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警官的质问,让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王医生苦着脸,从中劝说,却是没有办法让钱警官退让。
小队长有些不乐意了。
“老钱,你做什么呢?你要是想要和王医生好好谈谈,那我们这边可以等等。你不要把其他案子的事情,带到小林这事情上。”小队长声音冷厉,“你比我从警的时间还长呢,队长一直倚重你,队里面所有人都信任你。就因为那家公司的事情,就乱了阵脚了?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钱警官和林友德一样沉默,两人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固执。
这一刻,病房内,他们两个才是同类。
林友德和钱警官同时醒悟了这一点,但两人却是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相同的沉默底下是相互的对抗。
小队长无法直接将钱警官赶走,他的话、王医生的话看来都不管用。小队长只好打了电话给黄队长。
钱警官只是看了眼小队长,并未离开,周身气场却是放缓了一些。
他不可能跟黄队长对着干。
抓紧黄队长到病房前的这段时间,钱警官思索着,开口道:“小林,我们做警察的,职责所在就是查清案件真相,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不管真相是什么,都不影响我们的职责。你既然看见了,就该明白我们查案的手段也该随着现实做改变。”
“老钱!”小队长脸都涨红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钱警官。
林友德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钱警官如此直白地将一切说了出来。
他原先也犹豫着自己该怎么办,可却没像钱警官这样孤注一掷,决定迎接这“新的世界”。
黄队长匆匆赶来,看得出来,他是跑过来的。
“老钱。”黄队长看了眼病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王医生当了中间人,将事情经过委婉地告知了黄队长。
“黄队,这次是老钱的问题。不,这不是光这件事的问题了,是他这个人的问题了。”小队长严厉地看着钱警官,心中却是有些惊慌。
他想起了秦教授说的那番论断。
事情的发展似乎开始一步步证实秦教授的想法才是正确的。只是这证实的方式不是他们警方查到了什么线索,而是他们警方内部出现了问题。
王医生建议道:“我想,钱警官需要进行一次彻底的心理评估。”
黄队长神色复杂地看着钱警官。
钱警官倒是坦荡,“没问题。”
“你今天先回去吧。我安排一下,我送你回去。”黄队长说道,又看向小队长,“方晓恬这边还是你们小队负责,人员安排好。二十六局那边我催促一下。”
钱警官看向黄队长,“二十六局?”
“这案子已经是二十六局那边的职责范畴了。”黄队长回答。
钱警官看向林友德,“小林,你也这么觉得?这案子是邪教作案?”
林友德没有回答。
黄队长按住了钱警官的肩膀,“你够了。跟我走吧,我送你回去。王医生,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自己坐车回去好了。”王医生笑了笑,好像没有察觉到整件事的严重性,还挺轻松地和众人告别,率先离开。
除了林友德外,另外三名警察都知道,王医生在多个警局开展心理疏导工作,她经手过的、恢复健康心理的警察和未能恢复不得不退居二线或直接离开警局的警察,都不知道有多少。就和医院不断见证病人入院、出院或是不治身亡的医生一样,看多了,也就淡定了。
只是想想黄队长刚才提到的二十六局,王医生放松的心情又紧绷了起来。
二十六局便是公安内部分管邪教犯罪的单位。涉及到邪教的犯罪,那些罪犯和受害者的情况总是非常复杂,对警局的心理医生来说,也是压力极重的一项工作。
黄队长移交了案件,但瑶城本地也必须做一些协助配合工作,少不得参与到案件的侦办过程中,接触到那些罪犯和受害者。
警察也可能成为受害者之一。
王医生幽幽叹了口气。
瑶城的情况总是比那些邪教老巢所在的地方好许多。这么多年了,瑶城还没出过这类案件呢。
王医生本人倒是在以前的工作接触过这类案件。那可不是令人愉快的记忆。
林友德和钱警官,也不知道是能被她或者其他心理医生给矫正回来,还是跟那些罪犯一样,堕入深渊,沉沦到无法自拔的地步。
黄队长心中也有这样的担忧。
他只在一些案情介绍、上级培训中,看到过这类案件罪犯的资料,并未实际接触过这类人。亲眼所见和从资料中接收到的讯息是截然不同的。
何况他面对的还是自己的老搭档。
“老钱,你到底怎么了?”黄队长只能说出这种苍白无力的话,与其说是开导钱警官,更像是在寻求一种自我安慰。
话一出口,黄队长就觉得自己说错了。
钱警官坐在副驾驶座上,表情很是平静。
“我觉得,这案子不是二十六局负责的范畴。你们看不到,我看到的也不真切,小林应该能看得很清楚。”钱警官说道,“画像是黎云吧?”
