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遗毒子孙的策略,万万不可答应。”御前会议上,乌以风在听完李昭睿的介绍后,立刻表态。
李君华问:“乌大人何意?”
乌以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算盘来,又打开他要递上去的报告,一笔笔的算起来:“皇上,我们就拿吉林绥靖区顺义郡王领地来算,如果废除外藩,改制旗佐,把全领地百姓都改为生产旗佐,而仅顺义郡王一家就取用赋税之十分之一,若其余属官、贵族待遇一应与海内贵族同等,那么。”
噼里啪啦的一阵算盘打下来,得出的结论是,仅仅是给这些外藩贵族支出俸禄,其数目就已经超出了所有领民所产出的赋税。
而实际上,如果这么办,真是情况肯定更糟糕。乌以风是把全部领民按照生产旗佐来计算的,这些生产旗佐不用承担军事义务,只负担赋税和徭役,实际与海内诸行省的百姓无异,但在理藩院治下的土地,生产旗佐占比例最大的云中绥靖区,也只占了六成左右,其余都是要承担军事义务,但又被免去赋税责任的内藩旗佐和外藩旗佐。
而外藩改制是大事,为了避免地方发生变乱,最好还要配合免税、分田、整军等政策,这些政策无一例外都是要花钱的。
“草草一算,如果按照这样的方案改制外藩,前三年的投入绝对会超过四千万元。卑职说的这四千万,可是理藩院全力负担之外的差额,请问这笔钱从何处而来,内阁会出吗?”乌以风说到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几个人相互看看,已经担任内阁首辅的陈平说道:“事关帝国大业,内阁责无旁贷,但预算案是要议院那边通过的,想来。”
“想来那群孙子,肯定会答应承担,第一年,你要多少他给多少,第二年,就给不全,之后就不给了。”李君威不客气的说道。
林君弘接口说:“那接下来,差额就要被理藩院承担,理藩院怎么办?说来说去,只有出售国有资产,土地、矿山。”
李君华的眉头皱起来,他已经认识到,这应该不是外藩贵族自导自演的,而是有高人指点。
而实际上,帝国现在主要的政治斗争是实权贵族与资产阶级之间的,前者拥有元老院和理藩院,后者执掌议院,管控最高法院,而在重要的行政总院之中,资产阶级也渐渐占据上风。实权贵族最大的依仗是皇帝,皇帝还是倾向于贵族的。
但是,如果刨根问底的说起来,这就是国有制和私有化的一场斗争。
资产阶级支持私有化,而皇帝则坚持国有制为主。
在李明勋时代,帝国的前身,社团、合众国阶段,就建立了非常多的国有企业。这些企业最早是军工企业、造船和远洋航运,把持的都是当时的国家命脉。随着经济的发展,模式的转变,诸如航运、造船逐渐向民间开放,实际已经形成了私有为主体,国有为骨干的局面。
但是国有企业之中又诞生了诸如钢铁、矿业、铁路等新兴的企业,依旧管控着国家命脉。
李明勋建立国有企业的初衷是赚钱,比如当年的帝国远洋航运公司,完全把持着帝国势力范围与欧洲的贸易,仅仅是东方黄金与西方白银的兑换业务,就能为帝国每年创收百万两白银。也正是这些高利润行业的垄断,为帝国对付海陆两个方向的挑战提供了诸多资源。
当帝国建立之后,国有企业非但没有消亡,反而得到的加强,并且诞生了更有资产。李君华登基之后,强化了李明勋的国有化策略。
其中最不容挑战的就是土地,要知道,在帝国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过程中,旧有的地主士大夫群体已经被消灭殆尽,但是他们的土地却没有被简单的出售或者分给百姓,帝国把这部分土地全部收为国有,只是出租给民众使用。
江南、湖广、中原和西北这些地方,土地的国有化程度很高。别的不说,申京所在的长江三角洲,只有部分勋贵的宅子是私有的,其余全都是国有土地。
但这些同样是帝国最为富庶,发展最快的地方,无论是豪富起来的资本家,还是工商业发展崛起的中产阶级,都对土地有着剧烈的渴望。但李君华一直顶住压力,只出售有时限的使用权,而绝对不变更所有权。
可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土地的私有化并非只是一些资本家的诉求,而是帝国的大部分百姓的形成的民意,甚至可以说,是历史的潮流。
为了抵抗这种潮流,李君华做了两件事,一是分化对手。无论是教育还是社会传媒,帝国都不遗余力的宣传私有化的害处。把土地兼并当成文明兴衰,国家存亡的重要标志。帝国毫不犹豫的告诉百姓,你即便拥有了土地的所有权,但也会被资本家们所兼并。只有土地掌握在帝国手中,才是绝对的安全。
所以,普通百姓支持土地私有化是鼠目寸光的,最终得利的只有大资本家。
而在另外一个方面,皇权积极的寻求更多的盟友。这就是帝国的实权贵族。
帝国国有的土地、矿山和牧场,都掌握在两个衙门手中,一个是理藩院,另外一个行政总院的国有资产局。而前者就是贵族们的自留地,而后者也由贵族大体把控。此外,帝国那些数量巨大的国有企业也更多的向贵族阶层开放。
这导致的结果就是,国有化越推进,国有资源就越多,那么贵族得到的利益和机会就越多,贵族也就成为了皇权的最大盟友,联合起来,对付那些崛起的资本家们。
而这次外藩改制,虽然具体的方案没有公布,但这次参加御前会议的几个人都已经大体清楚。
其中对于外藩所拥有的土地等资产的处置尤为重要,李君华兄弟三人已经决定,外藩领地内,上至藩主贵族下到普通平民,他们的合法私有财产不做变更。其余资产,起义率收归国有。
那么什么叫合法的私有财产呢,就是向理藩院报备过、缴纳过税款的资产才叫合法的资产。
要知道,在扎萨克制度实行的三十年里,理藩院每年都会组织会盟,会盟期间,都要进行报备,起先报备最重要的是本藩的军事力量,但后来领民人口、土地多少等等也要报备,而外藩扎萨克是不允许种地、开矿、办理工厂的,在帝国十八年时,为了边疆区的发展,这些有所松动,但新的经济活动更要报备和交税。
