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九年七月,浙江,舟山群岛,傍晚。
海风习习中,夕阳的余晖照耀在一个躺在软椅上的老人身上,给他的身躯铺上了一层金黄色。
“学生等拜见老师,老师”
“唔?哦哦,是你们来了啊。哎,人老了,不中用了,躺着躺着就睡着勒。”
“老师这里的风景真是不错,也难怪老师不在乌程老家,搬到这里来常住了呢。学生等看了,真是深感羡慕。”
“哈哈哈,你们距离过上这样的日子,还早着呢。嗯,要不了多久就要出海了吧?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么?”
“都差不多了,朝廷预支了一年的薪俸,全都留下了。一截头发、以前常穿的衣服、戴了多年的手表,都留了。给未成年小儿子的遗书也写好了,若是真的阵亡,等他长大了,自有他母亲或者大哥念给他听。家里的族老也发话了,若是这次大战回不来,族里会负责把孩子们全都养大成人。”
“哎……这一仗,不得不打。但真要打下来,不知道有多少大明男儿会身死异乡。也不知道老天爷还能让老夫活多久,能否看到你们得胜归来啊。”
“哈哈哈,老师必然是长命百岁的,这场仗,时间再长,总不能打十五年以上吧?”
这一年的温体仁,已经84岁,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七月的天气里,太阳下山后,也得穿着一件薄毛衣,才敢躺在室外的软椅上。此刻在他身边的,是其晚年收的三个学生,齐齐穿着洁白海军军官服的冯京第、王翊、董志宁。
“人老了,记性也不是很好,老夫记得,你们三个好像都是舰长了吧?”
“老师还说记性不好?没错,我们三个都是舰长。完勋(王翊)兄军衔最高,上校。现在是魏忠贤号重巡的舰长。我和幼安(董志宁)都是中校,学生是佛山号驱逐舰的舰长,并且是第三驱逐舰支队的领舰。而幼安是琼州号轻巡的舰长。”
“魏忠贤号?嘿,这个家伙死了就死了吧,居然还捞到一艘重巡命名。哎,真是好运气。”
“老师,当年国家没发行纸币的时候,不是急缺贵金属入市么?皇上不得已卖出军舰的命名权。而且,以老师为国家做出的贡献,将来老师百年后,怕不是要有一艘战列舰以老师的名字来命名。”
“哈哈哈,那就托你吉言了。不过完勋啊,老魏虽然是个宦官,但他做东厂厂督这些年,从未构陷过国家大臣。所以,你在这艘以他为名的战舰上,不要有什么别捏。”
“老师放心,学生对宦官没有什么歧视。像魏忠贤这样安静、不生事的厂督,比起以前的刘瑾、汪直什么可好了太多。魏家人遵从他的遗愿,将其一缕头发装在盒子里放到舰上,学生可是让勤务兵每天都为这个盒子做保洁的。”
“嗯,那就好。”老头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跻仲啊,你负责的驱逐舰,据老夫所知,应该是海战里刺刀见红的舰种吧?”
“正是如此,老师。驱逐舰,身板小,火力弱。无法与敌人的大舰对抗,对岸炮击的能力也近似于无。但是他速度快啊,学生带的佛山号,是天启二十七年才下水的新舰,最高速度达到了二十七节。如此航速,在激战中,冒着漫天的炮火,左右闪躲后,高速底近敌人大舰,然后放出鱼雷。梆梆樯橹灰飞烟灭!”
虽然冯京第说得很是轻松,但老温到底是做过首辅的人。退下来这么多年,朝廷专门给高级官员制作的内参从未短过他一期。所以在听完自己学生的讲述后,他眼里的忧虑怎么都藏不住:“哎,若是以前的那些比乌龟还慢的高压空气鱼雷,你这个驱逐舰舰长很大概率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过现在嘛……”
“老师慎言,按照保密权限,幼安和完勋有些事情他们不知道,暂时也不能知道。”
是的,自内燃机研发的临门一脚被一个不识字的铁匠踢开后,接到报告的朱由栋立刻让朱逵柚做了一个基本型的内燃机:初步测试,热效比将近10——这已经和大明目前顶级的蒸汽机差不多了。
然后朱由栋做出的指示是:研发更高动力的内燃机啥的不急,首先要做的是将内燃机小型化,尽快的装到鱼雷上。
要实现这一点,说起来是真的很难——难在发动机小型化,难在规模化生产。但做起来,如果只是解决有无问题的话,还真的不难:大明,或者说中国宫廷的能工巧匠实在是太多了。在历史本位面,顶级的皇家工匠甚至可以在鼻烟壶的内壁上写下整部金刚经——要论微操,此时的中国匠人吊打全世界。
所以,在有了基础的原型内燃机后,不求量产,只求手工制作的话。大明的能工巧匠们完全可以把内燃机等比例的缩小,再缩小,并且做得分毫不差。
当然,纯粹的手工制作小型内燃机,质量是不错的,但是这效率和成本就极高了。不过朱由栋也不在意:这是划时代的热动力鱼雷,水下速度可以超过二十五节,最大潜行距离超过三千米——如此鱼雷,在这个时代,那就是超级大杀器。虽说纯手工的这种鱼雷,大批皇家工匠紧赶慢赶四个月,也就弄出来三十枚。但若是在海战的关键时刻,这三十枚鱼雷突然出现,击沉了那么一两艘敌人的战列舰呢?
