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娘的,都过年了老子还被围在这里,什么事啊?老关来了没有?”
童元纬一摔酒杯,走出帐篷,向山下望去。
他驻军在君保山的半山腰。
君保山在徐州、淮安之间,虽然离徐州更近,但其实由西南方向的凤阳府宿州管辖。
凤阳府当然也有南边朝廷的兵马,但肯定是不会来给他解围的。
换作是董元纬自己在宿州,也不可能出兵给别的军镇解围,也许还要一边喝酒一边嘲笑一句“蠢材,叫你敢跑去打王笑,不长记性。”
偏偏现在,他成了那个被围住的蠢材。
说出去有些丢脸,他跟关明加起来还有六万大军,被蔡悟真一万多人围住了。
说是围也不确切,一万人也围不住六万人,但蔡悟真有五千骑兵,他也不敢撤,一撤就被人追上来砍瓜切菜。
六万大军里,精锐家丁有一万余人,童元纬明白这些家丁打别人可以,但要想跟百战边军打,结果肯定是不妙的,他娘的人家还有一半骑兵。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愁死人了……
不一会儿,关明领着人过来。
两人本来是要商议军务,没两句话却是吵了起来。
“还不都是因为你长了个猪脑子,五万人被两千人打得稀巴烂,跑到老子的地盘来。老子要不是为了帮你抢回地盘,能从淮安出来?能到眼前这个处境吗?!”
关明吼道:“当时是你说徐州空虚、王笑重伤,是你逼我出兵的。老子马上就要把徐州城打下来了,要不是你的后阵被冲散了,能输成这样?”
童元纬道:“你要能守住徐州,我逼你出兵干嘛?”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想办法撤吧……”
换住是别人在眼前,童元纬就一刀把对方劈成两瓣,当现在他也不想跟关明火拼,眼看关明服了软,也不再逼。
“依老子说,今天是除夕,那些北方军肯定没有战心,探子打探到王笑已经亲自到兵营劳军了,说明老子猜得不错,北方军士气降了。我们今夜去袭营,做了王笑,未必不能打赢。”
关明听了,沉默下来。
童元纬又道:“既然是来帮你打徐州,你率兵为先锋,老子给你压阵。”
“王笑亲自来了,我们哪是能打赢的。”关明瓮声瓮气道:“我跟他打过,他别的能耐不好说,守营守得还可以。”
“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趁今夜撤吧?”
“人家骑兵追上来怎么办?”
关明道:“我这几天就想过了,特意等今天。今夜是除夕,北方军士气降了,我们的人又思乡心切,跑得一定快。我们丢了辎重,连夜逃过运河,等王笑反应过来,想追也追不上。等我们逃到宿迁,据城而守,又有粮草,还怕他什么?”
童元纬道:“万一被查觉了,手底下这点人可就都丢了。”
“我派探马探过,北方军今从徐州运了猪羊、酒水到营里,正在屠宰牲口准备过年。这大年夜的,等到晚上,他们望风的人手必少……”
童元纬犹有不甘,觉得最好还是让关明去袭王笑的营。
这样一来,关明拖住王笑,自己也能从容撤退。哪怕关明全军覆没了,也省到再到自己的地盘上来祸祸。
但关明既然死活不愿去偷营,没奈何,也只能依这个主意。
童元纬便按着刀,冷笑道:“要撤也可以,你来断后……”
“两百多年前,徐淮之地的兵卒战力何等凶横,称为‘淮上劲卒’,当时夹河一战,被北方铁军三次贯穿大阵,指挥官被斩,淮上劲卒犹力战不溃,强撑到与主力汇合回营。”
王笑点了点头,道:“就这份悍卒意志,放眼当今,建奴的八旗大军尚且做不到。”
“是啊。”陈惟中道:“可惜两百多年过去,大楚军屯制度名存实亡,当年的悍卒已不复见,如今徐淮士卒,岂有半点祖辈风采?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在下此番可看国公大败关明、童元纬之流。”
王笑试过了陈惟中的文治之才,便考较起他的军略,此时两人正站在一张大地图前指指点点。
陈惟中道:“要胜,国公是必定能胜的,难的是尽可能俘虏他们麾下士卒。这也是他们能撑到现在的原因,国公故意不击溃他们,也不放他们回淮安。想必是要耗光他们的粮草,耗掉他们的士气?”
