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蔚然站起身,指着说话那人和身边几个长袍男子说道:“这些都是学堂的同僚,多是江浙山东之人,与在下约在里,便是讨论这件事的。”
陈邦彦略略点头,徐蔚然道:“这位是陈先生,刚从大陆来,在粤西林大人那里供职。”
“哦,原来是林大人麾下,能在清虏铁蹄之下保住粤西一隅,林大人和陈先生都是我族的功臣!”那人客套说道。
“功臣不敢当,只是你方才的话老夫不同意,此地百姓不服王化,怕是民心已经被利用了。”陈邦彦道。
“骗一人容易,骗千万万人却难,人心多变,肚子却很诚实,若是能骗人吃饱穿暖,这种骗,我也愿意受一受啊!”当下便是有人驳斥道。
众人落座,上来茶点,小二告饶道:“诸位先生,各位老师,烦劳小声一些,勿要再给小店惹麻烦了,我家东主说了,诸位都是公民身份,也都是读书人,知道老百姓不容易,好不容易在台湾过几年安生日子,请诸位先生替我们做主,替百姓着想!”
徐蔚然道:“行政长官有明令,任何人不得干涉公民投票,你家东主让你说这话可是让我们投反对票?”
小二挠挠头,说道:“先生可别这么说,我们只是希望诸位替穷苦百姓想象,可没有说让您投反对票,支持对我们百姓好,还是反对对我们百姓好,各位心中自有一杆秤!”
说罢,小二退出门外,陈邦彦道:“势利小人,惯会旁敲侧击!”
“先生莫恼,这样的事儿我们已经几乎天天面对,周围每个人都向我们施加压力,哎,早知如此,我便不当这个公民了。”一人气馁说道。
“你这话却是不对,三饷公投关乎元老院治下三百万百姓的利益,你我肩负这等责任,如何能退缩,再者,公开投票就是要顺应民心,百姓向你我表达他们的意见,何错之有呢!”徐蔚然当下就是有些不忿。
由此打开话匣子,陈邦彦与这些老师辩论起来,这些人在大明之时多是落魄之人,有些人从贼有些人以写信算命为生,到了社团治下才过上体面的生活,读书人,对大明还是有感情的,半辈子被忠君爱国的思想影响,最是矛盾了。
一群人辩论许久,期间茶馆老板进来劝了几次,众人才稍稍缓和下来,陈邦彦这才明白,这是目前台湾最重要的事,有很多公民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那些支持加征三饷的人很多都挨打了,上次因为众人声音太大,在茶馆引发了殴斗。
“其实我等薪金已是不低,按照标准,一年不过一两半银子,顶多半月薪金,如何不能支持呢?”
“你这话却是错了,公民阶层都是中等收入者,加征三饷也不过一年少收入几十分之一,但对寻常百姓来说,便是要将手中五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收入上缴,他们生活必受影响,不少人会挨饿的!”
讨论一阵,众人忽然发现其中一人一言不发,徐蔚然道:“陈兄,往日你言辞犀利,时常让我哑口无言,今日是怎么了。”
“这种事,辩是辩不明的,人各有志罢了,另外,在下心意已决不可转尔,也不会再受他人影响了!”陈华说道。
当下便是有人赞道:“我便是知道,陈兄意志坚定,最是心怀天下,这次公投定然是支持加征的。”
众人纷纷点头,毕竟以往支持加征的人中属这陈华声音最大。
然而,陈华的话却让众人大吃一惊,陈华道:“不,你们错了,我可以明确的说,我会投反对票!”
“莫非是你岳父施加了压力!”当下有人惊呼。
徐蔚然在陈邦彦耳边说道:“陈兄岳父原本是淮北有名的粮商,如今在台北担当议员,是当权之人。”
陈华道:“我的心思,旁人谁也更改不得,这是我个人的意思。”见众人不解,陈华从怀中掏出一沓卡片放在桌上,说道:“这便是我投反对票的原因之一。”
陈邦彦拿起一张卡片,看到上面两边各写着两个字,支持和反对,而在反对两个字上,有一个小小的拇指印。
徐蔚然看了一眼,喝道:“陈华,你疯了,伪造选票是重罪,是要流放的!”
