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登基称帝后,北楚原有的农业处、商业处这些衙门就升为部衙,相当于把以前六部衙门细分为十二部。
农部衙门,夏向维穿过回廊,见到一个个官员走拿着文书脚步匆匆地疾走,一派忙碌情象。
他在傅青主的公房外等了一会,待里面议事的官员离开,迈步进去。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傅青主埋首案牍,头也不抬地随口说了一句。
“傅大人,是我。”
傅青主抬起头,微微错愕了一下,笑问道:“今日怎有空来?坐吧。”
他让人去添杯茶水,夏向维谢绝了,坐了下来,道:“建虏攻西安了。”
“又打仗?”傅青主皱了皱眉,道:“不过……唐中元若能与建虏打个一年半载的,也能让我们缓过这口气。”
“不好说,老师断言,唐中元必败。我们不怕他败,怕得是他会速败。”
“速败?”
“是,建虏已兵抵黄河了。”
“这么快?!”
傅青主惊了一惊。
他手上也没太多情报,不好作什么分析,叹道:“战火不休啊,还以为能安定一年半载的。”
“是啊,倘若西安落在建虏之手,建虏兵出潼关,河南、山东又是千里平原。我们在西面可没有另一条德州防线;另外,黄河上流的洛阳、开封若落下建虏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说到这里,外面有官员拿着公文过来,被傅青主抬手挥退,示意他们一会再过来。
“此事,夏大人为何来与我说?”
“傅大人该知道,德州战事未歇,我们又接连收复河南与上党地区,以目前的兵力只能勉强驻守。粮饷亦是不足。到现在,靖安王也没决定从哪调兵去取潼关……”
傅青主眉头一皱,隐约预感到夏向维来找自己说的不是什么好事。
他打断夏向维的话,道:“你若是来问我是否能加派赋税、劳役,此事不必开口了。万万不可。”
“傅大人且听我说,山东田税已免了两年,民间……”
“民间如何?温饱温饱,如今不过是勉强抵饱而已。朝廷既承诺三年免田赋,永不加派,这么快又要出尔反尔不成?我们要吸引难民、逃人归附,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且首重一个‘信’字,一个言而无信的朝廷,如何使民心安?今岁建虏攻西安要加派,明岁攻开封又要加派,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夏向维道:“难道就坐看西安失守,建虏兵出潼关不成?”
“我何时如此说过?要如何守潼关,兵部、军机处拿出章程守,我可曾反对?加派绝计不行。”
“若不做准备,一旦事有不谐,战火必要迁连至河南、山东。岂不比加派更苦?事有轻重缓急啊……”
傅青主摇了摇头,又问道:“靖安王如何说的?”
“老师还未有决断。”夏向维道:“这样事态紧急之际,是否援瑞,老师却迟迟不下决心,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只怕他也是为难,我这才来问一问傅大人。”
傅青主叹息一声,道:“北边和南边都视我们为大敌,步步紧逼,这一两年难熬啊。”
夏向维见他态度有所松动,又问道:“我们的兵力……”
“不行就是不行。你觉得眼下民生安定,多收一点粮没什么,但这两年……不说是穷兵黜武也是战乱不断,实则民力早已被用尽了,恰是因为我们轻徭薄赋还有民心可用。一旦加派,坏的是根基。你要知道,山东终究只是一省之地。如何受得了这样打完北面打南面,打完南面打西面?”
“我自是知道,但事情总是要解决,农部好歹给些支持。”
“马上要收夏粮了,我与诸大人商议一下,拟个章程,多分一成粮食给兵部。”
夏向维又道:“安置难民到河南之事,不如先停一停,把其中劳壮充军?”
“不先安置好他们的家口?能有战心、战力吗?”
“事到如今,怕是管不了这么多了,恳请傅大人与我一道上个折子。”
傅青主沉吟良久,又问道:“现在征兵,还来得及?”
