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帝国朝廷论起,前朝是朱明,但在未受教化的百姓眼里,满清也能算作前朝,而无论是满清还是朱明,李君华都明白了这老板娘为何为难了,无为真人寻找的亲属在昌平战犯管理所里,能值得他不远数千里来的,肯定是至亲好友,而当初在清算的时候,能进入昌平的,那个级别的战犯,无一例外家人都受到了牵连,若无为道长是其中一位的直系亲属,是极大可能追问罪责的。
“老板娘,你是担心朝廷知道了,株连无为道长对吗?”李君华微笑问道,见老板娘点头,他又说道:“按照朝廷的法律,确实如此,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既然救得我的性命,我自然保他无虞。”
老板娘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周围几个百姓也是围了过来,其中一个老者说道:“其实我们都觉得,无为道长于情于理都不能被追究的,就怕律法无情,现在有贵人您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
李君华问:“于情于理不会追究,是什么意思?”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了出来,当无为道长收拾妥当,出现在李君华面前的时候,见他打听自己的事,也就直接说了。
原来这位无为道长俗家名字叫成器,但却是一个满洲人,其父本是满洲正蓝旗的一个参领,当年隶属于满清驻广州八旗,名义上从属三藩指挥,却也算作监军,两广会战中,三汉藩不听清廷号令,执意死守广州,期间与盟军谈判,为表诚意,杀光了广州城的满洲兵,无为道长时年不过五岁,与母亲侥幸逃脱,两广会战结束后,珠三角为晋藩所有,而帝国那时海外拓张,需要人口,无为道长这类孤寡全都被打包出海,只是因为无为道长期间生病,滞留港口,与其母被一个成姓码头工人收养,取名成器。
自此,无为道长就在港岛生活,一直到神州光复,而其养父和母亲期间因病而死,无为道长侍奉五六年,俗话说久病成良医,无为道长接触了几年医药,在养父死后到道观做了道士,跟随师父在外游历,学习师父的医术。
“师父待贫道极好,游历各方总是会打听生父下落,还专门带我去了吉林、宁古塔等关外诸地,在宁古塔时才知道贫道本家钮祜禄氏是满洲大姓,贫道叔伯要么死于战事要么隐匿民间,要么被流放海外,能寻到的也就只有昌平了,因此贫道来来到这燕山脚下,却也不敢上门去问,担心受牵连,但听人说,昌平的犯人时时出城,或劳作或参观,也不禁乡民与之交流,前些时日,贫僧在宣化济贫院诊病,还曾见过前来送米面牲畜的战犯,只是不知深浅,不敢相询,只是想着在附近日子久了,与其相熟,再慢慢探寻也是不错。”无为道长是个善谈的人,也很洒脱,不管禁忌与否,一股脑的全说了。
“道长为何如此执迷呢?”李君华问。
无为笑了笑:“我虽出家,却未得道,母亲死前心心念念一定要我带她落叶归根,贫道才放不下的,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在此蹉跎几年,若真不得,也就只有离开了。”
李君华点点头,他对无为道长的观感很好,不仅因为他救了自己性命,更因为他的性格洒脱,凡事看的开,是李君华所向往的生活状态。
“原来如此,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道长救我性命,寻亲之事,我自然要帮一帮的。”李君华命人取来纸张书写起来。
无为却是说道:“原本就是说好的,您放那位壮士一马,我助您一臂之力,贵人已经遵守诺言,就谈不上救命之恩了。”
“道长为何愿意救张经武呢?”李君华边写边问。
“同病相怜罢了,当年尚可喜杀广州城的满洲兵,是中了晋王李定国之计,而晋王是如今的帝国荣王,说起来,我一家亦是死于帝国之手,与张壮士遭遇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放下了,他却没有放下。”无为轻声说道。
李君华点点头,拿出私印盖在了书信上,问:“道长为何能放下呢?”
无为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父兄屠戮汉人无数,汉人杀我父兄无不妥,养父视我为亲生,多年养育,师父也不嫌弃我满洲身份,二十年下来,怨恨有多少,恩情就有多少,恩恩怨怨,一团乱麻,执拗于此,一生不得安宁,也就放下了。我有慈爱的母亲,恩深义重的养父,深明大义的师父,才得以放下,那位壮士想来十几年在仇恨之中无人宽解,贫道也不过想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道长不知,张经武曾被赦免过一次。”
无为微微一愣:“无量天尊,贫道确实不知,既如此,那就再一再二不再三吧。”
“道长好胸怀。”李君华赞许一声,又问:“不知道长亲人如何称呼,我这就派人去昌平问一问。”
“叔祖名钮祜禄阿尔罗,大伯钮祜禄福清。”无为说了几个名字,李君华挨个记下,差遣人去了昌平。
他则在茶铺停顿下来,先是恢复了秩序,又等来了京城来的汤药,吃药过后,身体畅快了许多,两个御医查验一番,确定无碍之后,众人才是放心下来,到第二日,侍卫却只是带回来一个男人,这人看起来有六十岁,满脸皱纹深如沟壑,脸色很深,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厚厚的棉袍上还挂着一些泥巴,看起来像是一个老农。
“这位是?”李君华率先问道。
“小老儿爱新觉罗旷亦,在昌平,大家伙都叫我爱新觉罗筐,哈哈哈。”老头风趣的说道。
而李君华是从舅舅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的,满清皇族却是个远支,懦弱和干瘦让他从未上过战场,京城这个销魂窟让他潇洒了半生,作为‘四九城爷们儿’的最佳代表,这位爱新觉罗不懂诗书兵事,但论起玩鸟斗蛐蛐,遛狗捉鹰,却是样样精通,因为皇族身份被捕,但却是个十足的乐天派,在昌平人缘极好。