“差不多。”
陈惟中又道:“今夜是反败为胜的最后机会。若我是关、童,当趁着除夕夜袭国公大营,倘若运气好,未必不能击杀国公。”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营外看去,又道:“想必国公已准备好请君入瓮?”
王笑反问道:“你刚才一路进我大帐,可留意过营中有多少人?”
“未能看到大军列阵,但我看士卒准备食飨、屠宰牲口,想必营中当有万余人之数?”
“帐篷里都是空的,整个大营只有不到两千人,全都在准备食飨。”
“这……”
王笑抬了抬手,打断陈惟中的话,道:“今夜确实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但他们不是你,也没有这个胆气来袭我的营。大概率他们是要趁着除夕逃掉的,我已派伏兵在前面等他们了。这一战我不打,有蔡悟真足已。我来,只是准备食飨犒赏将士的。”
陈惟中问道:“国公为何如此断定?”
“因为关明与我交手三次了,莱州、台儿庄、徐州,凡事不过三,他也该长长教训了。”
“但若是有万一……”
“没有万一。”
陈惟中苦笑——看来自己在军略上还是差强人意了。
却听王笑又道:“你不错,文韬武略,确实是当世人杰。唔,文人风骨,失了些狠辣之气,倒也无妨……先在我身边当个校书郎,回头再起复你吧。”
陈惟中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拱手道:“是。”
正事说完,王笑既觉得陈惟中是可用的人才,倒不介意笼络一下,但他最近心情不大好,想说些拉近私人关系的话一时也找不到话头。
最后,他看着陈惟中破损的衣衫和整齐的头发,道:“陈先生有个好妻子?”
王笑有经验,这年头,自己很难给自己梳这么整齐的头型。
“是,拙荆确实贤惠。”
“你可有孩子?”
“有两个女儿。”
王笑点点头,想说自己最近刚得了个儿子,念头一起又收了回去。
没来由跟这南边来的文人说这些,他又不是自己的朋友或心腹。
“张端,你带陈先生先去安置吧。”
“是……”
陈惟中是带着妻女过来的,妻子张碧蒲亦是大家闺秀,跟着他一路逃难,却还是一幅娴淑模样。
一家人被带到一个军帐,张碧蒲又从随手的小包袱里拿出针线,让陈惟中褪下衣衫缝补。
“相公如今真要投了齐藩?”
陈惟中道:“这三年我丁忧在家,许多事反而看得更明白。社稷将倾,要力挽危局,靠南京朝廷是做不到的。只说近半年之事,建奴侵略如火、郑党水淹黄河,这两件事都不能打垮山东,此后再无人可直撄其锋。今日我观虢国公之旷世气度……”
话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停下话头。
张碧蒲低声道:“但齐王毕竟是庶出,非天下正统。其人与虢国公反心昭然……”
“当年前太子失德,已遭先帝废黜,今上岂能真比齐王更有正统之义?”
陈惟中沉吟片刻,道:“天下官员多出江西、江南士绅之家,嘴里说着正统,心里顾着的还是那些良田铺面。此番我们遭郑党迫害,反而是点醒了我。国难之下,何必再拘于那些身外之物、世俗人情?不若舍了身家,再不因俗物遮了眼。”
“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
张碧蒲听到这里,微微一愣。
陈惟中以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陈惟中刚才最后这句话,其实是柳如是说的。
她甚至知道柳如是还有后半句。
——“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张碧蒲不由心想,相公的知己果然还是柳如是……
她一边咬断了针线,开始补衣缝下另一处破口。一边应道:“相公既有主张,总之是相公走到哪,妾身跟到哪。”
她不是柳如是,不如对方漂亮、有才情,也说不出那样有见地的话来,也只能这样轻声应上一句夫唱妇随之语。
陈惟中却是握了握她的手,道:“天快黑了,别补了,担心坏了眼睛。”
张碧蒲一抬头,望见他眼中的关切之色,一路的彷徨害怕、刚才的自怨自艾都消弥下去……
济南城外,宋兰儿领着人穿过灾民区。
现在济南城所有文武官员不管司职是什么都被抽调过来救灾。
本来淳宁不放心她一个女子过来,但宋兰儿却很坚持,一定要亲赴最前线。
这事宋信也是竭力反对,最后却也没拦住她,宋儿只留下一句“大难当头,抗灾济民,哪管男子女子?”之后便摔门而出。
此时脚下的洪水已淹到她的小腿,到处都是呼天抢地的嚎叫。
“救我……”
她转头看去,只见北面一个妇人半个身子都淹在洪中手,头上却还举着一个菜篮子,脸色泛白,似乎走不动了。
“快,你们去把她救过来……注意看看那篮子里是什么?要是她的孩子就抱回来……”
她身后几个官差便连忙上去拉那妇人,接着那妇人却是啼哭起来。
“我的孩子还没死……没死……”
宋兰儿听了连忙喊道:“快过来!有大夫……有大夫……”
她提起官袍又急匆匆向城墙方向跑去。
“大夫呢?”
