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
快马飞奔而来,冲进大营。
“吁……”
马上的骑士才勒住缰绳,大喊道:“快带卑职见总兵,济南急报!”
“济南急报……”
消息传递过去,那骑士一路飞奔入营。单膝跪地,将手中的信报高高捧起。
帐中诸人对视了一会,最后由南京兵部尚书杨嘉伸手先接过那封信报看进来。
一会之后,杨嘉眉头一挑,有一瞬间满脸俱是喜色,接着又马上收敛起来。
“王笑离开山东了!此次出兵,济南必下。”
说着,他将信递给南京镇守太监、监军孔有荣。
孔有荣扫了满眼,又是笑又有哭,尖声道:“可惜逃了弑杀君父的大奸之徒!此恶贼不等咱们王军攻至便选跑了,可恨至极!但周衍自废臂膀,济南必能一举攻克……”
接着,信又有帐中各人手中来回递了一圈,提督大人、总督大人,接着才是淮安、徐州、庐州、泗州四镇总兵及五军营总兵看过……
“这消息确切吗?会不什么有假?”徐州总兵关明道,“反正我若是周衍或王笑,不会在这种时候闹起来。”
“不好说。”淮安总兵童元纬道:“陛下驾崩,最是果然发生矛盾之时。周衍想登基想得急了,与王笑闹到最后不可开交也末必不无可能。”
关明咧开嘴一笑,与童元纬对视一眼。
陛下驾崩了,能登基的可不只周衍一个。
郑元化拥皇孙周昱到南京城一年多以来,早已布置好了许多事情,又面南京北面设立江北四镇为南京屏障。
为拉拢这些武将,郑元化已然许诺,一旦新皇登基,这些总兵各封一个伯爵之位。
正是这了这些爵位,他们这次才下定决心一定要除掉周衍。
帐中一行人商议了一会,杨嘉抚须想了想,向另一人问道:“子义怎么看?”
那人三十岁左右模样,生得相貌堂堂,唇上蓄着短须,脸上颇有傲气。
他是郑元华的次孙,名字郑昭业,字子义,延光十一年进士及第,如今官任南直隶右参议。
这次之所以让杨嘉这个无能之辈督师四镇军马,其实是因为郑昭业官职还不够高,只好借杨嘉来督师。
此时郑昭业接过信,冷笑一声,道:“此事要看细节。”
“愿听参议大人高见。”孔有荣尖声道。
“王笑此子,我听温大人说过。确有几分手段? 不可小觑。”郑昭业缓缓道? “他与周衍不和,两人吵了一架? 最后双方互不相让。王笑离开济南? 还抽调了德州的关宁铁骑去了莱州……呵,此事乍听之下? 何等荒谬?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徐州总兵关明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这样是他们的计策? 轻举妄动? 折损了兵马却也不好。”
郑昭业又是冷笑一声,道:“但往细里想,世间让人难以置信之事,总有因由。”
“子义此言何意?”杨嘉抚须问道。
郑昭业道:“王笑是故意的? 他故意传出他与周衍不和的传闻? 故意让何良远去劝说周衍不要示好。为的就是让这件事闹的越来越大,最后不可收拾。”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诸君试想,一个能击杀奴酋的人,凭他的手段? 怎么可能控制不住一个济南城?一边说要离开,一边又要买宅子? 这根本就是在欲盖弥彰。”
杨嘉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如此? 子义高见。但这是为何呢?为了削周衍的面子,独掌大权不成?”
郑昭业又是“呵”地冷笑一声? 道:“岂会如此简单?”
杨嘉表情讪讪然? 却也只是叹道:“那是……”
“王笑已经得到消息? 知道我们大军将要来攻了。”郑昭业道:“我等代表的是大楚正朔,十七万大军北上,气吞如虎,他知道的,周衍叛逆小儿敌不过,王笑只能逃。但他更知道,周衍弑杀君父,大楚英烈绝不可能放过周衍。王笑若带着周衍逃,只会被我们一路追杀。”
“所以,他为了自己能脱身,故作迷阵。作出是因为与周衍不和,最后被气走的假象。”
“呵,你们看探子打探到的消息便知道,他一面到处说自己要乘船出海,一面又在济南安家置业。旁人看来是怎样的?他想留,只是碍于脸面……呵,惺惺作态。”
关明恍然大悟,拍掌道:“好一个伪君子、大懦夫。如此说来,周衍是真的断了臂膀?我大军一至,济南必克。”
郑昭业道:“断不断臂膀的有何区别?就算王笑在,他还能守住济南不成?就这样一点小事,如何就值得你们抚掌相庆?”