“坐吧,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李君华笑着说道。
老头却是很不客气,把老板娘和伙计都叫来,要了十几样东西,有些是铺子里有的,大部分都需要出去买,都是渡口附近的吃食,自然,花销都要由李君华开支,李君华欣然接受,也感慨这老小子对吃喝很感兴趣。
一边吃,老头一边说了钮祜禄家的事,这家伙对昌平战犯管理所的事就没有不知道的,钮祜禄家在前后进入昌平战犯管理所管制改造的一共十七人,其中六个与无为道长有血缘关系,四个死于昌平,生病、事故、自杀和逃狱各有一个,而另外两个,也就是无为道长的大伯和叔叔却是已经改造完成,特赦出狱了。
“你的叔叔,也就是钮祜禄巴达罗是第一批被特赦的,在京城呆了两年,应该是去了宁古塔,他最想捉一只海东青来养,但自此没了消息,而你的大伯是今年万寿节被特赦的,福清这老小子现在在京城,在明史编撰委员会工作,他时常与我通讯,上面有他的地址。”老头拿出几封信,递给了无为道长。
李君华对此了解一些,昌平的战犯被特赦出来,一般都会被安排在京城工作,一来是为了管控和监视,二来也是为其安排一条生路,毕竟很多人年纪大了,亲人未必与其相认,没有生活来源,就无法活下来,而有工作就有活下去的资源,而这些人虽然在昌平学习过各种劳动,但年纪和身体的缘故,脑力劳动仍然最适合,正编撰史书的工作,最适合这些历史亲历者了。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道长,就由我送你去见你的叔叔和伯父吧,了却你的一桩心愿。”李君华说道。
“真是麻烦您了,只是不知道这事能不能成。”
“他是当今太子,还有什么是他办不成的,是不是啊,太子爷。”
“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你第一次来昌平我就见过你了,帝国小太子,擦腚要用纸,早餐没鸡蛋,说啥都不干。这是我们昌平城里的一个话题,索额图那几个孙子经常拿来说笑的。”老头毫不犹豫的提及当初李君华第一次到昌平的囧事。
李君华倒是大度的很:“让他们说去吧,箩筐老先生,你吃的东西我让人每样备了一些,回去的时候拿着,记着,别给那些总说我坏话的人吃。”
“没您不圣明的。”
无为道长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李君华的真实身份,但他倒没有任何改变,与李君华谈笑怒骂,一如往常,更让李君华感觉喜欢,一道回了京城,李君华派人打听了之后,派人护送无为道长去了,然后入宫。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在御书房里,李君华见到了副相马东来,而马东来则起身施礼,恭敬万分,李君华从来都是耳聪目明的,知道副相当初与长兄往来很多,此刻的谦卑或许是弥补前时的跋扈。
“副相请起。”李君华伸手扶了一把。
“听说你受伤了,怎么样?”皇帝随口问道。
李君华道:“小伤,小事。”
李明勋摇摇头:“太子的事就没有小事,详细说说。”
李君华一点没有隐瞒直接说了张经武刺杀的事,连张经武与韩芷薇的关系也没有错漏,只是一句带过,与其说不想关联韩芷薇,更多则是有马东来在场,他不欲多说私事罢了。
“这件事就按你的法子做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总不能你说放了人家,当老子的却要拆儿子的台吧。那位道长你也好好款待,吩咐下去,不要为难他,他都已经放下了,我们又何必拿着不放呢?”皇帝淡淡说道。
李君华正有此意,点头称是,李明勋对马东来说:“东来呀,朕有那么多学生,你、阿海和北极都是出类拔萃的,但若说起来,太子和你脾性最合,年纪轻轻,都是有主意的,当年你也是这样,孤身一人去了澳洲,打拼了那一片天地来。”
马东来谦虚到:“皇上谬赞了,微臣哪及太子万一。”
皇帝与马东来相谈甚欢,聊了一会,对李君华说道:“东来的夫人和孩子来了,男孩子都跟着老三疯玩去了,姑娘却在你母后那里,你也去看看,东来是个好福气的,家里有洋夫人,两个闺女与寻常人家姑娘气质完全不同,你去瞧瞧。”
说着,拉起马东来的手,说道:“东来,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的婚事,这个年纪了,连个伴儿都没有。他若是和你家闺女瞧对眼了,你可不能不答应!”
听着这些话,李君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缓缓走出去了,见到乌以风,问道:“老乌,怎么回事,父皇今日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乌以风诧异问。
“忽然就要让我和副相家的闺女相亲。”李君华道。
“应该就是随口说说,太子爷哪能当真,您想,这种事,皇上爷哪次不是先和您商议过后再说。”乌以风立刻明白了过来,哈哈一笑,说道。
半个时辰后,马东来从宫里出来,听着妻子说一些皇后宫里的事情,听到太子对女儿颇为亲近后,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又谈及无为道人的事情,马东来顿时变了脸色:“那个道人是个满洲人,钮祜禄氏?”
“听太子说了一嘴,好像是这样。”
“是汉人养父养大的?”
“是吧,应该是,不过我没多问。”
马东来掀开窗帘,问自己的随从:“太子卫队里有认识的人吗?”
随从摇摇头,马东来说:“那就去认识认识,用钱就到账房那里去支,明天这个时候,把无为道人的事情给我打听清楚了。”
“老爷,那可是太子的救命恩人呀,您可别乱来。”
马东来笑了:“乱来?不会!我也想让他救一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