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多尔衮难以入眠,披着衣服坐起。
他把李爱淑送回京城安胎了,之后这几个晚上就不再像之前那样好眠,开始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只好在烛火下再次翻开军情。
情报上说的并不是好消息,博洛进展不顺。
多尔衮也早有心里准备,王笑确实不好打。
明明这大好江山如一尾鲜鱼,已经被自己打捞起来,只等狼吞虎咽落肚,那凭空出世的小崽子却好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刺一样。
但没关系,对方还太年轻。
正如自己年轻时遇到了更老谋深算的皇太极……
“王笑,你会输的。”多尔衮喃喃自语。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学着皇太极的口吻。
“你以为你用点小伎俩消磨博洛很厉害?但我的谋略又岂止于此?年轻人啊,这次便教你,目光还是要放远一点……”
渤海海峡,大船破开海浪,满帆前行。
海风呼啸,涛声壮阔。
两个无聊的清军汉八旗的将领正在甲板上值夜,因为无聊,说起了一些闲话。
过了一会,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画来。
“给你看样好东西……我今天捡到的。”
另一人借着月光看去,见那是一张春宫,上面的男子扎着鼠尾辩,女子则是旗服半褪。
旁边竟还分别标注了名字。
代善、阿巴亥。
“这……这是和硕礼亲王和……皇叔父摄政王的生母……这……”
“嘻,你惊讶什么?搞得像你不知道一样。”
“嘿嘿。”
“这两年这些事可是到处传,你没听说过?以前老努,不是,太祖皇帝在的时候,继位的人选就是礼亲王和摄政王,结果就因为摄政王的生母和礼亲王搞在一起,这才让先帝继位。”
“不是北楚的细作们散布的谣言吗?”
“人家能是乱传吗?那事当年可是闹得人尽皆知,太祖皇帝亲自审过的。”
两人相视一笑,话语里的敬畏又减了不少……
过了一会,他们说起话来更是直呼其名。
“嘿,我是听说,代善是和莽古尔泰的生母富察氏搞在一起……”
“哈哈,你明明也听说了,刚还和我装。”
“这两年这些风言风言可是压都压不住,哪能不知道,你再和我说说呗?”
“要让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
“这大海上,谁听得到?说一说有什么打紧?”
“说来代善可是搞了不少他老子的女人,难怪上不了位……”
“啧啧……”
“阿巴亥肯定也是和代善搞在一起了,没准这图就是当时画下来的。我可听不少满洲老人都说了,她好几次深夜里到代善家里去,宴会、议政的时候,两个人眉来眼去……
老努也是惨兮兮,自己的女人被儿子们搞了那么多个,又拿他们没办法,他们的习俗就是那样,当时他只好休了阿巴亥,把多尔衮母子赶出去……”
“那一定是了,你看这画得……”
说到后来,两人的笑容愈发贱兮兮的,眼神中有些淫邪的光。
直到船舱里又有一个将领走出来,两人连忙停下话头,笑着打了招呼:“高佐领。”
出来的这人名叫高延,两边耳朵上各破了一个大口,伤疤十分骇人。
他嘴里嚼着烟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闻言只是随意点点头,道:“他娘的,也不知多久才能到登州,这一天天的闷死个人。”
“谁说不是呢,但再有两天怕是就能到了。”
高延啐了一口烟叶,道:“到了之后好好抢掳一把,快活快活。老子以前跟着和顺王在登州,没少被那些山东人欺负,呸。”
“哈哈,如今大清平灭山东,正好为高佐领出一口恶气……”
三人随意说了一会话,高延目光在他们手中的画上看了一眼。
那春宫已被收到了身侧,月光下也看不清是什么。
高延就是出来透透气,转身走了。
两人看着他的背景,小声嘀咕起来。
“他没听到吧?”
“海上风这么大,甲板这么宽,他能听到个鬼……”
“嘻,接着说……”
过了一会,船舱里有一行人大步走出来,明火执杖。
他们连忙毕恭毕敬地跪下。
“见过和顺王。”
大清和顺王孙仲德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大喝道:“将这两个北楚细作拿下!”
