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天黑得早,又渡过了难捱的一天,南城驻守的周军无不庆幸又赚了一天。现在每活一个时辰,都是赚的。
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能坚守多久,这支败军都没有什么活路!很多人在值守的时候,心中慢慢用有限的信息复盘此战是如何失败的。
很多人得到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结论。
他们被全方位碾压了!
后勤,训练,兵力等等,这些地方全都不如齐军。至于更高层的指挥问题,下面的那些周军还没有能力去思考。
明明知道实力薄弱,却依然不知道后退,依然要扶持高演占据洛阳。这到底是皇帝宇文邕最后的倔强,还是高伯逸在“扮猪吃老虎”,无人能解答。
至少周军当中,无人能解答。
在梁士彦看来,其实这一战本不应该发生,哪怕发生了,周军也绝非毫无机会。至少打成平手,从齐国手里夺下一块肉,本应该是可以实现的。
没想到最后却等来了最坏的结果。
当然,梁士彦尚且不知道宇文宪已经攻占襄阳,不然,他会更加扼腕叹息。高手过招,机会往往就只有一次,宇文宪好不容易趁着王琳军与齐军交接的空档,赢了一手。
下次?
大概就没有下次了,至少襄阳这里是没有了。
“陛下,今夜齐军绝对会攻城,末将会死守南城不失。”
梁士彦走到宇文邕跟前,对着这位一整天都待在城楼上的周国皇帝行了一礼。火把照耀下,这位年轻的帝王,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亦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战,让朕试出了齐国的深浅,也试出了高伯逸的道行,可惜……”
他并未说可惜什么,不过梁士彦大概也能猜出一二来。
“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五年,乃至十年,陛下都等得起,周国也等得起。可是那高伯逸却未必能等得起,五年之内,他必定称帝登基,不然齐国的小皇帝长大以后,岂能容他?
那时候,就是陛下一雪前耻的时候。”
梁士彦安慰宇文邕道。
“梁将军,之前因为某些事,朕对你有些误会,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宇文邕拍了拍梁士彦肩膀上的铠甲道:“神策军的新式铠甲,又能保暖,又是轻便,还可以防备箭矢,实在是要得。
若是此番能顺利回关中,朕一定要让工匠仿制,大规模装备府兵。朕就不信,高伯逸能做到的事情,朕做不到。”
看到宇文邕尚未失去雄心壮志,梁士彦松了口气,他最怕宇文邕对自己说全军投降什么的。这次如果宇文邕投降,那么周国还能不能存在下去,就真的很难说了。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更别说是一国之君。
宇文邕这次出兵错了吗?
梁士彦慢慢也想明白了,宇文邕他是一个么?
不,他的背后,是整个宇文氏。
以及周国国内八柱国势力的残余。这个坑,是早年宇文泰挖的。
历史上,在宇文护攻略洛阳失败以后,宇文邕花了很多年的时间,通过一系列的眼花缭乱的政治操作,让军队中忠于八柱国的势力和完全忠于自己的势力(包括宇文氏的宗室),达到了一种微妙平衡。
这种平衡,不是表明上那几个高级将领的平衡,而是已经自上而下,渗透到了中级军官这个层面!
用宇文宗室的力量(领头的是宇文宪),压制八柱国的残余势力。又用八柱国的残余势力,压制宇文氏的宗室。
所以他可以在斛律光死后,快速发动战争,一举灭齐!
而现在,周国国内,有很多不服他的人。这一次宇文邕出兵洛阳,跟历史上宇文护出兵洛阳的动机,几乎完全一样。
都是为了立威!
所以不存在什么应该不应该,只不过结果不好而已。皇帝的视角,跟普通将领,是不一样的。在这一点上,高伯逸也认同宇文邕应该出兵。
不过不应该以洛阳为目标,而是应该以北面的平阳(今山西临汾)为目标,徐徐图之。
只能说性格决定命运,宇文邕就是那种雄才大略的皇帝,让他用军事意义极大,战略意义却一般的平阳来“立威”。
抱歉,他做不到。如果那样,还不如不打,积蓄力量在洛阳来一场大的!
