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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9 奉命者正,逆命者邪

    安乐坊的民宅中,一片愁云惨淡。他们这四十多人的小队伍在城中藏匿一个多月,但本着谨慎小心,伤亡都寥寥无几。可是前日一场暴乱,便直接死了十几个。

    刘禺抱头蹲在墙角,神情恍惚,两眼中血丝密布。有人端着一碗谷饭上前,推着他肩膀涩声道:“三郎,你整整两日水米不进。吃一口吧,你兄弟拿性命换来的谷食,不要辜负了!”

    “我真是吃不下、吃不下……这谷饭入口,就像生咬我兄弟血肉!”

    刘禺再次掩面悲哭起来,语调沙哑无比:“当年乡里逃荒,只我兄弟两个活出……父母临终托付,我却害死了阿弟!当初为什么要来西京……”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当年一家人生活在乡中,可谓其乐融融,天灾临头,乡人逃荒,父母将自己口粮塞给他们兄弟,宁愿自己饿死道途。

    想到旧事,刘禺更是满心自责,一个多月前如果不是他自己闲不住,硬要带着少弟到长安来见见世面,他这少弟也不会死在长安城里。

    同伴苦劝,刘禺只是不食,乡人们知他兄弟情深,一时间也是颇感无奈。

    正在这时候,在外探听风声的同伴匆匆返回,手里举着一杆无锋的箭大声道:“安化门强徒们已经没了,可、可城外又冲出大批骑众。他们、他们向城里射了许多箭,我捡了一支回来……”

    乡人们闻言后纷纷凑上来,发现那箭上绑着布片,布片上则写满了字迹。但这些人却都不怎么识字,很快又把布边传递到刘禺面前,不乏焦急的问道:“三郎,这布上究竟写了什么?”

    刘禺旧年家境殷实,也认得一些字。他眼下虽然仍是悲痛,但也不敢忽略乡人们生机相关,接过布条匆匆一览,神情变得颇为复杂,迎着乡人们焦急的目光说道:“朝廷定乱大军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告令城中民众三日后出城归顺,三日期后还有逗留城中不出的,全都要杀头!”

    “大军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后,乡人们一时间也都惊悸不已。尽管他们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心中还是难免惶恐有加。

    “朝廷命令咱们出城,会不会是要把咱们全都杀光?”

    其中一个人神情灰白的颤声说道,这无疑是他们心中最大的恐惧。

    另有一人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蹦起,连连摆手否定:“这绝对不会、怎么会!城里这么多人,几万人啊,怎么能全杀光?那大军元帅难道不怕遭天谴吗?就算要杀,也该杀把咱们诈到西京的那些奸邪官人,该杀那些害了人命的悍徒!咱们又没害命,朝廷不会杀的,三郎,你说是不是?”

    那人虽然极力否定同伴的猜测,但言语中也充满了不确定,只是眼巴巴望着刘禺,盼望他也同意自己的看法。

    刘禺闻言后叹息一声,手捧那布条再次逐字认读,细细品味,然后才又说道:“朝廷应该不会痛下杀手,书令上也说了,大将知道咱们乡民悲苦,所以在城外筑营安置咱们,还有谷米食料供咱们活命。这是公然的许诺,应该不会反口。”

    听到刘禺一通分析,多数人都略有安心,但还是有人充满悲观道:“就算是公然的告令,也未必就一定不会反口!你们难道忘了,西京这场暴乱是怎么闹起?现在把咱们诈出城坊,关进了军营里被大军包围起来,到时候那些官军要做什么,咱们又能怎么应对?”

    听到这话,众人又陷入了沉默中,充满了生死未卜的迷茫。

    此时的长安城中,这样的画面也在各处上演,对于定乱大军射入城中的军令半信半疑。

    西京久为帝宅,王教规令深入人心,原本是几乎没有可能爆发如此大规模的动乱。这一次的闹乱原因有很多,随着动乱爆发,民众们对朝廷政令的信任度也是快速坍塌,很难再重新建立起来。

    相对于小民们对这书令内容的半信半疑,西京那些勋贵人家们在见到书令内容后,态度则就比较统一,那就是大为不满。

    “雍王这竖子,诚是誉大于实,不堪大用!长安城里这些贼徒,那都是尝过血腥的豺狼,横行不法,淳朴不再,岂能再以良民视之!雍王却信奉什么法不责众的邪言,居然以为只凭些许赈济的短利就能让他们顺从归治,真是可笑!”

    有人忍不住开口忿骂:“这小子自己不知兵也就罢了,难得我们城中诸家集结群力,已经打杀了一些悍匪,让这些贼徒们气焰消顿。正该趁此时机大军入城,痛杀那些贼民,让他们知恐知惧,再也不敢有兴乱之念!”