大帐中安静了一下。
这郑昭业年轻最小、官职最低。偏偏一句话下来,竟是无人敢反驳。因为他是郑元化的孙子。
“王笑逃了,反而才是更麻烦的。”郑昭业沉着脸,接着道:“若他死守济南,我等攻下济南,一战可平叛逆,现在他逃了。诸君不想着如何应对,却在这里沾沾自喜?还是我大楚的栋梁吗?!”
帐中气氛又是一滞。
却也没人出来请罪,大家都还是要面子的。
好一会,郑昭业道:“先攻下济南,诛杀周衍叛逆吧。但要小心王笑从莱州侵拢我们。”
一众文武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出了帐,杨嘉叹了口气,向郑昭业道:“子义何苦发脾气,与这些将官交恶了如何是好?”
郑昭业表情淡淡道:“不敲打,他们怎么知道以后该服谁。”
杨嘉道:“若消息属实,我们也该尽快攻打济南了,以免夜长楚多。但算时间,先帝的死讯传到南京,再由皇孙下旨,江北四镇出兵,最快也要半月之后才该到济南。我们还得再等等啊……”
“不必等,督师可以下令,明日就出兵。”
“明日?”杨嘉讶道:“如此一来,有心人推算时间,难保不会猜测我们为何这么快就攻打济南,到时候……”
“管别人怎么猜。”郑昭业又是冷笑,道:“济南已知道我们要出兵,必有准备。兵贵神速,我们提前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
“不必可是。我自有办法做死是周衍弑杀先帝……”
~~
济南城,周衍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他坐在行宫的殿中,听着远出悠长的钟声出神。
没想到……王笑居然真的走了,居然是真的……
周衍甚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听从何良远的建议,不去与王笑妥协。
然后,一天、两天、三天,整个济南城暗流波动起来,有朝臣跑去劝王笑,有朝臣跑来劝他。周衍也不见他们,只交给何良远阻拦。
接着,皇帝的丧期过了第七天,何良远组织朝臣拥立周衍登基。
一开始规划得很好的。
“殿下,先帝丧期已过,你是太子,正该登基称帝。”何良远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正好虢国公不肯参与朝政,殿下登基之后便可封赏许多从龙之臣,如此一来,这些朝臣忠于殿下。以后才有本钱与虢国公分庭抗礼……”
周衍问道:“但……南边的兵马就快要打来了啊。”
“虢国公不会放权的。”何良远道:“若臣猜得不错,他已在暗中准备济南的防御。臣听说,他调动了德州的骁骑军。”
“但,本宫听说的是,骁骑军是要去往莱州,和他一起准备出海。”
“这是计,是他混淆视线的计谋。”何良远道:“如今想来,虢国公必定是假意与殿下不如,以此调动兵马,很可能就是为了防守济南。”
“是吗?”周衍一喜,道:“本宫也觉得姐夫是这样的人。他不会那么小家子气的……”
这是他与王笑置气以来第一次又叫了‘姐夫’,事实上,他的气性到现在也终于消了。也觉得这样的日子过的很是煎熬,极想与王笑和解。
偏偏酝酿了几天之后,传言越来越盛,朝臣越来越急,几乎整个济南都在关注着此事。这让周衍越发下不了台。
何良远便道:“殿下也觉得虢国公能守住济南?”
“不错,何卿一说,本宫也认为这很可能是姐夫的障眼法,就是为了调动兵马瞒过南面周昱叛逆的视线……”
“那殿下你再想,济南既能守住。殿下又何必去向虢国公赔礼?”何良远道:“这既是虢国公设下的计,殿下配合他便是。继续装作不和,让他继续不参与朝政。而殿借此机会登基,封赏心腹。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但若是我们猜错了怎么办?”