远处人群中有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快步跟上,趁到处乱哄哄的无人注意,从后面过去一把捂住宋兰儿的嘴就要把她掳走。
“呜……放开……”
宋兰儿嘴里被塞了布,一个麻袋就罩下来,被人扛在肩上……
她心中暗道不好,然而过了一会,她听得打斗声传来,接着摔在地上,浑身一阵疼。
等麻袋被解下来,看到的就是王珠那张让人讨厌的侧脸。
“趁大灾之际还敢掳掠妇女……”
“王珠,你别乱杀人,那是我爹派来的……你们两个蠢材,不懂得说话吗?”
“小姐……此事与老爷无关,是小的擅作主张。”
王珠脸色更难看,道:“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闹,浪费我时间……”
“王大人,此事小的……”
“闭嘴吧你们,大夫,大夫在哪?那边有个孩子快冻死了。”
王珠皱眉道:“人在哪?”
宋兰儿急道:“我要找大夫……”
“大夫不够了!”王珠喝骂道:“你还不快去把那孩子抱过来,我去拿汤药。”
……
王珠把汤药给那孩子灌下,又手法熟练地给那孩子褪了湿漉漉的衣服裹上厚布。
宋兰儿看着那孩子脸色渐渐红润下来,长舒一口气。
——这王老二居然还会做这些,跟个奶妈子一样。
“抱着。”王珠冷冰冰地说了一声,把那孩子又放到宋兰儿怀里。
“哦。”宋兰儿下意识接过。
王珠走了两步,却又很不耐烦地翻了翻眼,重新站回她面前。
“不是你这样抱的,当抱酒坛子吗?”
“哦……”
“别在再添乱了,你把孩子还回去,去找城中富贵要点捐……”
王珠正说着,宋兰儿忽然眼睛一瞪。
“小心……”
王珠一转身,正见王康须发皆张地扑上来,一脚踹在他腰间。
“逆子!”
旁边的锅头也不敢拦王康,这一下王珠要躲也能躲掉,但他没躲,被王康一脚踹在地上。
“你还不把宝儿找回来!回来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四弟已经死了,找不到了……”
“住口!”
王康愈发大怒,眼中满是悲怒,仿佛数日之间苍老了许多。
“你不去下游再找找,怎么就知道宝儿已经死了……”
“爹,你清醒一点吧,那样的大水盖下来,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可能!那么多凶险宝儿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王珠也不应,从地上披起来,叹道:“爹,你别再图存侥幸了,上万人都死了,四弟……”
“你怎么就能这么冷血?那是你的骨肉兄弟啊……你回济南这些天也不回府,我当你在全力搜救宝儿,你却在做什么?忙来忙去还在这里,快点去小清河……快点去下游救救他啊……”
“我说了,没有人力去找一具不可能找到的尸体,这水里泡着的也不止四弟一个人。”
王康老眼一瞪,紧紧盯着王珠,似想从他脸色找到一点悲伤和焦急。
然而没有,除了疲倦和淡漠,王珠眼中只有无奈。
“你真不找?”王康问道,长须抖动。
“不是不找,是四弟已经死了,爹你也别再去找傅大人和吴大人了,大家都很忙……”
“你就是这么当兄长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王康的脖长向前倾着,身子佝偻,他这次的怒气与以往都不同,带着些绝望。
王珠叹道:“爹,四弟真的没了,别在……”
“我杀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逆子……”
王康忽然暴起,想要从侍卫腰间拔刀,下一刻,整个人都被锅头抱起来。
“放开我!杀了这个逆子……”
“锅头,把我爹放下来……”
“你们别吵了!”