“这不是公投选票,是我自己弄的选票!”陈华说道,他拿起一张,解释道:“若说支援朝廷抗虏,我陈华责无旁贷,但我却不会因为自己而害了众人,我的背后是许多人,我想支持,他们有些人却反对,索性这个决定由大家来做,我的课堂有学生四十,我给每个孩子一张卡片,让其问过父母意见之后回来投票,最终的结果是,三十二票反对,四票支持,两票作废,这就是民心,我现在是一位教师,孩子们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选择顺应民心!”
“这是个不错的法子,既然我下定不了决心,回去也这般做一回!”徐蔚然听了陈华的话,拿着那卡片,眼睛一亮。
“迂腐!是东番三百万人民心重要还是我大明千万万百姓重要,加征三饷,助国御虏,为的是大明数千万的百姓啊,孰轻孰重,尔等分辨不明吗?”陈邦彦低声吼道。
陈华淡淡说道:“老先生所言,与我更改决定的第二个原因相得益彰。”
“对了,第二个原因是什么,还有什么能让你改变主意呢?”徐蔚然问道。
陈华轻咳一声,说道:“我这里有一个消息,是高层的决断,会在公投之后公告,但也可以告诉各位。”
“诸位也看到了,若是按照民心所向,这次公投九成九不会通过加征议案,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途径支援御虏战事。”陈华解释道。
“得了吧,陈兄,那些流亡士子是什么德行你不是不知道,哼,他们从江南而来,我等都以为其是东林君子,士林表率,便是捐助钱粮让其供给朝廷御虏,我便是拿出了半年薪金,呵呵,如今却是后悔了,报纸上已经爆出,那些流亡士子拿着捐助银去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把钱给了他们才是肉包子打狗!”
“就算不花天酒地,这钱就真能用在御虏上了吗,君不见,那永历朝首辅丁魁楚,出任两广总督和首辅不过两年,便是贪墨百万之巨,你我都是来自大明,朝廷官员是何德行不是不知道。”
陈华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且听我说完。”
“高层早有决断,若加征议案通过便加征三饷支援大陆战场,若是通不过,也不能寒了治下百姓为民族出力的忠义之心,便会成立一个劝募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由社团行政官和监国、永历、郑藩等几个代表一起管理,在各个行政长官区劝募粮饷,支援前线,所有的账目都会公开,你会看到自己捐助的银两用来了什么地方,比那些流亡士子的劝募更为公开,我虽然决意反对加征,但并不反对御虏,我会把今年一半的薪金用于捐赠!”陈华最后郑重说道。
“哼,老夫看着社团行政体系,多是商贾之流充任,商人汲汲于利,必然也是上下其手,贪墨横行。”陈邦彦不免有些心中发酸,不咸不淡的说道。
陈华点点头:“老先生说的没错,社团与朝廷是两筐烂柿子,所以相对来说,只能挑一个不那么烂的,相对于烂了近三百年的大明朝,社团就是那个不那么烂的,纵然然后爆出贪墨肥私的事情,社团也比朝廷更有可信度。最关键的是,社团的账目我们可以查,也有资格查,更可以公开的监督,但是大明朝的账目呢,百姓有资格去查账吗,不,没有!”
