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府,六鳌所。
六鳌所作为明朝时期福建沿海所见的五卫十二所之一,盘踞在半山腰上,千户所城中有一座青山,山上巨石累叠,远看宛若一巨鳌俯身,因此得名。
在千户所城的城墙上,福建左路绿营千户白荣安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走了上来,远处的外海波涛涌荡,乌云遮盖了天空,瓢泼大雨哗啦啦的下着,城墙内外因为昨晚的台风而一片狼藉,虽是六月的天气,白荣安依旧感觉冷的可怕,暴风裹挟着冷雨灌入了他的衣服,白荣安瑟瑟发抖起来。
“千户爷,咱下去吧,犯不着在这个当口站这风口上。”一个小兵在风雨中冻的嘴唇发紫,颤巍巍说道。
“你懂个屁,如今周围上百里都是乱贼,一个不慎,咱们都得死在这里。”白荣安骂了一句,迁界禁海已经实行了小半月,东南变乱后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漳州府沿海如今又是混乱起来,与原先海寇时常袭扰不同,如今的沿海已经是一片地狱,一口粥,一只田鼠都能引发殴斗,因为八旗和外省绿营四处袭杀,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秩序,胆小者跑去了内地,胆大的组织了各式队伍,白荣安原本也是镇压界外之民的一部分,但他借口台风来袭,没有去做,缩在千户所等界外百姓和客军分出胜负。
白荣安在城墙上站着,风势渐渐弱了,但乌云依旧,原本应该是晌午的光景,却是连百步之外都是看不清,眼瞧着城外的土地满是泥浆,白荣安刚要说下去换班,却是看到一朵火焰在东北方向亮起,他以为自己是花了眼,但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那朵火焰已经变成了一条线,继而变成了一条火龙。
“敌袭,敌袭!”白荣安连滚带爬的从城墙上下来,大声吼叫着。
这种天气下,还会来六鳌所的肯定是那些居无定所,食无下餐的泥腿子,这些老实巴交的乡民如今没了土地,变成乱民,已经不能用农民待之,他们伏杀八旗,抗拒绿营,急了眼,什么都敢杀,饿极了,人肉都能塞进嘴里,白荣安听说在十几年前,中原各地都是这等流贼,想不到今日轮到了富饶的八闽之地。
火药桶被打开,火药和铅子分发下去,细雨之下,千户所的二百多兵和上百个丁壮全部给赶到了城墙上,而白荣安也看清了围攻者的大体形势,平缓的山坡上,两三千人铺开,站在前面的是头裹红巾,手持铁锹、锄头的汉子,而山坡后面,还不断有人涌来,无边无际的。
千户所的士兵已经慌了神,何曾见过这种阵仗,一群人看向了白荣安,白荣安无奈之下,从女墙垛口探出脑袋,高声问道:“这里是大清海防卫所六鳌所,你们是哪里来的好汉,我是千户白荣安,这些日子,我等可一直没有出城杀伐,满天神佛可以作证,若有报应也不能报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啊。”
“鞑子暴政猛如虎,沿海绅民过街鼠,捡起竹枪结成队,杀了鞑子告先祖!”
高亢的歌声被数千人一起唱起来,围绕着六鳌所的乱民纷纷附和,周围山峦之间,歌声回荡不断便是连六鳌所城外的惊涛骇浪都是压制下去,而山坡之后,又是一阵附和,声势更是骇人,白荣安听的脸色惨白起来,这时候,一行三十多人跑到六鳌所下,当先有一人高声喝问:“我们是反抗暴政的义军,城上的人听着,你们是要当鞑子还是要当义军,要当义军,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除了府库里的武器和财货,我等秋毫无犯,若是要当义军,便是知会一声,一会打将起来,破城之后,鸡犬不留。”
白荣安申辩道:“城下的好汉子,这次迁界禁海,我等可是一矢未发,为何加罪于我们六鳌所,烦请饶恕则个,我这就派人送去粮米四百石,好酒二十坛子款待。”
“这么说,你们是要继续助纣为虐,铁了心要当鞑子了?”城下那人当即问道。
“不敢,不敢,只是。”白荣安哪里想到对方这般不讲道理。
“要么开城投降,要么破城身亡,你自己选一样,一刻钟的功夫,自己选吧。”那人扔下一句话,便是走了。
白荣安看向城中惶恐不安的兵卒和家属,叹息一声,指了指点燃的烽火,说道:“咱们也算对得起朝廷发的那点饷银了,总是不能死在这里的,开城吧。”
千户所东门大开,城外义军却是并未涌入抢劫,只有头裹红巾的义军进城,控制了各个要点,从府库中搬出米粮、锅具搬出城外飨食,而义军簇拥着为首的光头汉子进了卫所衙门,白荣安被拉扯进去,打了个千,抬头看了看义军首领,微微一愣,继而疑惑出声:“白七哥?”