却是宋兰儿大喊一声,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
她也不管不顾,抱着孩子径直就冲到王康面前。
“王老大人,你也太不讲道理了。王宝死了,与王珠有什么关系?这两年我看在眼里,王珠替这个弟弟做的也够多了。老大人你宠着他护着他,但人若自己不争气,谁能护他一辈子?”
王康瞪向宋兰儿,因为太惊讶还愣了一下。
自从儿子当了国公以来,多久没人敢跟自己吼了?
——这老姑娘……
宋兰儿一句心理话说完,也有些害怕,退了两步,还撞了王珠一下。
远处一个王家下人狂奔过来,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王康身边。
“老……老爷,刚才四少奶奶又哭晕过去了,请大夫看过,说是有喜了,两个月了……老爷……”
“你说什么?”
“四少爷有后了……”
……
看着王康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宋兰儿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转头看向王珠,问道:“你没事吧?”
王珠也不说话,在怀里掏了好久,掏出一个小布老虎,递在她怀中的小儿面前晃了晃。
孩子的哭声止住,伸手握住那布老虎……
宋兰儿也笑了笑,再看向王珠,却见这讨厌鬼还是冷着脸。
远处有老汉路过,带着哭腔唱道:“年三十儿,捏造鼻儿。大初一儿,撅着屁股乱作揖儿……”
“过年了啊。”王珠回过头轻声喃喃道,心想大过年的却还让老父亲经历丧子之痛……
“是啊,过年了。”宋兰儿也喃喃道。
——过了年,自己就是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啊……
徐州,左明静从案牍间抬起头向门外看去,见秦小竺走了进来。
“小竺怎么来了?”她有些疑惑。
秦小竺搬了张椅子,在左明静身边坐下,往桌上一趴,显得有些累。
“王笑让我过来陪你守岁,我一想也是,不然你自己在徐州多无聊……”
“那国公呢?”
“他说他在营里劳军,有万千将士同贺,依我看,他就是嫌我做的饺子难吃。”
秦小竺说着,揽过左明静的肩,又道:“说起来,你妹妹嫁了我弟弟,我们也算是……嗯……亲家,却还未好好亲近过。”
左明静微微赧然,有些不自在。
她在知事院是知道一些事的,有时候私下向淳宁公主奏事时秦小竺也在,偶尔也撞见她们之间的亲近似与别的女子不同……
然而很快,她心念一转,却又想到别的事。
——以他现在的心境,身边若是没个体己人陪着……
黄河决口,他看起来虽然没事,但心中定还难受。今天下午又有位王家下人从济南过来,似乎王老大人有责怪他的意思……
左明静想着这些,瞥了一眼秦小竺,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一起坐了一会,秦小竺支着头像是在打盹,但等到子时却是一下精神起来。
“明静,你快跟我来看。”
“看什么?”
左明静还有疑惑,手却被秦小竺拉着,一路到了后衙的高阁之上。
“往那面看……王笑说了,他要在营中大放烟火,吓退江北孬兵,今夜关明、童元纬完了。”
秦小竺说着抬起头望去,眼中似有星光。
“他说黄河也好、兵祸也好,今天是除夕,从今年为始,他要让世人一年过得比一年好……嗯,还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这烟火是告诉有些人,阴谋诡计吓不倒他;也是告诉另一些人,他的决心……嗯,总之就是无人可挡。”
左明静微微发愣,顺着秦小竺的目光望去,只见远中的天空忽然爆开一团火花,是少见的绚美。
秦小竺抚掌道:“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秦小竺自然是不会背诗词的,会这两句,大概也是王笑教的。
左明静愣愣站在那,任夜风吹拂她的青丝以及满腔愁绪。
她眼中隐有泪花,心中默默念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