“你看到了?”
“嗯。黎云出现在了中心医院。根据小林的证词,还有监控诡异的出错——情况和金荣大厦那会儿类似,已经能证明一些事情了吧?”
“这是现实,不是电影。”黄队长说道。
“所以我说了,我能看到一些,小林能看得很清楚,你们什么都看不到。”钱警官闭上了眼睛,靠在了座椅上。
他露出了几分疲态。
就像是伪装多时的人,终于卸下了防备。
他也只能在黄队长这个老搭档面前卸下防备。
神经松弛下来后,有些画面就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沉沉浮浮。
第一次看到是在侦办金荣大厦那起纵火案的时候,他在重要线索人物、死者的男友、也是易心的男友方天家中,看到了一个超越常理的小女孩。那小女孩也出现在了金融大厦中,当时的目击者都声称见鬼,说那小女孩是鬼。从他们的描述来看,小女孩的行动也着实是诡异且不科学。
方天的尸体至今没有被找到,重要嫌疑人萧帅也不知所踪。死者家属白老板被匿名报警电话举报,他的别墅被布置成了那种封建迷信施法场所,现场还有行凶的迹象。这一连串案件的调查都走入了死胡同,表面看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却是最不合理的。
在数天前,钱警官还半信半疑地继续侦办这案件,想要用科学的方法解释一切。就像是历史上所有的鬼把戏,不管是黄纸显字、还是油锅取物,实际都是科学原理的应用。金荣大厦的案件也该有其科学解释。
让钱警官改变想法的是冬至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事情就发生在前几天,他还记得那种震撼感。
街上影影憧憧的人形,它们不似正常人的行进方式,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烧纸钱的味道……
钱警官起初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出了状况。他加班加点地查案,也的确是疲累了,出现了一些幻觉,恐怕也是正常的。
钱警官还自嘲地想,总算没有直接倒地猝死,还有得救。
他当日没有再加班,早早回了家。
他这个年纪,当然早已成家。只不过回家的时候,妻子孩子都不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就听到房间里出现了陌生的脚步声。
不是妻子的,也不是孩子的。
钱警官瞬间惊醒,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凝神细听,分辨着脚步声的位置。
脚步声并不踏实,就像是那个人踮着脚走路,还走得踉踉跄跄。
声音从床的左边,一路到右边,继续往前。
再往前就是阳台。
阳台的门关着,要拉开移门,一定会发出动静。
不过,那个人未必要去阳台。照理来说,他也没理由去阳台。
不管是盗窃,还是行凶,都只会冲着床头来。
钱警官做好了准备,随时就可以跳起来,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局面。
然而,那个人竟然真的走向了阳台。
阳台的移门没有打开,那个人的脚步声也没有停下。他好像穿过了阳台,一直、一直往前走。
钱警官惊得睁开眼睛。
他心跳剧烈,看向阳台的眼神带着惊疑。
阳台没有人。
窗外,是小区的绿化带,小树苗的枝丫垂在窗玻璃上,风一吹,还会敲打玻璃发出轻响。
之前他便找物业投诉过,让物业修剪一下树木,只是物业的行动力堪忧,一个多月下来,还没解决这问题。
再往外,就是小区的道路和另一幢居民楼。
居住一层的钱警官已经习惯了外头的车声、人声。窗户的位置较高,再加上宽阔的绿化带,他也不担心有人在外面偷窥。对面楼要是往这边看,倒是能看个清晰。不过他在这住了十多年,新婚搬来这里后,从没遇到过这种令人不快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刚才听到的脚步声就像是一场梦。
钱警官抹了把额头,满手的汗水。
他当自己做了场噩梦,又准备睡下时,再次听到了声音。
这次他睁大了眼睛。他很确定自己清醒着,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梦游。
脚步声从卧室左面的墙壁外传来。一墙之隔,是厨房。