义军首领白七新讷讷看了一眼白荣安,也是问道:“白狗子?”
白荣安一听这熟悉的小名,当即大喜,跑过去,指着白七新额头那疤痕说道:“七哥,若不是小时候在你脑门留了这疤瘌,我可是不敢认。”
“你怎么在这里,你当年不是出海投军去了吗?”白七新问道。
白荣安叹息一声:“一言难尽,当年想谋条活路,投了监国军,不曾想还是做了鞑子,七哥你呢,那一年你不是投到了举人公家为仆么?”
白七新道:“哈哈,天道好轮回,迁界禁海,那举人公也是没了法子,带上金银细软出海投了东番,家里的米粮财货送给了我,我孑然一身,不怕鞑子来杀,索性聚了一支队伍,和鞑子打,他们杀我们的兄弟,毁我们的田亩,烧我们的宅院祠堂,实在该死!”
说罢,白七新对身边几个小头目说道:“这是白荣安,小名狗子,是老子幼年好友,不必忌讳了。”
待众人散去,白七新让人送来吃食,白荣安吃了几碗饭,问道:“七哥怎么跑到这六鳌所来了?”
白七新道:“我听说海外的东番接济义军,便想着先谋个出海口,好联络一番,弄些米粮军械,若是真如旁人所说,可以安排义军家属出海安置,那也是好的,总归带着这些人东跑西颠,死在半路上的好。”
白荣安一拍大腿:“七哥好糊涂啊,你若是联络东番,来这六鳌所干什么,向东过了漳浦和诏安便是潮州,如今广东潮州府已经东番的天下了,何须用船舶交通?”
白七新也是土包子一个,哪里知晓天下大势,他麾下这支红巾军号称五万,实际上多是老弱妇孺,丁壮汉子不过五六千,他哪里知道如闽粤的局面,纵然六鳌所与潮州不过二三百里,但对于以前的白七新来说,也是鸿沟。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是方便,不过漳浦是县城,丁口不少,我这支兵马怕是打不下来。”白七新想了想说道。
白荣安道:“可以先联络潮州那边,让其出兵,东番素来是铳炮犀利,攻打城池根本不在话下,不过若是七哥能打下漳浦甚至诏安,那便是不同了,您这支义军便是漳州府数得着的了。
其实诏安也没啥,这县城在界外,城内的人早就跑光了,如今城里还有两千多江南来的绿营兵,七哥若是信的过兄弟,我愿意假装败退的海防兵,先替哥哥占住城门,哥哥再领兵入城,可好?”
白七新想了想,感觉是个好主意,说道:“好是好,只是你今日还是鞑子,明日就替义军上阵,弟兄们怕是不敢信。”
白荣安把辫子一剪,说道:“旁人信不得,哥哥得信我,我只挑选在千户所有家室的兄弟,如何?”
