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向维正准备用早膳,忽然得到消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昨夜?秦将军杀的?”
他似乎很是诧异。
“是,白家和姚家听说玄策将军昨日与他们起过争执,前去询问,一开始语气还算客气,但玄策将军说‘就算是老子杀的那又怎样,你们管老子在哪!’两家这才咬定他是凶手。”
“老师知道了吗?怎么处理的?”
“靖安王本要去秦府,走到半路又回去了……”
夏向维又仔仔细细问了些详情,接着独自沉吟起来。
“在这个时候……”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拿起碗几粒豆子,在桌上摆开。
先是放了一粒豆子在最上方,他低语了一声“陛下”。
接着又放了两粒在下面,再下面又是五粒。
“左经纶、何良远、钱承运、宋信、吴培……赈灾、出使朝鲜、出使西安、随驾出巡、坐镇河南……说起来,所有的议院大臣都被调走了啊……”
他又拿起几粒豆子,低头思量着什么。
“这济南城内,资历老的可没剩几个了,白义章、姚文华……这种时候正好出了这事……秦玄策杀的?是这个意思……”
夏向维正想得聚精会神,他的新婚妻子刘偀从后面走出来,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把豆子拿来玩,平白浪费粮食。”
刘偀相貌只是清秀,脸颊瘦长,却有种干净聪慧的气质,若说给人的感觉,不像花朵的娇柔,倒有竹子的君子之风。
她是济南一个秀才的女儿,自小喜欢看书,听说山东官员考试对女子放开,最早一批去考,之后进了知事院,又升到内院。
黄河水患时,刘偀与夏向维在公务上打过几次交道,彼此也聊得投机。
夏向维也二十五岁了,给他说亲的人很多,他向来是推却了。
这阵子朝廷倡议民间嫁娶,夏向维才开始有了娶妻的打算,又听一个媒婆无意中说“有个女官爷家里也在给她说亲,看着与夏大人倒是相配,就是年纪大了点,都二十一了……”
“女官爷?”夏向维当时福至心灵,下意识问道:“她贵姓?”
之后两人顺顺利利换了庚贴……
至于婚宴,夏向维是永平府人,家乡父老亲朋故旧都被杀干净了;刘偀的父亲是个愤世嫉俗的,也没多少朋友。
于是操办得简简单单,只摆了两桌请上几个朋友,又各自给同僚们散了些喜糖。
当时王笑是蒙着脸来,喝了两杯酒,又蒙着脸走,没惊动太多人。
……
“不算浪费粮食。”夏向维拾起桌上的豆子一粒粒吃了,又问道:“娘子何日去上衙?”
“再休三日才去上衙。”
“我们成婚之后,你不能再呆在内院吗?”
刘偀道:“殿下虽未明说,听意思是想调我到户部。”
“户部?”
夏向维拾豆子的动作停了停,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有人上书了三条新政,似乎是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火耗归公……知事院是怎么批复的?”
刘偀正拿起碗筷,还未得来及吃一口,闻言又放下来碗筷来。
她似有些迟疑,最后笑了笑,道:“我们成婚前可说好的,在家不谈公务。”
“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夏向维摆了摆手,又道:“娘子先吃,我去处理些小事。”
他起身往外走去,招手唤过两个心腹,低声道:“你们去替我递信,路上别让人看到……”
羊倌被吵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只觉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他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孔府寡妇,本来只是想养在家里,也没考虑过名份的事。
但新帝登基后,朝廷却是给她们各封了个诰命。
从此,巴特玛璪、窦秀兰便是羊倌两个名正言顺的平妻。
羊倌回来就琢磨着这事,一直琢磨不透。
——靖安王为什么要管我的家事呢?是因为看重我吗?我一个偷儿有那么值得被靖安王看重吗?
直到昨夜听人说了,他才完全明白过来。
给巴特玛璪封诰命,表示哪怕是外族,只要真心归顺大楚,大楚便不会亏待;给窦秀兰诰命,是为了表示寡妇改嫁朝廷也是不反对的……
原来如此啊。
羊倌明白归明白,但对两个妻子说的却是“这是老子为了你们,苦苦向靖安王求来的。”
巴特玛璪、窦秀兰感动得泪流满脸,都表示要“好好伺候老爷……”
她们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尤其是巴特玛璪,体力极好……
羊倌确实喜欢这种虎狼,但也觉自己差点要死掉了……
今天他睡得正香,感到有人拍着自己的脸,睁眼一看,巴特玛璪和窦秀兰围在床前。
“别闹爷,爷累了。”
“老爷,出事了,秦小哥被人围了,说是杀人啦……”
巴特玛璪这蒙古女人说话不利索,羊倌心里又急,衣服也不穿,一路奔到外堂,亲自招过报信的下人来问。
……
“白俭正和姚伯诚什么时辰死的?”