夏向维长叹一声,道:“当年唐中元初破西安、天下震动,想来,总不至于被建虏一击即溃吧……”
离开农部,夏向维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他是预想过傅青主不会答应加派赋税、徭役之事的,那就只能暂时先放弃迁难民往河南的计划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折子递了上去,两天后就被驳了回来。
夏向维很惊讶。
他再次到靖安王府求见,得到的答复却是靖安王不见……
朝廷对建虏伐瑞之事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整体的步调依然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照旧。
只有那位瑞朝七殿下带着她的三千亲卫赶回了西安。
夏向维觉得大部分文武百官并未对此事引起足够的重视。
但他觉得老师不应该如此啊……唐中元确实有速败的可能,怎么能不未雨绸缪?
于是他再三追问刘偀,拜托她到知事院打听。
这日刘偀回来,带给夏向维的消息却是——
“靖安王病了。”
“什么?”
“说是靖安王与那位瑞朝公主吵了一架,她负气而走,之后,靖安王就病了。”
“这不可能……老师哪怕病了,也不可能不理会此事……”
“为何要理会此事?”刘偀道:“建虏要打山西,那可是瑞朝治下之地,我们运了大量的粮食、火器到西安,又出兵助其守土,唐中元是怎么做的?我们仁至义尽了,现在建虏攻瑞,还要我们上赶着再去支援不成?”
“这是战局,不是小门小户之间的斗气,不是像你这样想的。”
“我如何想的不重要,靖安王的意思是我们大楚趁着这时候休养生息。靖安王许是在装病,那不再支援瑞朝的态度也很明确了。”
夏向维还想说些什么,猛然发现自己的妻子瞥了一眼过来。
他连忙闭嘴。
但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刘偀语气渐渐转淡,道:“你就这么热心联盟瑞朝?”
“没……没有……”
和这女人也是没什么好说的,夏向维心中忧虑,也只有独自对着地图沉思。
次日,他上衙的路上恰好遇到秦玄策打马而过。
“我要去德州一趟。”
“德州?”夏向维问道:“可是要试着击败阿巴泰部,给建虏压力,但……”
秦玄策仿佛漫不经心地,极小声而神秘地给他丢了一句话。
“你小心点,别乱作主张……过段时间要考验一批人,清洗一批人了……”
夏向维很敏锐,早已感觉到济南城有一股自己不知道的异动,马上问道:“可与前阵子锦衣卫调查秦帅家里有关?”
“嘘……你只要知道……各司其职……”
京城。
“这孩子,偏要说叶赫那拉氏译作‘那拉’不好听,要译作‘纳兰’,还说以后要叫她纳兰明绣,不要叫她叶赫那拉氏的明绣了。”
说话的是尼雅哈的侧福晋墨尔齐氏。
墨尔齐氏是蒙古女子,察哈尔部的贵族之女。今日是领着小女儿进宫见布木布泰。
“好啊,那往后便叫你纳兰明绣了。”
被问到的小女孩不过只有五岁大,生得粉雕玉琢的,稚声稚气应道:“哥哥也要用这个姓哦,叫纳兰明珠,好听吧?
布木布泰显然是极喜欢她,闻言笑了笑,应道:“好听。”
一旁的苏茉儿道:“格格虽然年纪小小,却是个小才女,听说已经会写诗了。”
墨尔齐氏有些惶恐,道:“小孩子不懂事,跟着她阿玛看了些汉人的书,胡乱作的诗。”
“你慌什么?通汉学这是好事。”布木布泰转向纳兰明绣,道:“明绣把你作的诗念给姑姑听听好不好?”
“好。”小丫头脆生生应了一句,开口念道:“小楼斜阳暖,窗下读书编。羡兄才俊逸,愧我学徒然。”
这诗一般般,但五岁的小女聊能作出来倒也很厉害了。布木布泰愈发满意,随口吩咐下去,让苏茉儿去安排一下,给纳兰明珠封了个蓝翎侍卫。
“连明绣都说了,明珠才学俊逸,那孩子比皇帝长两岁吧?让他到皇帝身边,多陪陪他。”
墨尔齐氏忙不迭谢恩。
自从上次带着明绣进宫,她便知道太后娘娘喜欢自家这个小女儿,今日太后娘娘又唤她们进宫聊天,却也没想到一句话就给儿子谋了个侍卫的职责……
布木布泰温柔的抚了抚纳兰明绣的头,又喃喃了一句。
“真是聪慧漂亮了……五岁了……”
墨尔齐氏正有些疑惑。
她自己的女儿长得漂亮她当然知道,但五岁怎么了?