“不会猜错的。”何良远愈发笃定。缓缓道:“殿下也知道,臣以前与虢国公并不和睦。但那是政见不同。只论个人品行,虢国公其人还是有心胸气度的。殿下你回想此事最初,那也是虢国公打了殿下。殿下并未有哪里对不起他,如何就至于到如今这种地步?”
如今一来,周衍大为心安。
——何良远说的对啊!还好听了他的,没去向姐夫赔礼……
然而,就在昨日,消息传来……王笑真的走了。
周衍简直不敢相信。
“这……这怎么可能?皇姐呢?!我皇姐呢?”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也被虢国公带走了……”
“什么?”
“王家、秦家,还有几位大臣,吴大人、钱大人……虢国公带走了许多人……就只是过城门便过了一个时辰……”
“为什么不拦住?!”
“城门守将徐将军……也随虢国公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的……”周衍喃喃着,只觉自己还在梦中。
接着,巨大的喧哗突然在行宫响起。
“殿下,殿下!左阁老求见……”
“殿下,宋大人求见……”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殿下,不好了!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嗡嗡嗡,周衍退了几步,扶着桌案,急想要晕过去。
但他不是自己的皇父,他还年轻,晕也不晕不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何良远!来人!去把何良远找来……”
“殿下,宋大人在前面发脾气……”
周衍愣了一下,反问道:“所以呢?”
“这……何大人会……会被宋大人……”
那小太监想了想,还是把‘打死的’三个字咽了回去。急匆匆向外跑去,好一会儿才把散着头发,衣着破烂的何良远带了过来。
“臣,拜见殿下。”
“还拜见?本宫马上要完了!”
事到如今,何良远竟还十分镇定,道:“殿下勿慌,局势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周衍指了指他,几乎要认为这个何良远已投靠了南京,还在出言诓自己。
“你……你还要怎么不可收拾?”
“臣还是认为虢国公是在虚晃一枪。”
周衍气极反笑,拍案大喊道:“他已经走了!走了!你还在哄我?!”
“殿下,殿下……你听臣说。”何良远忙道:“殿下你想,不过是一巴掌,怎么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王笑此子,不是,虢国公其人做事,向来是做到最逼真的程度。必还是为了混淆敌军。”
周衍看着何良远那镇静的模样,一颗无处安处的心才稍稍落回来了一点。
“本宫实不知还该不该信你。”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殿下,臣请殿下尽快登基,封赏诸臣。”何良远语速飞快道:“如此虢国公一走,济南人心惶惶,唯有殿下登基,才能重提士气。”
话音未了,嘭的一声响,殿门被人撞开,左经纶快步冲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太监护卫,想要去拉他却又拉不住。
“殿下,万不可在此时登基称帝啊。”左经纶道:“臣请殿下速下诏召回虢国公,与虢国公商议是否登基一事。臣句句是为了殿下着想,请殿下明鉴……”
“左经纶,你是要误了殿下大事。”何良远喊道:“一旦让南京那边抢了先,占了大义之名,殿下如何自处?”
“何良远,若非你这个奸佞小人,事情何以致此?”
周衍还没想得明白,只见又是一群大臣义愤填膺冲进来,当先两人正是宋氏兄弟,不由分说便冲上去要打何良远。
接着又有一批要拥立周衍得大臣抢上去护住何良远。
场面就这在一瞬间炸开来……
周衍张了张嘴,只觉一场似在梦中。
这些平日里满口‘知乎者也’的文臣,竟在自己的眼前大打出手?
“都别打了!”
周衍大怒,大吼道:“成何体统?!你们想要做什么?谋反吗?!给拉开他们!”
“何良远,误国奸贼,去死吧!”
“当”的一声响,一根桌腿飞出来,正砸在周衍头上……
“殿下受伤了!”
“谁敢行刺殿下?”
“……”
这一瞬间,周衍忽然能体会到父皇常说的那一句‘皆是百官误朕’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
头上倒也是不很痛。但他摇了摇头,干脆便在地上坐倒下来,闭上眼。
——终于消停了……
~~
时间在这样的争执中一天天流逝过去。
所有人都在争吵,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江北四镇的第一支兵马便已到了济南城下。
与战事一同而来的还有骂名。
“周衍弑杀君父,天地不容,人神共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