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青衫立于破败的黄土城墙之上,白眸公子儒衫随风飘荡,白色的瞳孔里看不出任何胜利的喜悦,唯有无尽的悲伤。
徐天然不知南宫宏烨如何轻而易举就拿下了永平和永和二坊,最后仅余下常安坊聚集在一起的六千精锐突厥士卒和两万五千余老弱妇孺。
九万余胡人已经缴械投降,唐王的圣旨赦免了他们,只是从此他们改服易习,抛弃了传承数千年的习俗,少年们皆入学塾读儒家经典,不得说胡语、不得祭先祖,为了在长安苟活,放弃了所有的尊严。
活着,很难。
活着,很好。
活着,足矣。
南宫千白见了李归仁之后,李归仁就带着突厥部众龟缩在常安坊,而其余各部首领卸甲归降。谁也不知南宫千白究竟说了什么,连南宫宏烨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何魔力,可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降李归仁。
以李归仁的反应来看,南宫千白也并未欺骗他,他自己亲自退守常安坊,已经放弃了自己亲手构筑的黄土城墙,在常安坊内已经是死路一条。
一袭青衫浮动,白眸颓然倚靠在墙垛之上,不停地咳嗽。
徐天然轻轻拍了拍千白的后背,不曾言语,皆在不言中。
千白洁白的手帕捂着薄薄的嘴唇,猛烈咳嗽,缓缓摊开白手帕,一朵鲜艳的红莲花跃然手帕之上。
徐天然有些心疼千白,身子骨本就弱的他,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本就不属于他的重担,这偌大的长安,他一个两世记忆的谪仙人,为何要为了冷漠的长安殚精竭虑。
那些似死在玄都观的达官显贵又凭何可以尸位素餐?
轧荦山的野心早已人尽皆知,只要不危及家族利益,那些吃着长安民脂民膏的贵族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其中不少人早已暗暗与轧荦山勾连,一朝成为扶龙功臣,滔天富贵唾手可得。
正义,与贵族而言不值一提。
心中算计唯有利益。
李甫林的狂妄,柳国忠的愚蠢,唐王的狡黠,轧荦山的野心,百姓的愚昧,差点共同毁灭了长安。
莫说张口仁义道德,闭口利益算计的长安贵族们,便是在长安辛辛苦苦讨生活的老百姓们,皆是趋利避害,原先百姓的愚昧显得淋漓尽致,为流言所蛊惑,被李甫林所利用而陷害南宫宏烨。
而事后,老百姓们有几人能为自己曾经的过错而感到愧疚,只是会将罪过推到胡人身上,将怒火发泄在手无寸铁的突厥老弱妇孺身上。
南宫千白的泪水婆娑了双眼,为这冷血无情的长安,他竭尽全力了,长安百姓至今都在怯怯自喜,是老百姓自己的力量拯救了长安,是长安百万众的信念长河彻底击败了星海血咒。
可是,长安的汉人们忘了,其中也有十万的信念来自胡人。
谁都不想死去,可是胜利过后,秋后算账,却不放过原本同一战壕的胡人百姓。
千白绝望道“我曾遍读史书,书中仅仅记载对胜者的歌颂和封赏,对失败者的记载惜字如金,每当读到一场大战之后,能听到很多一战功成的名将名垂青史,而败者徒留下京观几座,斩首几何。至于,最终敌国百姓如何,鲜见于史书之上,如今方知,胜利的背后皆阴影。”
“史书皆是胜利者书写的,自然是记载丰功伟绩,哪里会将自己的污点载入史册。”
又是漫长的沉默。
常安坊,李归仁一人立于铁桶一般圆阵最外头,长刀冰冷如霜,眼眸冷峻如冰。
突厥老弱妇孺皆聚集在此,最外围是身披重甲的六千士卒,第二层是突厥精壮,手持棍棒,绝望地看着一步步靠近的禁军。第三层是半大的孩子和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无寸铁,护在妇孺外头。最里头,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妇孺老幼,在突厥男子的保护圈中,紧紧依偎在一起,等待命运的审判。
他们皆无力对抗命运。
南宫宏烨五万大军将常安坊团团围住,李归仁大喝一声“抽刀。”
六千长刀齐出,声势浩大,威武雄壮。
南宫宏烨大手麾下,五千重骑开始发动冲锋,李归仁看着钢铁洪流朝自己冲来,一步不退,双手握刀,刀锋直指昔日的战友,今日的敌人。
重骑所向披靡,李归仁挥舞长刀,砍断了十条马腿,斩杀了五名骑卒的头颅,然后被一把骑矛刺穿了胸膛,鲜血从口中喷出,李归仁紧紧攥住佩刀,死而不弃,跪倒在圆阵之前。
南宫宏烨也不忍心直接弓弩齐射,将圆阵中心无盔无甲的平民先射杀,扰乱了突厥士卒的军心,再发动进攻更加轻而易举。
南宫宏烨仿佛和李归仁约定好了一般,让李归仁和麾下的将士死得体面些,让他们要死也先死在身后百姓之前。
六千步卒,一次冲锋就折损了两千余,靠着血肉之躯顶住了重骑兵的第一次冲锋,令南宫宏烨也是敬佩不已。
只是,已经残破的大阵又能撑住几时?
外围的士卒倒下了,身后的精壮挺身而出,纵然身上不过是轻薄的布衣,为了守护身后的亲人,死又何惧?