又听布木布泰道:“本宫上次回科尔沁时,在路上捡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与本宫缘分,起名叫‘玄烨’,论岁也有两岁了。”
“是……”
布木布泰眼神莫名地温柔了些,又道:“本宫想把明绣许给他,你意下如何啊?”
墨尔齐氏一愣。
她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不愿意的。
她丈夫贝勒之尊、金台吉的儿子、先弟的表亲,她自己则是察哈尔蒙古的格格,女儿配个阿哥、贝子也是使得的……配一个捡来的孩子?
哪怕是太后娘娘捡来的……
“太后娘娘,这……要不等尼雅哈出征回来了,我与他商量一下?”
苏茉儿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她知道娘娘上次就很喜欢纳兰明绣,只是觉得她比小阿哥大了三岁……如今娘娘做了决定,你墨尔齐氏还敢挑三捡四?
墨尔齐氏感到苏茉儿目光不善,连忙低下头感到惶恐起来。
没想到布木布泰却只是道:“是也不能强求,你写封信问问尼雅哈也好……”
快马三百里加急。
一封家书与一封秘信以最快的速度从京城送到了蒲坂津的清军大营,交在尼雅哈手上。
尼雅哈独自在烛火下挑开封腊,渐渐动容,最后眼中显出大喜之色。
他兴奋地弹了弹手中的信纸,提笔回信。
当最后的“谢主隆恩”四字写罢,他出帐递了回信,眼中喜色依旧,回来后又接连把那封家书看了好几遍,想要烧掉,最后又收回袖中……
这夜入睡之时,一个念头从尼雅哈脑中泛起,如火星落在草蔓之中。
他忽然想到,爱新觉罗对自己有什么恩义呢?
是把自己的法玛劈成两瓣的恩义?
是把自己的阿玛活活缢死的恩义?
皇太极刻薄寡恩之人,一辈子都在忌惮压制自己。若非爱新觉罗宗室大将凋零,如今能用自己领兵吗?
哪怕到如今,多尔衮对自己有信任吗?
……
被压制了一辈子的世仇忽然如野火一般在心中燃烧起来。
尼雅哈曾以为自己忘了,但年幼时的一幕一幕渐渐清晰起来,叶赫城在大火中燃烧,
阿玛自焚未死,努尔哈赤死死勒住他的脖子,而年幼的自己领着部落的臣民跪在地上……
记忆涌上来,烈烈大火中传来阿玛的狂呼。
尼雅哈猛然惊醒。
他终于在二十余年之后继承了他阿玛以及整个叶赫那拉的不共戴天之仇。
“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建州!”
西安。
“建虏渡过黄河了?!”
桌子被掀翻,满桌的盘子摔碎,菜肴洒了一地。
唐中元站起身,脸上已是悖然大怒。
然而,李柏帛、刘循、高兴生等人都听到唐中元膝盖骨上传来“嘎达”一声响。
那是年纪大了,骨头脆了的声音。
没有人就着这点小事说什么。
文武大臣跪了一地,请罪声此起彼伏。
李柏帛道:“我们并未在山西布置重兵,山西文武皆是楚朝降官,一路望风而降。建虏进兵神速,黄河守将未能及时阻止建虏过河……”
“朕是问你,建虏是怎么渡过黄河的?!”
“禀陛下……收……收麦子……”高兴生喃喃道:“眼下到了收麦子的时候,士卒都回家收麦子……得知运城被破,来……来不及……”
“收麦子?!”唐中元一脚踹飞御案,吼道:“收麦子?!”
他前阵子还很高兴,麦子快熟了,察事府又从介休运了许多粮食回来。
当时建虏楚军还在上党鏖战正酣,大瑞朝有种马上要从饥困中熬出头的样子……
一转头,措手不及地,整个防线被建虏捅了个大缺口。
谁都没有想到。
整个大瑞朝,没有一个文武官员想到建虏会突然放弃攻打北楚,偷袭大瑞……
“一群废物!”
