小友还在睡啊”,“你的小友怎么还不醒,再睡都要睡成猪了”,“你小友是不是开不了花”,“当什么和尚啊,没前途,你有没有想过跟你的小友归隐山林啊”……之类的话。
虽然悯生觉得这个师叔看上去好像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是思想自成体系,自有些一套道理,而且他的那道理听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不过他说的“悯生和莲叶归隐山林”一类的话,他就觉得完全是在说胡话了,这哪里像是正经佛修能说出来的话?
总之,无相时常会来找悯生“玩耍”,是以这三年来他也不算无聊,只是莲叶却一直不醒,这让他心中的担忧从来都没有少下半分。
春去秋来,冬雪覆盖大地,莲池中早已经花叶凋零,莲花全都哭了,莲叶也谢了,寺里的僧人挖出了好些藕,洗干净之后白白嫩嫩,吃了好几日。
这样的日子对莲叶来说自然十分难熬,悯生也将她挪回室内,只有天气暖和的时候才抱出来晒一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