    又有人叹息道:“唐家虽以威勇创业,但延传至今,早已经祖风不复,否则又怎么会被妖后篡夺神器?雍王也只是阿武后宫里豢养出来的一个幸徒,又怎么会有轻重、是非之分!朝廷遣其定乱,可见诸武虽除,但仍妖氛浓炽,居然将皇庭祖业的安危托付给这样一个宗家拙幼!”

    “最可恨是这竖子寸功未立,贪心已生!拥兵数万不敢举刀于乱民,反而贪图诸家累代辛苦积储!他有贪暴之实,却又想经营兵不血刃的仁义虚名,真是表里不一、奸猾狡诈,不愧是阿武血传!”

    众人七嘴八舌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纷纷指责雍王这一定乱之令迂腐且不合时宜。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开口道:“雍王已经军在灞上,那么还要不要按照前计出城迎拜?”

    听到这话后,厅堂里气氛霎时间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说道:“去还是要去的,毕竟眼下势不在我。雍王再怎么不器,终究身领皇命、统率大军至此。西京暴乱已经让朝野震惊,眼下乡人应该要恭敬事之,不让此子有借机寻衅、穷使威风的借口。”

    “还有,洗劫官库一事也该趁机收拾周全。朱雀大街所砍杀和抓捕的乱民,也都要送入军中,以备雍王审问。”

    又一名老者开口说道,同时站起身来,望着在场众人沉声道:“此事后续或轻或重,诸位应该各有度量。闲话不必多说,但有哪一家泄露了机密,则我与事诸家共杀之!”

    在场众人闻言后,忙不迭纷纷起身表态绝不外泄机密。他们这件事也的确做得周全保密,甚至就连各自支系族人都知晓不多。

    原本他们是觉得雍王年轻气盛,渴于建功立威,一旦大军进了长安城,肯定是要先大杀一通。如此一来,就算还有什么痕迹留下来,再通过一番乱搅,物证荡然无存,与事者也可以归入死无对证。

    可现在,雍王却是以赈抚为主,这无疑会让西京乱时的许多人事痕迹都保留下来,增加他们暴露的可能。

    “其实大可不必担心,城中闹乱至今,本就全无头绪。雍王新来,想要尽快定乱归序,少不了仰仗咱们乡士之力,事机俱经我手,雍王能察知几分?更何况,窦宣抚至今生死不知。他是朝廷正使,无论是死是活,干系重大。这件事没有定论之前,雍王怕也无心其余。”

    听人讲起窦怀让,又有人忍不住好奇道:“是了,这位窦家八公究竟是被何人掳走?闹乱以来,城中各家也在用心打听,但窦八公仿佛消失一般,全无下落。”

    “窦怀让何在,不是看究竟何人下手,重要的是谁有能力害他。城中这些乱众,只是一团麻絮,不成气候,但也不是没有例外,那就是盘踞西南坊居的故衣社。这乡社徒众诸多,宣扬假义,蛊惑乡人违抗乡序,实在是滋扰不断,各家都受所困。”

    又有人点头说道:“故衣社的确有重大嫌疑,或许就是他们做的。否则几千悍卒,怎么能突然冲出,又消失无踪?一定是有强势徒众在给他们掩护!”

    “无论是不是那乡社,窦怀让若活出,那就另做别计。若长久不出,那就只能是这故衣社做的!”

    一名老者斩钉截铁的说道,摆明了要将此事扣在故衣社头上,他又继续说道:“今日所议便是如此,准备明早出城往灞上迎拜雍王。还有一点要切记,约束好各家少进子弟,他们不知世务深浅,容易被雍王这样的盛誉少贵所蛊惑,不要让他们与雍王接触太深!”

    众人闻言后,纷纷点头应是。雍王去年在西京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也让他们记忆犹新,各自族中少进不乏对雍王仰慕非常者。

    他们倒也不排斥自家子弟从游雍王,但眼下却不是一个好时机。还是先应付过长安城眼下的局面,等到秩序恢复后,再仔细考虑该要如何与雍王相处。

    当然,他们或还拿不准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雍王,但雍王主意却拿得很正。

    驻军灞上,下令向城中抛射书令之后,李潼便又召集众将,吩咐他们领兵绕城巡警,并下令三日之期前擅自出城者,先以鼓号惊退,不退者即刻射杀!

    “凡出城者,统统如此?可是,知殿下威驾至此,城中勋爵诸家或要出城迎拜,该不该网开一面?”

    有将领闻言后又请示道。

    “不见,如今城内一团杂乱,是官是贼,是正是邪,也难呼名辨之。奉我命者即为顺,悖我命者则为逆!”

    李潼摆摆手,直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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