李柏帛磕了一个头,道:“陛下,当初若联楚抗虏,何以至此?臣认为当此时节,当速派使节请北楚出兵山西,断建虏后路……”
“放屁!”
唐苙匆匆赶过来,见了殿中情形,也连忙跪下请罪。
“禀父皇,现已探明建虏兵势,博洛领六万大军从蒲坂津渡过黄河。另外,多尔衮又亲领两万大军从大同赶来,已到运城。加上山西各地降兵,恐有十万众……介休城尚未运出的粮草已被建虏劫走,建虏又四下劫掳,陕地才熟的麦子多被割走……”
唐苙还在说着,唐中元赶到他面前,抬起脚,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唐苙知道这一脚是为了什么了,翻身而起,又磕了一个头,继续道:“建虏并未马上攻打西安,而是南下准备渡过渭水,似要先打潼关……”
“潼关?!”有臣子大喜,喊道:“陛下,或许多尔衮只是想从潼关借道,攻打楚朝……”
他话音未了,整个人被唐中元一把提了起来。
“陛……陛下……”
“借道潼关?老子终于知道楚朝是怎么亡的了……滚出去!”
……
李柏帛看着那官员跪在地上,磨着膝盖一点点爬出大殿,脸上忧色更浓。
他努力整理着思絮,开口道:“看来,哪怕隔得这么远,多尔衮更忌惮的还是北楚,他这是要先确保潼关在自己手上,保证随时可以兵指河南。同时防止北楚出兵支援我们……”
高兴生抬着瞥了一眼唐中元的脸色,道:“多尔衮这狗东西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叫他有来无回……”
他确实很懂唐中元的心思。
但这个时候,没人理会他这些马屁了。
李柏帛道:“潼关只怕是守不住了……臣请陛下速调各地兵马勤王,同时坚壁清野,固守西安待援。”
唐苙道:“不可,西安城粮少,固城而守,守不了多少天的。”
唐中元却已冷静下来,负着手踱了几步,问道:“唐节回师到哪里了?”
“算时间,只怕还未到榆林……”
“太远了。”
唐中元喃喃了一声,转头看向地图。
他的地盘很大,西至肃州、北至宁夏、南至汉中……但勉强能称的上肥沃的也只有小小的关中。
换言之,没有纵深的余地了,或者原本有个山西……
大殿上安静了好一会。
刘循想了想,道:“陛下,不如退往汉中,联合张献忠共击建虏?”
李帛柏与唐苙对视了一眼,没有作声。
他们也不好说这提议是好还是不好。
唐中元如自语般低声道:“要是以前……朕退了就退了……老了啊……”
他挺了挺身子,满是威严气概,大声道:“传旨,朕要御驾亲征,与多尔衮一战……”
李柏帛回到家中,不声不响地坐在书房中对着地图沉思。
直到夜深,汤小霜端了饭菜过来。
她与李柏帛早年有个孩子夭折了,如今又有身孕,已怀胎四月。
“相公在想什么?”
“你说……孟先生若在,能否料到多尔衮会转头攻打我们?”
汤小霜问道:“相公是在自责吗?”
“若是能早些料到,不至于如此被动,建虏有没有渡过黄河对战事而言天差地别……”
李帛柏说着,忽然又想到什么,低声道:“艾胜楠上次说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王笑认为我们瑞朝中枢有建虏细作?”
“博洛渡黄河的时间点太可疑了。”
汤小霜道:“都是一起打天下的,哪个能是叛徒?一定要说,我认为是刘循。”
李帛柏眼露沉思,却没就这事再说什么,拉过汤小霜的手,道:“我会随陛下出征,此战若胜,我大瑞或可取天下……但万一战事不利,会有人护送太子殿下去汉中。到时你勿随殿下南下,随陈姑娘、花枝她们带着小公子走吧……”
“相公……”
“谁都没有说,但山西之战后,天下的形势也渐渐明朗了,所以陛下不愿意再和以前一样转战四方。”
汤小霜摇了摇头,道:“我要与相公同生共死。”
李柏帛抚着她的肚子,微微笑了笑,道:“又未必会输,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听我的。”
他有些喟叹,心道,不论如何,这孩子总该能在太平盛世里活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