然后那声音穿过了墙壁,就像是有人穿过了墙壁,进入卧室,继续向前。
这次的脚步声更为蹒跚,走得很慢,落脚也沉重。
嘎吱、嘎吱……地板发出轻响。
钱警官什么都没看到,却听到那脚步声一路穿过卧室、阳台,到了室外,直至再也听不到。
钱警官等妻子回来后,询问过她。
能听到声音的只有自己。
他的家似乎成了一条公共道路,不断有人从厨房、卧室那一条直线走过。
妻子看他精神紧张,开了个玩笑:“不会是冬至的关系吧?要不要去扫墓?”
他们双方的父母都还健在,但祖父母那一辈大多已经过世。
钱警官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
他是行动派,当即就出了门。
街上的声音很混乱。
活人的声音和看不见的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钱警官无从分辨,但时不时就会看到一些奇怪的影子。
他一路绕着圈,终于找到了在街边烧纸钱的人。
烟气随风飘荡,火光中,似有什么东西闪现。
钱警官屏息凝神,没有看到具体的人影,但他越发真实地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些什么。
整个冬至,钱警官都在尝试寻找更清楚、更具体的“证据”。
他甚至在自己在家外头蹲守过,顺着那脚步声,一路跟踪。
但他总是在那脚步声汇入人群时,就失去了方向。
在冬至过后,他还听到过正相反的脚步声,不再是从左至右,而是从右至左,从他家外进入室内,再走过卧室、厨房,离开他家。
这一切,都像是冬至归家的鬼魂在进行往返迁移,就像是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民间传说。
传说成真了。
难不成得去翻阅古籍,找那些志怪小说当证据吗?
还能有什么线索呢?
钱警官想到了自己侦办的案件,想到了一个人名。
牛海西。
牛海西是这一连串案件中唯一“露出马脚”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敛财的做法,仗着警方找不到证据,而肆意妄为。他最后失踪了。失踪的现场,看起来像是犯罪现场,只是牛海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牛海西一定还活着。
钱警官这样想着,将调查的重点从自己看到、听到的那些景象,转向了牛海西。比起那些没有实物的东西,这样的调查让钱警官更加得心应手,他也的确查到了一点东西。
他查到了新生传媒运营的微博账号,以及那个账号下面经常留评论的粉丝。
牛海西的IP地址难以确认,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他确实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钱警官没有做卧底的经验和打算。何况,真要做“卧底”,他与其去找看起来没什么真本事的老油条牛海西,不如找新生传媒的那个在为人处世上略显稚嫩呆板的黎云……
他踌躇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调查下去。
正这时,林友德出了状况。
比起他所看到的模糊景象,林友德看得更清楚。林友德还知道了一个名字——宋英英。
钱警官将林友德查的信息翻阅了一遍,不难确定林友德是见到了那个名叫宋英英的鬼。
林友德这边的局面可比他的明朗多了。
钱警官在车上小憩。
他知道黄队长等人的心思,但他有自己的打算。
就像他对林友德说的那样。他是警察,他的职责所在就是查明案件真相。不管作案的是人是鬼,他都得阻止他们继续行凶,如果可能的话,要将他们绳之以法。
他拿不出证据让黄队长相信自己,可有了林友德后,或许就能想办法说服黄队长了。到时候,他们这段时间积压下的一连串悬案,也该能查明真相。
林友德不知道钱警官遇到了什么,总之,听钱警官说下来,他所看到的东西,钱警官看不到。钱警官只能察觉一点迹象。两人的态度却是正相反,钱警官选择直面这件事,其态度之坚决让林友德无所适从。
“现在该怎么办?”林友德在只有自己的病房内自言自语。
病房内只有他一个人,但还有一个鬼。
宋英英坐在病床的架子上,摇晃着腿,“还能怎么办?你装傻都不会,等着被送进精神科吧。”
林友德苦着脸,“钱警官那边不会放弃的。”
宋英英无所谓地说道:“他放不放弃有什么影响呢?”