这个观点,其实也是历史上宇文护的想法。赢了,历史会是另外一种走向,可是谁让周军打输了呢?
赢了吃肉,输了的话,那就乖乖站好挨打。
“咚咚咚咚咚咚咚!”
正当宇文邕准备下城楼休息的时候,城下忽然鼓声大作!
“不好神策军攻城了!”
梁士彦面色微变。
齐军垒土的速度很快,南城又不是很高,之前还被周军攻破过一次。只花了一天时间,齐军就已经把土垒到几乎跟城墙平齐的高度了。
这些贱人用周军战俘来垒土,害得梁士彦等人不敢放箭,只能任由对方进行土工作业。手段无所谓好坏,无所谓卑鄙高尚,能达到目的就行。
易地而处,梁士彦也不排除自己跟对方一个办法。
“梁将军后退!神策军有连弩手!”
贺若弼带着一队刀盾兵上来了,挡在了梁士彦前面。
说话的功夫,冲上城头的神策军手持连射短弩,朝着城墙上的周军连射。猝不及防之下,周军数十人中箭,倒下一大片!
梁士彦就听到面前周军刀盾兵的盾牌上发出“咚咚咚咚”的箭矢入木头的声音,惊出一身冷汗。
这玩法有点非常规啊!
他有些诧异的看了身边年轻的贺若弼一眼,这位小将真可谓是吃一堑长一智,估计在虎牢关没少吃神策军的亏。
神策军冲在最前面的弩手一口气射完手里的弩箭,随后将清理出来的空白区域交给后续的刀盾兵,这些人退到后方,开始将背上装满十支箭的木匣子,一口气装填到已经空了的短弩里面。
射空的匣子则是放到背后的箭壶里。
这一幕没有逃过梁士彦的观察。
“梁将军,只有将齐军逼到城墙以外,今夜我们才有活路!这些精锐弩手经过专门训练,前往不能让他们缓过劲来!”
这支部队就是神策军专门用来短兵相接的时候使用的,真正上了大战阵,这些人的使用反而会不利。连射短弩有一个高伯逸都无法克服的缺点,那就是射程短正常弓箭不少!
威力也是有所不如。
所以只能在伏击战和攻城战的时候使用,优点和缺点十分明显。
“你在这里顶着,我去带人上来。”
梁士彦跟贺若弼交待了一句,就下了城楼。
没想到他还没下城,就听到城下“叮叮叮叮叮叮叮”的金石之音响起!齐军居然退兵了!
诶?
梁士彦返回到城头,看了看有序退却的神策军,又看了看一脸懵逼的贺若弼,还没搞清楚状况。
“齐军怎么就退了?”
贺若弼有些不解的问梁士彦,毕竟后者是老江湖,大小战阵真是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经验十分丰富。
甚至还在他老爹贺若敦之上。
“我也是不知。”
神策军攻城犀利,可也不是没伤亡的。明明还有余力,却不下令全力攻城,这高伯逸是要玩哪一出?洛阳已经拿到手,弘农城的周军被王琳围得水泄不通,高伯逸在顾忌什么?
梁士彦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却搞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主公,为什么让将士们撤下来呢?”
此战是杨素代高伯逸指挥的,他不觉得自己的应对有什么问题,哪怕高伯逸说用周军战俘垒土影响不是很好,杨素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没有在意高伯逸的意见,而是坚持让周军把通往城墙的土丘堆好,这才放过那些倒霉蛋!战争当中,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
高伯逸爱惜羽毛,他杨素可不在乎,他只要赢!
“将士们都累了,让他们歇歇吧。”
高伯逸摆了摆手,并没有告诉杨素真正的退兵原因。
一直到安顿好退兵的所有事宜之后,高伯逸这才回到营地的中军大帐。果不其然,杨素不请自来,向他询问今日退兵缘由。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今日的攻城,目的已经达到。如果继续下去,就是到了其下攻城这个阶段,那就不美了。”
目的达到?