……
孙仲德本是辽东人,矿工出身。
努尔哈赤占领辽沈后,他家小都被杀尽了,于是漂泊到皮岛,投军与后金作战。
他骁勇善斗,多立大功,累升至参将。
但后来……楚朝实在太让他寒心了。
东江镇覆灭后,他投奔登州,因麾下士卒是辽人,饱受冷眼与欺凌。
于是楚朝延光六年,他在登州发动叛乱,带着舰队、火炮以及匠人,飘洋过海投奔了皇太极。
皇太极封他为都元帅,安置东京,自成一军,称“天佑兵”。
清朝崇德元年,皇太极登基称帝,封其为和顺王……
这两年清朝的仗渐渐不好打了,多尔衮自然能看出来王笑之所以每次能重挫清军,有一个看起来不显眼却极重要的原因——水师。
于是,他命令孙仲德在旅顺口秘密编练水师,造大船,趁山西大战之际,从登州攻打山东。
这才是多尔衮的杀手锏。
孙仲德的任务并不复杂,如今山东的兵马分别调动至河南、两淮、德州、山西……登莱地区与山东腹地空虚。他只需要登陆登州,一路烧杀抢掠,打乱王笑的布署就可以。
只要山东一乱,多尔衮还有后手配合……
孙仲德还探到消息,北楚的船队如今多已出海远洋贸易,另一部分在皮岛守备。
登州水师又因黄河水患被调到了滨州,调助疏理黄河入海口。
只要北楚不能提前得到消息,在滨州的水师无法即时回援。一旦天佑军登陆,就可在守备空虚的山东大肆破坏,直捣济南。
其后,北上两面夹击德州也好,出太行偷袭王笑也罢,这一支奇兵足以垫定胜局……
而这一仗的成败,有一个关键在于要隐秘行事。
多尔衮为了掩人耳目,一直在派使者逼迫朝鲜出水师攻山东,给北楚一种朝鲜水师还没行动的错觉。
目前为止,孙仲德确定王笑还不知道此事。
这已经是成功了一半。
但孙仲德发现,自己军中有北楚的细作……
这个细作埋得很深,轻易不露痕迹。但这次大概也是知道情况危急,竟还敢在自己的层层封锁之下试图递消息出去。
出师时,对方派了一条小船试图把消息递到皮岛,被自己截获了。
那送信人也是个硬骨头,皮都被剥下来依然不肯供出上线是谁。
孙仲德一方面命令舰队加快行军,一方面也在筛查天佑军中的细作。
此时,终于把这两个细作拎出来了。
……
“冤枉啊……我们真不是北楚细作啊……”
“还敢狡辩?!”
“冤枉啊……”
凄冽的惨叫声响起。
高延一边逼问着,一边把两个将领一刀一刀放血。
两人一开始不认,但手里的图画还在,只好承认自己对主子们不敬。
但酷刑难捱,他们最后还是承认下来自己就是北楚的细作求痛快,高延这才一刀了结了二人性命……
“禀和顺王,他们已经招了,军中流传的关于摄政王以及礼亲王的传言就是他们放出来的,那封泄露军机的秘信也是他们递出去的……”
等高延汇报完,孙仲德不置可否,似乎不算满意,道:“事情就到这里,马上就到登州了,这些已不重要了。”
“喳。”
孙仲德眯着眼,看着高延耳朵上的伤,目光似带着些沉思,叹道:“你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记得,当年你曾跟着本王一起投奔登州?”
“是。”
“那时候遇到了大风雪,士卒们衣服也没有,粮食也没有,你捱不下去了,抢了大户人家的粮,我拿绳子穿着你的耳朵,拖着你去游营,以严肃军纪。”
高延低下头,有些惶恐。
孙仲德又道:“当天夜里,士卒们就哗变了。是你劝我,这世道竟然这样,不如反了他娘的。于是我们杀大户、攻登州……之后才投了大清,有了如今的富贵。这么说起来,你算是本王的恩人。”
“奴才不敢。”
“这些年,本王几次想提拔你,你不争气,不是打架斗殴就是在营中赌钱。渐渐地,我也只好冷落你。”
高延更加惶恐,低声道:“奴才知错。”
“今天你做得很好。这次我们又回到老地方,争点气,狠狠得打、狠狠得杀,为你自己出一口恶气,也为大清建功立业,明白了吗?!”
“明白,奴才一定杀尽那些山东人。”
孙仲德看了一眼甲板上的两具尸体,道:“去吧,这两个甲喇的兵士都由你来领。”
“喳……”
高延告退,向甲板前面走去,拿起一片烟叶放在嘴里嚼着。
他目视着前方的黑暗,心里想道:“为什么你只记得山东人欺凌过我们,却忘了努尔哈赤破家灭门的深仇大恨?”
“当然是为了前程富贵啊!”