这话有些残酷。
想想之前发生的事情,林友德胸中发闷。
“那个恶鬼已经没了吧?方晓恬接下来是安全了吧?还有其他案子,是不是杀人的那些恶鬼都被处理了?”林友德期盼地问道。
“这个啊……”宋英英表情变得严肃,从床架子上跳下,站直了身体,“那个恶鬼逃走了,还没被逮住。所以现在方晓恬还是处在危险中。不仅是方晓恬,这家医院的病人,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目标。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我是怎么死的吧?”
林友德同情地看着宋英英。
宋英英并不同情自己。
她都当了十几年的鬼了,虽然对于自己的死亡并没有释怀,最近发现事情真相后,还想着报仇,却是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感怀。
“那现在怎么办?”林友德问了个当下最紧要的问题。
他话问出口,就觉得惭愧。
宋英英是个普通老百姓,生前还只是个学生,他一个警察却要依靠宋英英来解决犯罪凶手……再想想钱警官的坦然和坚决,林友德想给自己找个借口都做不到。
他深呼吸着,调整了情绪。
钱警官说的对。不管真相如何,他都应该调查清楚,即使真相匪夷所思,他的职责也不会改变。
“只能守株待兔了。”宋英英也没什么好办法。
“你们……碰到这种事情一般是怎么做的?”钱警官咨询道。
宋英英倒是没隐瞒,也没有任何自惭形愧的意思,“当然是躲起来,等着那恶鬼被人收拾掉。”
“被谁收拾掉?”
“更厉害的鬼,或者黑白无常。”宋英英回答。
“黑白无常?”钱警官一愣。
“嗯,就相当于你们警察,他们是阴间的执法者。”
“这样啊。”钱警官松了口气。
这样才对嘛。阳间的警察管活人的事情,阴间也有警察管着,那就万事大吉,也不用他操心了。
“所以我早说了,这事情,你装作看不见就行了。”宋英英一脸的嫌弃,“别多管闲事了哦。你跟我们接触太多可不好。”
“嗯。有人负责就好了。”林友德放下心来,“对了,那个黎云,不会就是黑白无常吧?”
虽然和传说不太一样,可谁知道真实的死后世界是什么样的呢?说不定黑白无常不是穿黑衣白衣,而是像个普通人一样,甚至还有个普通人的身份,能在活人的世界中自由行走。
如果真和他们警察类似,侦办案件需要走访调查,那有个活人的身份,也不奇怪吧。
林友德想入非非。
“他啊,算是义警那种吧。”宋英英答道。
林友德的遐想被打断,“义警?”
“他的死亡有些特殊,跟我类似。所以才有种使命感,想要帮助和他有类似遭遇的人吧。”宋英英猜测着。
黎云的心思并不难猜。
林友德听后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有些同情,又有些佩服。无论如何,黎云是在做好事。
“别再掺和这事情了哦。你好好想办法把自己的事情应付过去吧,可别丢了工作。”宋英英蹦蹦跳跳往外走,出了病房,还探头进来关照了一声。
林友德笑了笑,应了下来,接着又开始发愁该如何处理自己这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