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诸位,这一排房屋里面,摆放的都是洪武朝时的黄册。洪武朝,一共编了三次黄册(朱老四是不承认建文这个年号的。所以建文三年编的黄册,叫做洪武三十四年编)。合计二十五万三千七百六十六册。”
“嗯,张勇啊。洪武朝的黄册距今都有两百多年了吧?有没有纸张虫蛀粉烂,订书的棉线发霉朽断的啊?”
“回殿下的话,这种情况确实是有的。但是,洪武朝时国家纲纪严明,地方修订黄册,都严格按照朝廷的规定。在纸浆中参入了花椒、明矾。订书的棉线都是双股双订。安置黄册的房间都有石灰铺垫以防潮湿。至于这库房,本来都是修成南北向,以便阳光东西交替翻晒。而且黄册库的吏员在艳阳天还要轮流将黄册搬出室外翻晒。总之,洪武朝的黄册两百多年来,确实有纸张粉烂,棉线发霉的情况。但这种情况,最多也就一成。”
“嗯,甚好。那永乐朝的黄册呢?烂了坏了的有多少?”
“呃,殿下,小臣惭愧。或许是我们平日照拂不周,永乐朝的黄册损坏率大约接近两成。”
“孤还在北京的时候,就听说洪武、永乐两朝的黄册质地最佳,虽然历经两百余年,但多数仍可翻阅查证。号称‘铜黄册’。不过,好像也只有这两朝的黄册才是‘铜黄册’吧。”
虽说明代的大臣没有满清的大臣那样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但是听到朱由栋如此带有杀气的询问,不光是张勇,便是他后面的张士佩等人,其膝盖都差点一软。
朱元璋、朱棣,那都是狠人。一言不合就杀你全家,诛你九族甚至十族。所以,这两朝的官员相对老实,朝廷说要用什么质量的纸张,就老老实实的用什么纸张。说用什么规格的棉线,就一定用什么棉线。因此,单单就黄册的质量而言,洪武、永乐两朝的质量是最好的。这就造成虽然这两朝的黄册成册年代最为久远,但保存完好率却是最高!
永乐之后,仁熙朝只有十个月,不去说他。朱由栋等人来到了宣德朝的黄册存放屋舍。总体来说,宣德朝的质量也就马马虎虎,随机翻阅十本以内的黄册,不太容易翻到朽坏不堪的。但要找到一本完好无缺的,也着实不容易……接下来,朱由栋等人明显感到,正统、成化、弘治三朝,黄册质量稳步下降。到了正德朝,哎,哎,除了哎,已经不能说啥了。
“嘉靖朝、隆庆朝的孤都不想看了,头前带路,去看看万历十年、二十年的黄册。”
“呃……臣等遵命。”
张勇前头带路,众人鱼贯而行,很快的就来到了环洲的最东端,这里的屋舍一看墙体颜色和粉灰,便知道新建不久。
“咦?”
“大伴你想说什么?”
“殿下,奴婢刚才一路看过来,只觉得越是年代短的,黄册质量反而不如年代久远的。本来到了这万历十年的黄册,奴婢以为只会比正德朝的更烂。但是……”
“你是不是想说怎么万历十年的黄册质量突然好转了?”
“殿下恕罪,不过实情就是如此。所以奴婢心生疑惑。”
“哈哈哈,这有什么好疑惑的?万历十年,你也不想想是谁在当政!”
“万历十年,哦,原来如此……哎”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朱由栋轻轻点了一下后,大家都瞬间明白了过来。但在明白过来之后,也都跟着曹化淳无奈的轻叹一声。
万历十年,是政治强人张居正生命的最后一年。其他的,就不用多解释了。
抬首看了一下屋顶,朱由栋藏在袖子里的双拳轻轻的捏了捏,似乎花了一点点时间鼓足了勇气,然后对张勇道:“带孤去万历二十年的屋舍。”
“这个,太孙……由于环洲岛上已经实在没有地方安置新的黄册,所以万历二十年及其以后的黄册,是在樱洲岛上。这又得反复登船。今日太孙操劳了一天,不如……”
“孤不累,多上下几次船而已,没关系。”
“呃,太孙殿下……”
“怎么?是怕情况太糟糕孤会发火?”
“呃……”很无奈的低头沉思了一会后,张勇看了看朱由栋身边身材魁梧,面带凶相,而且悬挂腰刀,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的李世忠、刘招孙两人一眼后。很是光棍的答应了:“既然如此,太孙请。”
“枝吖”声中,屋舍的房门打开了。扑面而来,是前面所有房屋都极难闻到的一股霉臭味儿。在这个场合,南京户部的官员们似乎早有认识,在开门之前就轻轻的移动脚步,占到了外围。所以,这股霉臭奇袭,毫不留情的笼罩了朱由栋及其下属。
“汝等好胆!竟敢如此对待太孙!”
发火的自然是刘招孙——人家李世忠虽说也是将门,但李家封了爵后已经开始世家化了。也就刘大刀的养子还保留了军人的直脾气。
“诶,招孙,不要发火。”依然笑意盈盈的朱由栋招呼住刘招孙后,还给黄册库的管理员们解释了一句:“我们先前看到的正德朝的黄册,不一样有许多霉烂的么?不过那些东西都烂了快一百年了,霉味什么的都散得差不多了。这万历二十年的黄册,才刚刚开始霉烂嘛。味道是大了一点,正常,正常啊。”
迈步走入屋舍,朱由栋依然是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好整以暇的慢慢踱步。他身后的曹化淳、王承恩、张世泽、李怀忠等人,却已经是从惊讶迅速发展到愤怒,统统的涨红了脸颊。
这是万历二十年送进来的黄册啊!可是都成了什么样子?大面积的霉烂、虫蛀,好多书本上还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小虫在那里欢快的啃噬。好多架子看上去是空的,但走近了一看,却更是触目惊心:整本册子已经完全被虫蛀光了,只在架子上留下了一道书本的印迹,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勇,这是怎么回事?”
吼出这句的,只能是南京户部尚书张士佩了。尚书大人这会儿一定得赶在曹化淳等人之前发问:这既是为自己免责——殿下,臣以前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情况是如此糟糕啊。这样就算太孙追责下来,也就是个失察之罪——尚书大人事务繁多,失察是正常的,来来来,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另一方面,这也是长官对下属的保护:我提问,其实不是在责问你,而是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张大人容禀,自洪武四年国家推行户贴起,不管是户贴,还是黄册,甚至鱼鳞图册。其纸张都不由国家统一制作下发,而是由各县自行制作,黄册库只是下发纸张标准而已。自永乐后,各地交上来的黄册,其制作纸张的水准变差已经不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了。黄册库也多次上奏通政司,朝廷也多次下发严旨要求各地严控纸张水准。但是……下官是万历二十五年被分到这黄册库来的。来的时候,万历二十年的黄册就已经开始霉变,并有虫蛀现象。下官对此虽拼尽全力挽救,但到底纸张本身不防潮,不防虫。这,下官也实在没有办法啊。而且……而且……”
朱由栋转过身来,仍然微笑而温和的说道:“而且什么?说下去。”
张勇的牙齿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而且,万历三十年刚刚入库的那批,其纸张质量,比二十年那一批,还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