“夜里丑时二刻,白家别院起了火,尸体都被烧焦了,但应该就在起火的前后死的。”
“扯淡!老子去揍死那两个信口开河的老小子。”
羊倌唾了一口,随手披了件衣服,大步就向外走去,走到半路,却又见一个人神神秘秘地过来,向他低声嘀咕了几句。
“知道了。”羊倌眼珠子一转,点点头又往内院走去,换了一身轻便衣服,跑到院墙边一翻就翻了出去……
锦衣卫千户莫乾骑着马穿过长街。
他脑中还在思考着靖安王对自己的吩咐。
——“两件事查清楚,一是查白俭正和姚伯诚做了什么事,让他们家里迫不及待地要把案子推在秦玄策头上;二是查秦玄策昨夜去做了什么,哦,你去看看李家的百年老参丢了没……”
莫乾想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白家和姚家似乎并没有想置秦玄策于死地,从头到尾叫嚷的都是“就是你杀了我儿子”而不是“给我儿子偿命”。
以秦玄策的战功,哪怕真杀了白俭正和姚伯诚,大不了削了武爵,甚至只是戴罪立功……
那与其说白家与姚家是想惩治凶手,不如说是想尽快结案?
……
莫乾抬头一看,已到了趵突泉畔的李府。
他翻身下马,到门前亮了亮令牌,把人家的门房吓得脸色微白。
但这李府门房竟也有几分不俗,温文尔雅地行了一礼,问道:“敢问上差,可是我家主人犯了事?”
莫乾反问道:“你觉得你家主人犯了何事?”
那门房又是一礼,道:“只怕是……怀璧有罪?”
“呵。”莫乾冷笑一声,道:“别在这耍嘴皮子,锦衣卫不是来抢你家东西的,去,告诉你家老爷,有几句话问他罢了。”
他却意识到——李家这样的诗书世家,连门房也有这等胆色,就算靖安王亲自来要那百年老参,对方也未必给……
真是秦玄策来偷的不成?
……
莫乾见了李家老爷,道明来意,说是要看看那百年老参丢了没有。
一路进到后庭,只见前面一座藏书楼甚是壮丽,上书“白雪楼”三字,字迹古朴,气魄不凡。
楼边两联是“人撰古今双学士,天开图画两瀛州。”
四周绿水环绕、山石掩映,风景秀丽。
“这是大户人家啊。”莫乾又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随着李家老爷进了白雪楼,眼看着他捧出一个小盒子。
推开来一看,盒子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百年老参?
李家老爷脸色一变,惊呼道:“这……”
莫乾却是四下看了看,在地上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忽然用手指拈起一小块微湿的泥土,还闻了一下。
“新泥?”
他沉吟着,问道:“李先生,敢问刚才可有人来过这白雪楼?”
“并没有。”
莫乾又环顾一看,只见白雪楼里一尘不染,唯有这一点新泥……
几辆马车从济南东门缓缓驶入,其中一辆马车上载着大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大白老虎。
城门口,一个小厮正等在那,眼看马车来了,连忙上去低声说了几句。
“二爷,城内出了点事……”
王珠听到消息皱了皱眉,手指在马车上轻轻敲着,面露沉思。
——他们咬定玄策杀了白俭正?总不会是知道什么吧?不应该啊……
想到这里,王珠招了招手,唤过一个心腹到马车前,低声道:“你替我报个信,去……”
话到一半,有个路人手里拿着一块饼想要丢给马车后面的老虎,没想到丢在了王珠的车辕上,吓得连忙跑掉。
王珠低头一看,向心腹手下道:“没事了,继续走吧。”
他随手把那饼捡起来,看了一眼,掰碎。
“爹。”王思思凑过来问道:“是不是女儿央着你陪我来接小白,耽误了你的事情呀?”
王珠道:“没有,别人把事情办好了……”
王思思之前在莱州就与小老虎一起玩,那时候老虎还是小小一只,也跟她十分亲近。
后来王珠把王思思带回济南,她就天天吵着,说是要亲自养老虎。
王珠一直没空理这件事,老虎又不是猫,哪是小丫头片子能养的?
这次黄河水灾之后,也不知为什么,王珠忽然就想着要哄女儿,于是特地在离王家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处院子,派人把白老虎接过来。
王思思果然很开心,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今天早早就到城门外接老虎。
“爹你真好。”
“嗯,既然我给你把小白接来了,你能答应爹一个要求吗?”
王思思小脑袋一偏,想了想道:“我是替三叔照顾小白,为何还要我答应爹的要求?”
王珠一愣,问道:“你不问问是什么要求吗?”
“你从来没有事情要求我,这肯定是很难的事呀。”王思思手指支着下巴,想了想,道:“我还是不要听了吧。”
王珠默然了一会。
他转头看向窗外,眼神中难得露出为难的神色,似有什么烦恼。
“那明天带你去明湖楼吃饭吧?”
“爹你不是很忙吗?昨夜那么晚才回来,明天又那么早起来,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王思思说着,忍住不住掀开帘子去看后面的老虎,嘴里“嗷”了两声,自己乐得咯咯直笑。
王珠再次默然……
马车停在新买的院子前,王颙带着张光第已等着院门外,伸长了脖子,冲着马车喊道:“思思,老虎来了吗?”
