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隐,雾霭沉沉。山上一人一牛,踏着月光,缓缓而行。
石青峰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有雾,月光朦朦胧胧,时而风随云动,有些许月光洒下;时而云随风动,又将月亮严严实的遮了起来。
再低头看山路上的那头青牛,似乎每踏出一步,都恰到好处的踩在了月光上面。
陈玄清来到山顶,示意石青峰骑上青牛,道:“走吧。”
一步踏出,乘风御虚,石青峰感觉就像做了个梦,只一恍惚,便来到了一片星空下面。
红色的星空!
满天繁星,无一例外变成了红色。看似近在咫尺,伸手可得。但伸出手去一看,却又远在天边,仿佛隔了天与地的距离。
“你可知道,天地间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陈玄清道。
石青峰想了想,摇了摇头。
陈玄清道:“天地间最遥远的距离,是它明明在你眼前,在你手中,你却看不见,够不着。”
石青峰有些迷惑,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陈玄清道:“你很快就会知道。”
青牛又向前踏出一步,满天繁星少了许多。石青峰眼见一颗流星从天边飞来,径直从他身体里面穿过,消失在了身后。
青牛再向前踏出一步,满天繁星消失不见,只有茫茫黑暗,无边无际,也不知道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不知道是在人间,还是在仙界或者地府。
青牛再踏一步,再踏一步……一直走了整整三千六百五十步!
石青峰已经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梦里,在梦里醒着。
青牛停下来后,陈玄清道:“看见了吗?”
石青峰睁大眼睛,但觉天地间的黑暗似乎淡了一些。再用力一看,前面似乎有光,黑色的光!
光怎么会是黑色?但他的确看到前面有些微亮,一种黑色光亮,就像盯着太阳看的久了以后,闭上眼睛看到的情景。
这时,黑光底下渐渐露出一个轮廓,是一座牌坊,一座似乎存在,又似乎并不存在,向上看不到顶,向两边仿佛无限延伸的牌坊。
陈玄清念道:“闭上眼,用心去看。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以常有入常无,以常无化常有,始见众妙之门。”
石青峰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双眼,依照陈玄清口中所念,内观自照,以无形入有象,以无声入天音,片刻之后,忽觉心中一亮,睁眼一看,只见在那座虚无缥缈的牌坊上面,赫然浮出了两个大字——北溟!
北溟?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石青峰想起从书上看到过的记载,心中惊愕之情,无以言表!
望着那两个大字看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道:“这里是终北之北?北溟?”
陈玄清点了点头,道:“正是!”
石青峰神思飘飞,一点一点儿飞向黑暗深处。但只飞了一下,立刻将思绪收了回来。对于以前的那个传说,对于眼前的这片黑暗,这片神秘,他不敢去碰触。
陈玄清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像你这般惊讶。当时骑在十八背上,向前走了三千六百五十一步,我才看清‘北溟’二字!”
石青峰定了定神,屏住呼吸,道:“北溟不是一个传说吗?”
陈玄清笑道:“世人没有见过的东西,都可以称为传说。”顿了一下,又道:“你猜猜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石青峰有些迷惑,抬头看了看牌坊上面的“北溟”二字,道:“什么地方?不是北溟吗?”
陈玄清道:“既是北溟,也是御鼎山,雷泽峰下!”
御鼎山?雷泽峰下?
石青峰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像有道玄雷落在了头上!
陈玄清接着说道:“雷狱里面有一处地方叫做虚无之地,是以御虚境修为结合天地造化割裂出来的混沌空间。人在里面,所见所感皆为梦幻泡影,皆能变成现实。那是一处最仁慈也最残忍的牢狱,利用人们内心深处的,将人们困在里面,困在他们自己的心中。而那片得天地造化的虚无之地,便是这北溟幽海的一小部分。与北溟相比,就像——”
陈玄清想了一下,道:“就像是鲲身上的一片鳞片!”
石青峰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既然这里是北溟幽海,那传说中的鲲?”
陈玄清笑道:“不错,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就在这里!”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曾几何时,这段话令他无数次心驰神往。
终北之北,是不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天池凕海,是不是上出重宵,下临无地?
击水三千,是不是地动天摇,追星撵月?
……
曾几何时,他将这些文字一遍遍诵读,给自己听,给草木听,给山川听,给天地听。
曾几何时,他按照书上记载,书山寻路,打探鹏的踪迹;学海泛舟,寻找鲲的影子。
曾几何时……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石青峰身子一晃,差点儿从青牛背上摔下。
陈玄清扶住他道:“数千年来,只有四个人来过这里。你是第四个。”顿了一顿,仿佛想起些什么,又道:“在这四个人中,有两个人进去过里面。”
石青峰道:“北溟的入口,是在雷泽峰下?”