当然,涉及到利益,外藩贵族都会少报瞒报,比如阿布奈,向理藩院报备,藩地内只有两处矿山,矿工不过四百人,但实际上,他是云中绥靖区最大的煤老板,且拥有最大的蜂窝煤厂,显然,这些产业最终会和那些没被报备的土地一样,会被收归国有。
而在年初的国务会议上,议员代表提过外藩改制的方案,其方案核心就是把收归国有的土地、牧场和矿山分给所有百姓,尤其是那些被奴役的奴隶们。
这个方案看似充满了人文关怀,实际就是个陷阱。如果这样分配,那些资产很快就会倒手到海内各行省的资本家手里。
要知道,农奴并不是在法律上得到解放就变成普通的百姓,也不是得到土地和工具就能成为农民、工人,这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仍然需要组织,甚至说,需要教育。
正如监狱里走出的犯人,重返社会后,只要有条件就会大吃大喝一番。奴隶获得自由和资产后,也很容易挥霍掉刚刚获得东西。
李君华当时就意识到,那是一次试探,立刻重申了藩地资产国有化这个前提。现在看来,直接手段不灵光了,这些家伙又搞出了间接手段,先让藩地资产国有化,然后再逼着理藩院出售国有资产。
“看起来,我们怎么应对都是输的。”李君华捏了捏额角,说道。
帝国中枢利用资本家发动了对百姓对于外藩的批判,使得这个原本不那么迫切的问题,到了必须解决的地步,这是皇帝的胜利。
但是等砍头的刀真正悬在脖子上的时候,那些被资本家们摆了一道的外藩已经不在乎仇恨了,谁能帮助他们保住更多利益,谁就是他们的朋友。现在资本家出来帮忙,他们自然乐意配合,而这是资本家的胜利。
可是皇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失败,因为外藩掌握着理藩院的很多资产,一旦按照资本家们写好的资本走下去,理藩院的那些贵族也很快就变成资产阶级新贵族,他们会和资本家们拥有一样的诉求。那时候理藩院就不是皇帝的理藩院了,而变成了资本家的理藩院。、
届时,失去了这一重要的资源,实权贵族们也成为了无根浮萍,皇权也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皇权就会被架空,皇帝也会成为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不会,陛下!”乌以风站出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间,发现佩刀已经因为觐见被收走了,但他还是说道:“刀把子在谁手里,谁的声音就大,陛下,咱们大可以玩硬的,直接把外藩全都灭了。这样就用不着那群王八蛋配合,就能解决外藩问题。”
“武力是最后一张牌,不祥之器,万不得已不要动。”林君弘说。
而陈平则是问:“皇上,不如不如暂缓外藩改制,仅仅处置几个阿布奈这样的人,给百姓一个交代。”
这也算是一个办法,李君华闻言,看了一眼裕王李君威,摇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就做下去,现在不做早晚都得做,勿为子孙忧。”
在李君华的心里,这个选项还要排在动武之后。
实话说,外藩改制这件事是裕王李君威一手挑起的,虽然皇帝李君华一开始是同意的,但是这兄弟两个显然没有想到会闹这么大,这么广泛。
李君威却是脸上看不出一点凝重的样子,在所有人都安静之后,李君威说:“看起来,我们也应该耍点阴招了。”
“什么阴招?”李君华眼睛一亮,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执拗迂腐的少年郎,什么阴招不阴招的他不在乎,关键是要有招。
李君威说:“现在的根源就在于,内外勾结,议院那群家伙和外藩贵族达成了利益一致,首先得打破这个勾结。”
“怎么打破?”
李君威说:“加大火力,让他们先斗个你死我活。”
“具体呢?”
李君威朗声说道:“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方提出,要外藩贵族的性命吧。”
几个人都点头,事实也确实如此,外藩改制这种事,注定要有人人头落地的,可是,范围一定很小,如果没有资本家插一手,按照皇帝的意思,顶多杀一个阿布奈。帝国要的是外藩手里的地和人,要他们命干什么。
而这段时间虽然舆论汹汹,社会各界都要求严惩外藩,喊出灭族口号的也不少,但多是哗众取宠罢了。真正到了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这一层级,就没有人提这种观点了。
外藩是外藩,但首先是贵族,这些外藩贵族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可是元老院延伸出来的那些实权贵族、军事贵族也是贵族。本质上,天子一爵,皇帝也是贵族。要是对外藩赶尽杀绝,日后是不是一步步的走下去,都赶尽杀绝呢?
李君威说:“所以,我们就推一把,动员几个人在议院之中演讲,摆出要把外藩赶尽杀绝的样子。那些野心家就只有三个选择,同意反对和保持沉默,本质上保持沉默就是同意。这样外藩自然不会和他们再合作。如果反对,现在这个当口,谁会主动站出来反对呢,这是要与天下万民为敌的。”
林君弘等人一时犹豫了,最后李君华说道:“就按裕王的办!”
众人狐疑之际,李君华补充说:“就算为动武提前进行舆论准备吧。如果我们想不出其他好办法,也要走出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