佛山号驱逐舰,一是舰龄轻,二是舰长能力强。所以和其他四艘驱逐舰一起,瓜分了这三十枚特殊的鱼雷。作为舰长,冯京第当然是知道这些鱼雷的厉害。而温体仁作为退休首辅,也能从绝密内参上了解到这一情况。但是其他两位,就真的不知道了。
当然,如王翊和董志宁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泄密。但既然新式鱼雷的密级暂时还不是他们能知道的,那温体仁也就马上停住了嘴。
不过这么一闹之后,气氛就稍微有点尴尬了。
老温只好赶紧的新起了一个话题:“对了,那个郑芝龙的儿子,皇上亲自赐字叫成功的,现在情况如何了?”
“老师,这小子今年才二十三岁呢。不过,到底是海军子弟,军中的叔伯多,所以军衔倒是不低,这会儿已经是少校了。至于职司嘛,本来犬养司令是让他在旗舰廉颇号上面做参谋。但他不干,寻死觅活的非要去驱逐舰上做舰长。为了达成目的,甚至还把申请报告直接打到了皇上那里……总之,这臭小子现在跟学生一样,都是特殊的驱逐舰长。”
“痴儿啊,不过也正是因为我大明有无数这样的好孩子,皇上才有底气去打这一仗!”
……
大明是一艘庞大的巨轮。因为巨大,所以一旦全力发动,其爆发出的力量极为惊人。但也因为巨大,因此要掉头调整航线也非常的艰难。在这整个国家已经按照打大战的国策运转了三年多后,哪怕此时此刻知道对方有了新技术,而本方的战备仍然存在一定缺陷。可是开战的日期,已经不是朱由栋能够停得下来的了。
天启二十九年的七月,朱由栋带头,太子、宋王,各路藩王,以及本次将要以各种职务参战的两千多名宗室,齐齐聚集于孝陵之前进行了一次规模极大的祭祖。
“伏维大明建国贰佰七十九年,不肖子孙朱由栋,率两千余宗室祭拜于太祖灵前。谨告曰:恢复中华,重开日月。得国之正,我明为最。洪武奠基,永乐开疆。五伐漠北,七下西洋。仁宣盛世,万民无殃。正统土木,遇变恒强。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万历。传承延绵,国祚永光。待至天启,世局沧桑。屡犯我境,西贼猖狂。亿万国民,莫不愤昂。三年教训,五年生聚。雄兵百万,千舰出航。誓灭此獠,以告宗庙。太祖之灵,昊天之上。且观且佑,中华健儿,逢敌必克,锐不可当。待得胜日,再告宗庙。明之盛世,天下无双!尚飨。”
……
随着皇室做出示范,整个天启二十九年的夏天,大明本土的各个省份,各个州府,各个县乡,各个村庄,都在不约而同的做着同一件事。
在那些大家族聚居的官宦、豪富之家,各家的祠堂不约而同的在非清明、非春节的时候打开了。一些较为开明的家族族老们,更是破天荒的让家中的女人小孩全都进入了祠堂。
“列祖列宗在上,我大明今日对暴虐一时之西贼发动举国之战。刘大(孙二、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就要上战场了。惟愿列祖列宗保佑,让战场上的枪炮找不到他……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也惟愿他能为我大明好好杀敌,不辱没历代祖宗积累下的家名……”
而在那些普通的农夫或者工人家庭,应征入伍的新兵们,或者在家人的陪伴下走向田间地头里父母、祖父母的坟茔,或者是在家中摆出长辈的灵位,用和大家族族老们差不多的语言,对着自己的祖宗善祈善祷。
而轮到那些应征入伍,即将开拔的精壮们发言时。或慷慨激烈,或恋家不舍,甚至痛哭流涕。但无一例外的,全都郑重的在祖宗的灵位或者坟茔前表示:无论生死,绝不辱没祖宗的名声!
之后,这些战士或剪下头发,或留下指甲,或将自己的一些贴身物品放入盒子中,郑重其事的将其交给关系最亲密的家人、亲友。然后义无反顾的走出家门,登上各种交通工具,开始朝着自己部队的屯驻地出发!
……
可以说,此时此刻,就是所有中国人几千年最内核力量的集中展现:家、国。家就是国,国就是家。
身为中国人,面对如此决定国运的一战。朱由栋没有去搞什么签名誓师,也没有去搞什么万人十万人大集会。总体内敛的中国人,并不太需要那些东西。所有国人对这场战争的决心,都在无数的祭祖活动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