陈玄清道:“北溟的入口,从来就不是一个地方!”
石青峰道:“不是一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陈玄清想了想,道:“是一瞬间。一瞬间能看见,但未必能找到;一瞬间能找到,又未必能看见。‘北溟’二字,是天地造化的一分气象,若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若鹏之翼,状若垂天之云!这一分气象,只有看见北溟,而且来到北溟之人才有可能见到。前面两个来到这里的人,其中有一人,用了整整十年,走了整整八千步,这才得以看清‘北溟’二字,得了半分气象!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坐在十八背上,向前走了三千六百五十一步!这次你来,又减了一步,只用了三千六百五十步。北溟二字,并不是人人都能看见。你长大以后,自然能够明白。”
石青峰想象着当初那人在黑暗中一步步前行的样子,心想若是自己在这里一待十年,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前摸索,那该是何等的寂寞,何等的绝望!想起还有一人,又道:“前面两个人中,一个人走了八千步,另外一个人呢?”
陈玄清凝视着眼前那扇无形之门,缓缓说道:“半步!”
石青峰心神一怔,肃然起敬,敬若天神!
陈玄清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你真正要敬佩的,应该是第二个人!那个用了十年,走了八千步的人!若没有他那八千步,就不会有你我的三千六百步。我们能够来到这里,窥见这一分气象,全是因为那个人的努力!”
陈玄清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声色中生出无限惆怅,万般遗憾。
石青峰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个走了八千步的人——”
陈玄清打断他道:“天机不可泄露!等到了一定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是谁。”
石青峰凝视着眼前那片浩渺无垠的茫茫黑暗,只觉有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古老气息,其大无边,其象无形,其音无声,像潮水一般向他涌了过来,涌进了他的身体里面,意识里面。
陈玄清抬起手来,在青牛头上轻轻的拍了两下。
青牛昂起头来,叫了一声。头上犄角突然变长,状若吴钩。奋起四蹄,脚下生风,猛然向前一撞,撞在了牌坊上面!
黑光乍起,一现即散。牌坊上面的两个大字,微微变了变色,肉眼几不可查。
石青峰心神一震,只觉天地骤然起了变化。天向上走,地向下沉,自己于天地之间不断变小,从一个人到一个点,到这茫茫黑暗中的一部分,化为虚无……飘渺中,自己又从虚无回到实体,向光一样直冲而上,冲破这黑暗,冲出云霄,直到自己渐渐变慢,最终再也无法向上。回头一看,看见一颗湛蓝色的球体,静静地悬在空中。但只看了一眼,自己又向下坠去,越坠越快,越坠越急,直到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无法呼吸……突然身体一凉,眼前变得朦朦胧胧,睁眼一看,却是沉入了水中,又在水中不断下沉,但见身后跟了一大群鱼,随着他一起向下,身边游过一只巨鲸,与他对视一眼,也随他一起向下。身体渐冷,眼前渐黑,仿佛除了一颗心脏,身体其他的部位已经全被冻僵……恍惚中,耳边又突然传来嘈杂之声,睁眼一看,只见芸芸众生都像蝼蚁一般大小,忙忙碌碌,熙熙攘攘。有个婴儿刚刚出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有个老人即将离世,紧紧拉住身边之人的手,眼神中既有不舍,又有满足;有山河泛滥,无数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沿途尸骸遍地,前路茫茫无期;有大厦将倾,战火连天,血流成河,刀光剑影,哀嚎遍地……
许久许久之后,石青峰如释重负,缓缓醒了过来。
陈玄清叹了口气,对青牛说道:“还是进不去啊!”
青牛闷声喘了几口,似乎有些不服。再次昂起头,却被陈玄清抬手压了下去。
陈玄清抚着牛角说道:“刚长出来的角,你舍得,我不舍得啊!回吧。”
青牛转过身去,临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嘴,牛鼻子里喷出两股白气。
山色拂晓,青石路上,一个穿白衣的男子,轻袍缓带,雍容不迫,指了指前面山门上的三个大字,转身说道:“问鼎,铸鼎,治心,治身。若有余力,当兼济天下。御鼎二字,是仙器,也是重器!你懂了么?”
男子身后,跟着一头青牛,牛背上趴着一个少年,睡得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