白七新见他如此有诚意,道:“好,我再挑百十个手上沾了血的弟兄助你。”
正如白荣安计划,他带着三百多人出现在漳浦城外的时候,漳浦的守军根本没有怀疑,直接放其入城,白荣安骤然发难,对守城士兵发动袭击,直接炸碎了城门,引得城外义军蜂拥入城,城内登时大乱,江南来的绿营兵直接逃往海澄方向,白七新占领漳浦城,高举义旗,发放府库中的米粮赈济,召集躲藏、结寨百姓前来,待其从漳浦出发西去诏安的时候,已经有十万之众,此时白七新也仅仅是和潮州府的陆军第一师联络上,师长李山刚刚在统帅部那里得到可以出兵的命令,红巾义军已经浩浩荡荡的前往了诏安。
诏安可非漳浦,这里是与合众国陆军的对阵的最前线,驻守八旗、绿营两万余,然陆军在潮州联动义军,诏安清军不敢妄动,生怕中了合众国的调虎离山之计,待合众国陆军越过分水关进入福建境内,与义军合股,诏安清军再不敢耽搁,北上逃窜,退往漳州府城,而李山派遣巴海和多亚率领骑兵追杀,连战几阵,击斩六千余,其余清军绕过漳浦,逃往了漳州府。
义军与陆军在诏安顺利会师,双方合军一处,陆军将义军家属十余万撤往了潮州,二白率领丁壮两万余接受李山的指挥,一起发兵漳州府。
到了六月底,陆军、义军和已经攻占金门岛的黄蜚、苏利部一起围攻漳州府门户海澄,镇海卫先降,厦门岛守军逃窜,海澄被困五日之后选择投降,漳州府内守军全部退守府城,义军势力再度扩充,并且迅速南靖、长泰、平和,旬月之内连占领县城六座,一座卫城,五座千户所,声势一时无两。
内陆城市尚在界内,城内士绅官宦麻木不仁,官吏对迁界之民还予安置赈济,还剥削敲诈,而士绅强买强卖,掠买逃难绅民为奴,因此界内城池但凡被破,士绅官宦一律抄家籍奴,毫不留情,而沿界城市正是界外难民群聚之地,义军一到,便是协助攻城,加入义军,除二白之外,漳州府内令有十余支义军兴起,义军首领盟誓抗清,合称为红巾军,一时声势大震,仅丁壮便是有十万余,若老弱妇孺悉数统计,义军不下五十万。
漳州府城被困,闽浙大惊,安亲王岳乐一面求援,一面组织闽浙精兵南下进剿,然而陆战队已然开始联动,乌穆亲率一万余人由平潭岛登陆万安所,围困镇东卫,联络福州、兴化二府义军,威逼省会福州,义军潮涌汇聚,号称二十万,岳乐率军抵达福州,而不敢再进,与此同时,在浙江一直没有打开局面的郑藩登陆沙埕,攻入福建东北的福宁州,攻城略地,八闽皆惊。
进入七月,漳州与福州两处义军与合众国军队混编后分兵攻打福建各地城镇,义军携老扶幼如潮涌滚过,飞蝗掠经,进入何地便是就食何处,攻破城镇便是掠财占据,界内百姓原生活安定,如今家财为义军所据,房屋为义军所焚,居无定所、食无所依,只得加入义军,义军队伍如雪球滚过,从二府出征时往往丁壮不过数千,但攻破内地几座城市,便能扩张到数万人,一如崇祯年时,李闯献逆之流贼。
合众国与义军合股不久,无以用军纪约束,又需借助义军之力打击满清,因此丝毫不管束义军所为,只要义军无屠城之举,便佯装不知,但义军虽声势骇人,但军中无有精兵,无法攻打州府大城,便是一些防守严密的县城也是无法得手,义军也从不强攻硬撼,反正八闽之地处处皆有财货丁口,何必执迷一处,而对于这等城市,合众国军当列重炮于城下炮击,威逼城内绅民官将缴纳赎城银,一如当年山东之时,八闽富庶,县城需要缴纳三十万,州府更是五十万到百万不等,除了赎城之银,另需缴五万到二十万不等的粮食予义军。
两个月功夫,义军横扫八府一州,义军无力攻城,中国军无心掠地,满清兵马被分割多处,无胆出战,因此除了少量府城之外,八闽之地,非献城投降,便是缴纳赎城赎罪之银,福建各地州府县,处处为战场,处处无大战,义军与合众国军掠财掠民,就是不攻城掠地,东南郑藩也是效仿,组织义军进入浙江境内,一时间,闽浙全部安定所在,满清不得已调集内地兵马入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