陈东铭压着声音喊了一句,眼睛里是热切的目光。
南楚寿昌皇帝登基之前,陈东铭已提督沿海五镇水师,后又加太子太傅,作为副使随石梦农出使清朝。
如今出使归来,陈东铭不回南京,却是第一时间赶到了泗州,秘见南楚广昌伯、泗州军镇总兵方明辅。
三个使臣,就陈东铭一人回来。方明辅就算是一个武夫,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秘见了陈东铭……
“前程富贵?”方明辅往南边一拱手,道:“陛下隆恩深重,我还要什么前程富贵?”
陈东铭道:“伯爷眼下的一切保得住吗?两淮都丢了,假以时日,王笑必攻泗州,伯爷能与之相抗否?或打算降了他?他肯给你这前程富贵吗?”
方明辅只是不语。
“伯爷呐,王笑在徐州可是斩了上千人!”
陈东铭说着,叹道:“别的不提,当年伯爷与关明争驻徐州,关明先至,伯爷你大怒,纵兵抢掠淮上;之后你去淮安,淮安官绅又不愿接纳,于是你又纵兵劫掠……如此种种,王笑若击败你,必不会放过你,否则他何以贯彻法政?”
方明辅竟也不怒,只是踌躇不语。
陈东铭道:“我知道伯爷是如何想的,你二弟早在辽东就降了大清,你想再望观望观,等大清举兵南下了再降。”
方明辅习惯性大喝道:“我二弟是我二弟,我是我。你休要血口喷人。”
“岂是血口喷人?我是为伯爷谋划。”陈东铭道:“若等清军到了再降,纵有功劳也是小功。如何比得上现在击败王笑,立不世大功?”
方明辅又哼了一声。
——你说的老子都明白,但老子就是不想跟王笑打。老子要能打得过他,老子自己起兵不好吗?
陈东铭目光炯炯,盯着方明辅,压低声音,道:“我这次出使京城,摄政王很器重我,告诉我一桩极重要的军情……”
方明辅对此并不感兴趣。
一副老子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等着投降的样子。
陈东铭见他兴趣缺缺的样子反而放下心来,打算全盘托出。
“伯爷,地图呢?”
方明辅身为一镇总兵,书房里却是连疆域大一点的地图都没有,好一会儿才让人送了一副过来。
陈东铭先从北京画了一个箭头从山西指向山东,又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山东。
“这是大清两路主力。”
接着,他从旅顺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山东。
“摄政王已派了水师,载天佑军三万余将士攻打登州……”
陈东铭说着,又从朝鲜画了一个箭头。
“消息一传出来,朝鲜很快也会派水师攘助……”
方明辅看了一会,隐有些心动。
陈东铭又道:“江北四镇,伯爷兵马最众,有十万大军……可直扑徐州,摄政王不需伯爷打硬仗,可避实就虚,只要在两淮、山东等地大肆意劫掠破坏便可……”
“真的?但如果王笑提兵来攻我又如何?”
“他不会的,大清雄军两路逼进,他如何抽得出身对付伯爷?”
陈东铭手里的笔不停,又从滁州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山东,道:“我来见伯爷之前,已到过滁州,靖南伯已答出兵攻打北楚……”
“他答应了?”
“伯爷你说呢?”陈东铭反问了一句。
方明辅凝视着地图,沉思起来。
陈东铭道:“道理很简单,眼下天下四分五裂,楚朝的根已经坏了、气数尽了,再挣扎又有何用?郑元化想改革,越改越烂。这就好比一泡屎,本来放得好好的,他非要搅动几下。
大家都是聪明人,都看得明白,手里捏着筹码等着下注不是?现在下注的时候到了。你看,赢面最大的两个盘口已经出来了,大清起于辽东,努尔哈赤却是我楚朝世职武将,亦是楚人啊。我们效忠大清,只是换一个天子罢了。
至于王笑呢?所谓‘用《周礼》误天下者,王莽、王安石也’,王笑此子,不愧是王莽、王安石的本家,流毒四海,其恶无穷!我等断不可能投奔他的,我不可能,伯爷也是,靖南伯也是如此。
如今他四面受敌,咎由自取。伯爷你只要兴兵助摄政王灭了王笑。放眼四海,谁还可与八旗争纷?等天下平定,伯爷可借此功劳,为开国大功臣!”
方明辅神色一动。
“只要去抢,不打硬仗?”
“请伯爷纵兵山东,予取予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