“不管怎么说,中华正统在我大明,而不是东番的这个区区社团!”陈邦彦已经词穷,无奈之下,只得高声说道。
陈华摇摇头:“老先生错了,中华正统在民心,民心向着谁,谁就是正统,太祖皇帝驱逐鞑虏,中华选择了朱明,如今谁能驱逐鞑虏,谁能救百姓于水火,中华就会选择谁,朱明朝廷,东番社团,甚至还有满清鞑虏,都只是其中一个选择罢了,我只希望不是满清,仅此而已。至于社团,它不会永远是一个社团,当百姓希望他们拥有一个新的归宿的时候,社团就会变成一个国家,老先生,公投结果出来,你就会明白,那一天并不遥远。”
说着,陈华起身离开,几个教师也纷纷离开,徐蔚然叹息一声,道:“老先生,告辞了。”
陈邦彦冷哼一声,怒不可遏的走出了茶馆,他随意找了一辆马车前往了台北市政广场,在一座四层小楼前,陈邦彦见到了几个熟人,其中就有一个是沈廷扬。
如果认真定义的话,这座小楼算是大明驻台湾的领事馆,各个势力的人在这里都有代表,沈廷扬代表鲁监国而来,当年沈犹龙执掌两广,因为李明勋的关系和沈廷扬联系很密切,所以陈邦彦也认得沈廷扬。
“沈大人,本官要去布袋港,这台北已无希望了,台北百姓完全被蒙蔽,早已不支持国朝了!”陈邦彦气鼓鼓的说道。
沈廷扬笑了笑,给陈邦彦倒了茶,问:“陈大人,你以为李明勋为何会安排朝廷和泰西、南洋各国使者在台北见证?”
陈邦彦道:“这是百姓或被蒙蔽,或被邀买,李明勋心知肚明,想以此来让我们相信!”
沈廷扬摇摇头,说道:“陈大人错了,李明勋让我们在这里见证,是因为他知道,台北是唯一有希望支持三饷议案的地方,这里人不支持,其他地方就不要提了。”
“为何?”陈邦彦问道,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眼前这位沈大人可与社团有过长久的合作,对社团的了解自然比自己要深入,陈邦彦连忙请教。
沈廷扬道:“这么说吧,在社团领地之中,布袋港、台北、永宁、吕宋和香港最为重要,香港人少,便是全部公民支持也是无用,吕宋过半是蛮夷外藩,让他们掏钱支持大明朝廷完全是幻想,布袋港是社团之根基,其公民多是行政官员、公有种植园工坊职工、匠人之属,这些人平日衣食都由社团供养,恩义已结,如何会再支持大明了,至于永宁。
呵呵,永宁百万之众,大半是从大明迁徙而去的,但永宁与大明不同,那里是苦寒之地,少有种植园,多是百姓分田自种,陈大人许是不知道,永宁之地,地虽肥然天气严寒,稻米小麦皆不能植,多以大麦、燕麦这等口粮为生,台北一亩地稻米两熟,得稻米近四石,但永宁之地,大麦一年一熟,却四亩只得一石,去除种子,所获更是微薄,这等苦寒之地,不征三饷,百姓生活已经困顿,若征三饷,便是无活路,百姓即便再忠义,也不能自己饿死去支援朝廷的,因此,唯有台北还有些希望。”
陈邦彦怒不可遏,忽然发现沈廷扬神态自若,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陈邦彦问:“沈大人如何这般平静?”
沈廷扬放下茶杯笑道:“其实我对这公投根本不报以希望,无论东番做不做手脚,无论那些人被不被蒙蔽,结果都不会有一点变化,大人请想,世间大公无私者少,自私自利者众,谁愿意从自己口袋里拿钱呢,战争又没有影响到自己情况下,更不会有人主动了,我来这里,只是看票数的,若支持者三种有一,那民心仍在大明,若七中有一,东番百姓与朝廷就无瓜葛了,若十不存一,那就不仅是百姓的错了,错在朝廷!
不知道陈大人是否听说募捐委员会的事情,若是支持加征者少,而捐助者众,那才是朝廷的悲哀呀。”
“沈大人,再无办法了吗?”陈邦彦兀自难以接受。
沈廷扬摇摇头,闭上眼睛,却是止不住眼泪,说道:“陈大人,有什么办法呢,崇祯朝时,百姓水深火热,崇祯之后,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国破家亡,西南半壁不保,这非百姓之过,而是朝廷之过!是我们没有恩养百姓,是朝廷没有护得中华,难道还要阻止百姓去寻找活路吗,陈大人,如果我们做了,与洪亨九有何区别。”
“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话你从未说过,也从未有此意,但却在做啊!”沈廷扬的话犹如一把尖刀刺在了陈邦彦的胸口。
咣当一声,陈邦彦手中茶盏落地,他满脸不相信的看着自己的手,许久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