杨素完全搞不清楚高伯逸哪来的自信,这就行了?
他有预感,周军的抵抗,其实并不坚强。说不定今夜可以一鼓作气的拿下对方。可是怎么说呢,高伯逸是三军主帅,他杨素并不是。
坐什么位置就干什么事情,这点多说无益,等此战结束后再来复盘,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那卑职告退。”
杨素有些不甘心的走了。
他走了以后,郑敏敏从后帐走出来,高伯逸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
“我要给周军主帅写一封劝降信,你来执笔,写得客气点。”
高伯逸懒洋洋的说道。
然而郑敏敏却没动笔,而是呆呆的看着他。
“只是个裂土封王的家伙罢了,让你写就写。”
高伯逸以为郑敏敏被吓到了。毕竟,一个女人代笔写劝降敌国皇帝的信,若是成功,这事可以吹一辈子了。
“不是,妾身是在想,都督明明今日可以破城,却让大军退却。那今日战死的人,不就白死了么?”
郑敏敏问的这个问题,比杨素更能直击灵魂。高伯逸满意的点点头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决定好好跟你解释一番。”
“今日攻城,死伤了一百多士卒。”高伯逸顿了顿嗓子继续说道:“如果要完全占据这座城池,那么还需要牺牲的人,起码,是今日死去的十倍。”
“这还不包括周军那边的伤亡,他们死的人只会更多。”
今日高伯逸给郑敏敏提了一个新概念,那就是“敌人的伤亡”。
“敌军的伤亡,难道不应该越多越好么?”
郑敏敏表示自己并不是傻子。
“今日攻城的目的,只是让宇文邕知道,他现在正在一艘破船上。我想什么时候让这艘船沉掉,就随时可以让它沉掉,懂么。”
这个道理还是很好懂的,郑敏敏微微点头。这年头,哪有上位者跟女人解释什么啊,高伯逸应该说自己她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了。
她那天说想侍寝,倒也不是真的被权势所逼迫。
“今天打了一半的战斗,其实不过是一次压力测试罢了。”
压力测试?郑敏敏显然不懂什么叫做压力测试。
“说明白点,就是我要让宇文邕知道,我有这个能力让他成为阶下囚。
所以,剩下的事情也很简单,你写一封信给宇文邕,他看了以后,就会让南城的周军放下武器。这样,就跟今夜攻下此城一样。但是死的人会少得多,无论是我们这边,还是周国那边都一样。”
听了高伯逸的话,郑敏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这就是都督经常挂在嘴边的仁信智勇严么?”
郑敏敏看向高伯逸的眼神,带着难以掩饰的崇拜。一个男人够不够水准,她还是有参考坐标的。
她的父亲和兄弟,高睿和高氏一族,都是参考坐标。
高伯逸的水准,显然远远高于这些人。何况她还没完全看透。
“只有让更多的人更好的活着,才是时代的进步啊。若是见人就杀,那我跟石虎又有什么区别?”
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后赵君主,臭名昭著的石虎,就是后面帝王的参考系,或者叫“保底”。随便哪个昏君暴君,自嘲的时候都会说类似于“朕再怎么混账,也比石虎要好吧”这样的话。
听到高伯逸自谦,郑敏敏烟嘴偷笑,在桌案上摊开大纸,却是犯了难。
劝降是个技术活,更别说劝降敌国皇帝,她一个小女子来写劝降信,可还行?
“别想多了,写点客套话,就说南阳一别,我很想念他之类的。然后就说我大军退避三舍,邀请他出城与我畅谈,就在这南城跟前就行。”
诶?让宇文邕出城?单刀赴会跟他在城外畅谈?
这到底玩的什么游戏啊?
郑敏敏疑惑的看着高伯逸,想发问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按照我说的写就行了,不用想太多。你放心,宇文邕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