王思思从车窗探出头来,笑道:“来啦来啦,虎头、姐夫,你们早上跑哪里去啦?”
“陪光第练武去啦……”
王珠先把王思思抱下马车,随手在王颙脸上一捏,淡淡道:“怎么不去讲武堂?”
“不是光耀大哥成亲吗,我们多告了一天假,想要看看老虎……”
“不务正业,下午就给我回讲武堂去。”
“是。”张光第连忙拱了拱手。
王颙却是拉了拉王珠,轻声道:“二叔,昨天跟你一起走的姑娘是谁呀?”
王珠眉头一皱,板着脸道:“昨天巷子里那孩子是你?为何在那撒尿?”
“啊……张家那么多人,茅房又不够用……”
“别再提这事,没来由丢了王家的脸面。”
“哦……”
白义章从秦府回了家,脚步匆匆进了书房,转头向姚翰良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请你父亲尽快赶回济南。”
姚翰良是姚文华的长子,也是姚伯诚的父亲,长得仪表堂堂,三络长胡梳理得很漂亮。
他一心修道,并未任有官职,但有个协正庶尹的文勋在身上,又等着袭伯爵之位,素来有威仪。
今天遭逢丧子之痛,又随白义章闹了一通,姚翰良脸上也不见了平日的仙风道骨,一派慌慌张张……
听了白义章的话,姚翰良忙不迭应了,转身就要走。
“慢着。”白义章又喊一声,背着手踱了两步,又问道:“你家那几个下人处理了没有?”
“要要要怎么……怎么处理?”姚翰良忙问道:“杀……杀了?”
“杀什么杀!”白义章气急道:“眼下这个时候你还敢杀人?不要命了?赶快拿银子封住他们的口,等风头过去了再把人送走。”
“封口?你是说两个孩子掳了女人的事?不过是两个妓子……有什么关系……”
白义章气得跺脚,指了指姚翰良,摇头不已。
“怪不得你儿子会蛊惑我儿子做出这等事来,知事院的人都敢掳?回头万一事发了,我们两家都得因这两个孽障完蛋!”
姚翰良一听,十分惭愧。
“但眼下人都死了,我们才是苦主啊……”
“人若没死,这事还可以遮掩,堵住那两个女子的嘴便是。现在就是人死了,还有那一场大火,这才叫麻烦,明白吗?”
“这……我们该如何是好?”
白义章气得抚了抚额头,闭上眼,心里骂了一句——我儿子为何与这蠢材的儿子为友?
他深吸几口气,放缓语气,道:“秦玄策说不出他昨夜去了哪里,正好,我们咬死了人是他杀的,不要再追查下去了。让他把事情认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啊!竟是这样吗?我真以为是他杀的……”
姚翰良惊呼一声,又道:“不是,我怎么看这事情越闹越大了?那秦玄策怎么可能把这杀人的案子背下来?”
“你还不明白吗?只看秦玄策的反应,他昨夜必是干了比杀人还严重的事。他与其供出来,不如认了杀人的罪。”
“是……是吗?”
白义章叹了一口气,道:“一定要我跟你点透是吧?秦玄策斩杀豪格,这是何等大功?他才多大年纪?就不怕功高盖主?还有,他姐姐与靖安王那是什么关系?
他只要够聪明,就该明白如今正是他该犯点过错,缓一缓自己的仕途的时候。你没见靖安王追杀多铎、攻打徐州、收复河南都不敢用他?
我们只要再给他点一点,他也许就会把杀人的罪责担下来。如此,他瞒下他昨夜做的事,我们瞒下那两个孽障昨夜做的事,两全其事,明白吗?”
姚翰良一愣,道:“但我看他好像没有这个想法啊。”
“那是他脑子不好使,还没想通,给他点时间想想,我们再趁机把事情抹干净。”
“怎么抹?”
白义章又抚了抚额头,像是有些不耐烦。
“把两个孩子尽快安葬了;把那些知情的下人封口;把证据清理干净;再去告诉那两个女人不要闹事……”
“那这事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你派人再去把那两个女人杀了?当锦衣卫是吃素的……”
话到这里,白义章眼中忧色更重,忽又问道:“你知道什么是‘财产税’吗?”
“不知道……”
白义章瞥了姚翰良一眼,也不太愿意跟他细说,简单解释了两句。
“不久前有人上书了三条新政,这还只是个引子,我看靖安王如今把议院各大臣都调走,怕是又要进一步改税制了,他在修黄河、在征兵啊。人穷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与我们的事有何关系?”
“有何关系?我问你,如果家里银子越多就得交税越多。你同意吗?你父亲同意吗?”
“这不是乱来吗?!不是,我……我家里其实没多少银子……”
白义章“呵”地冷笑一声,道:“以前我在户部任侍郎时,令尊还是部堂大人,你和我说这些有意思吗?”
他手指了指姚翰良,指了指自己,又道:“这种时候,别犯过错,要是让人捉到一点小纰露,你和我就要成为被杀来儆猴的鸡,明白了吗?”
姚翰良眼睛一瞪,像是吓了一跳。
白义章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去抹痕迹,都是被你儿子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