纵然知道,身后的亲人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又如何,要死,也要自己的妻子父母死在自己后头,这是突厥人最后的倔强和骄傲。
南宫宏烨第二次下令冲锋,重骑兵卷起漫天尘土,千白模糊的眼眸却死死盯着战场深处,这是自己亲手制造的人间惨剧,他一辈子也不能忘,纵然他的心早已悲痛欲绝。
所有人皆以为,这一轮冲锋之后,再无一人能立于战场之上,圆阵也将彻底毁灭。
谁能想到,纵然又有一千五百余披甲士卒和三千余精壮民夫倒下了,但是圆阵依然傲然挺立。
南宫宏烨强咬着牙,下令第三次冲锋。
饶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骑军们也心软了,只是军令之下,第三轮冲锋已至。
千白啜泣道“没有第四次了吧?”
徐天然摇摇头道“有。”
千白又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手帕也捂不住溢出的鲜血。
徐天然柔和的真气缓缓注入千白经脉之中,千白推开了徐天然的手,摇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忧心过度了。”
“你身子骨不好,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我要亲眼看着自己犯下的血债,以血为鉴,谨记教训。”
一袭青衫扶着身形摇摇欲坠的纤瘦公子,与鲜血浸染的沙场格格不入。
这一次,圆阵外头留下了六千余尸体,大多皆是无盔无甲的精壮民夫,而披甲的士卒仅仅剩下一千余。
饶是铁石心肠的南宫宏烨也不忍直视,将已经疲敝的重骑换下,换上一万轻骑,争取最后一攻,这血腥的一幕也该落幕了。
骑军来去如风,转瞬即至,已经疲惫不堪的突厥士卒挥起禁军制式佩刀,与同样的佩刀相互碰撞。
无盔无甲的精壮民夫更像是人肉木桩,血肉之躯被骑兵一撞便飞出数步,马蹄踏过,尸身皆成肉泥。士卒死完了,青壮死完了,在圆阵中心的妇孺们眼神充满恐惧,又充满仇恨。
半大的孩子们、老人们拾起了散落一地的战刀,以卵击石一般冲向了奔驰而来的骑军。
血色残阳。
常安坊的沟渠里流的不是污水,而是猩红的血水,整座常安坊,皆弥漫着刺鼻的血腥。
这一日,长安再无突厥人。
那些不见硝烟的百姓们拍手称赞,而亲眼见过这悲惨一幕的将士们,没有一人觉得自己立了天大的功劳,那座圆阵成了很多人心中的梦魇。
在南宫宏烨要求之下,常安坊,从此在长安除名,成了一座无名空坊,也无人。
不久之后,新王颁布圣旨,于安仁坊旧址开凿湖泊,名为安仁湖,于湖心岛建一座玄都塔,湖泊两岸杨柳依依,倾注了长安百姓对逝者的思念。
南宫千白重病不起,南宫夫人和柔儿姑娘亲自照料,只是千白的病情越来越重,身体愈来愈单薄。
徐天然、吴清风和谢玄羽时常来探望千白,他们只等朝廷赏赐之后,取得了宅邸房契,就能飞升回到天道天下了。
南宫将军和夫人亲自拜访三位谪仙人。
谢玄羽略显局促,于凡是皆能举重若轻的吴清风相比,谢玄羽总是显得凡事皆举轻若重,徐天然倒是一脸平静。
南宫宏烨敬一杯酒,开门见山道,“徐仙人,犬子病重,当如何医治?”
“心病还需心药医。”
“你说千白是心病?”南宫夫人诧异道。
“他将常安坊的罪过都记在了自己的身上,才会重病不起?”
夫人就要起身下跪,恳求道“三位仙人,还请救救我儿,只要能救白儿,要我作甚我都答应。”
徐天然、吴清风和谢玄羽赶忙起身,哪里受得夫人一拜,千白与他们情同兄弟,夫人便是自己长辈,徐天然连忙扶住夫人,平静道“夫人,万万不可行此大礼,千白于我们是生死之交,您与将军是我们长辈,我们怎么会袖手旁观不救千白?”
徐天然略迟疑,南宫将军何等精明之人,必然知道了徐天然有难言之隐,“仙人但说无妨。”
徐天然轻声道“只要朝廷赏赐下来,有了房契,我们三人和千白一同飞升到天道天下,在这座天地的心魔就会自动消散。”
南宫夫人不舍道“你是说要带白儿一同飞升?”
徐天然看了眼吴清风,吴清风又看了眼谢玄羽,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说不出口,吴清风和谢玄羽心有灵犀一般一同看往徐天然,徐天然无奈,只能自己说道“将军、夫人,其实千白与我们三人一样,皆是谪仙人,不过他拥有两世记忆,既是天道天下的千白,也是将军府的千白。”
徐天然一席话宛如千斤重锤砸在将军和夫人胸口,一时间夫人身形摇曳,若非南宫宏烨扶住,夫人就要瘫软在地。
南宫宏烨将夫人扶到椅子上,冷静道“若不飞升会如何?”
“从此滞留这方小天地,再无回到天道天下的机会。”
“将来白儿病情会如何?”
徐天然双手交叉,沉思了片刻,“以千白的坚毅,迟早能从心魔中走出来。”
“白儿飞升之后,可有机会重返这个天地?”
“若无特殊机缘,难。”
“你知道白儿在仙境的身份吗?”
三人皆摇头,从未听千白说过。
南宫宏烨以手撑住额头,半晌,毅然决然道“明日,我去宫中请旨,为你们早些讨得封赏。”
三人异口同声道“谢过将军。”
恢复了几分清明的夫人,不忍道“相公,白儿飞升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南宫宏烨释然一笑道“白儿长大了,该展翅高飞了,怎能留在我们身边束手束脚,再说了,咱们南宫氏出了一名仙人,那是无上的荣耀。”
夫人抹了抹眼泪,空留下一道孤寂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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