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赤牛挪动着健硕的身躯走了进来,轻唤了一声。
刚才几人在喝酒的时候,赤牛喝得最少,一方面自然是考虑到要护卫皇上的安全,另一方面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有心事。
见到罗士信,席君买这些年轻一代的武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赤牛总感觉自己好像老了。事实上,他才刚过四十岁,比李靖还年轻。
“坐吧。”姜万钧摆了摆手,自己先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朕什么时候才能再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啊?”姜万钧一开口,就是“老阿姨”了。
“快了,快了。”赤牛老脸有点红。
“哼!朕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你,三年吧!三年之后朕就要西进了。”姜万钧意有所指道。
姜万钧心里清楚赤牛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一旦渤海公主有了身孕,姜万钧就不让他领兵出征了。
赤牛想多了,姜万钧西征的时候一定会带上赤牛的。
不求赤牛冲锋陷阵,只要赤牛这帮老兄弟在身边,他心里就踏实。
另外,姜万钧还要考虑到传承的问题。
等到姜万钧完成了西征,一批老兵老将就要退居二线了。
然而西征对于大宁来说并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始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宁陆地上的敌人都将来自于西方。
而这些退居二线的“老兵”,将会充当老师和教官的角色继续在宁军中发挥余热。
如果他们缺席了如此重要的一战,心理上就会留下遗憾,更何况回头他们又怎么去教导新兵呢?
于公于私,姜万钧都没有丢下他们的道理。
听到姜万钧的话,赤牛的眼睛顿时就是一亮,“陛下放心,三年够了。”
姜万钧的话已经不能再直白了,就是在告诉他,趁着现在有空,赶紧享受一下“为人父”的快乐吧,以后上了战场,还指不定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看到赤牛一脸激动的模样,姜万钧一阵摇头。
男人啊!
刚陷入温柔乡的时候,恨不能天天腻在一块。
时间长了,心里头的草就长高了。
霍方那个棒槌就是最好的例子,赤牛只不过表现得更含蓄罢了。
当然,姜万钧也不用说别人,他自己还不是在宫里坐不住。
要说驰骋沙场有瘾吗?
好像也不是,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享受那种策马奔腾,血脉喷张的快感。
当然,还要能够收获胜利的喜悦,如果打了败仗,那就相当于跳伞的时候降落伞伞包没打开,“呱唧”直接拍在了地上。即便没有摔死,也会留下心理阴影。
“这三年你也别闲着,洛阳这里你可给朕盯紧了,丘和未必震得住那些世家。朕总感觉,洛阳城内的这些个寺庙和道观有些不太对劲。”姜万钧非常怀疑世家们和佛门,道门,搅和到了一起。
如果真是那样,姜万钧就必须要小心了。
几方联手,已经足以动摇大宁的根基。
尽管天下百姓才是占据多数的一方,但百姓与朝廷之间需要桥梁才能连结到一起。
而世家,佛门,道门,乡绅地主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恰恰在充当桥梁的作用。
他们如果联手把桥给拆了,百姓就指不定是谁的百姓了。
想起来姜万钧就头疼,他一再想要减轻百姓的负担,结果百姓把省下来的钱全都贡献给庙里的和尚。然后寺庙再将“赚到”的钱拿出来进行布施,收买人心,百姓还感恩戴德的,这叫什么事啊!
这里外里,朝廷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若仅仅是让佛门赚点钱姜万钧捏鼻子忍了,毕竟百姓需要一种心理寄托,但姜万钧不能不防他们有别的企图。
百姓生活变得富足本是一件好事,可如果朝廷不能正确引导,最终很可能会酿成祸事。
姜万钧可不想等到哪一天,大家把自己辛勤所得全都归结为神佛的赐予,那还玩个锤子,全等着神佛赐予好了。
“陛下,臣到有一个提议。”赤牛脸红了一下,接着说道:“也不是臣想到的,是渤海公主最先想到的……”
“无妨,说来听听。”姜万钧才不管赤牛和渤海公主两人谁先想到的。
“是,臣以为,朝廷应该对佛,道,儒三家,进行结构上的调整。
现在这三家,大部分人员和财富,九成以上全部集中在关中一代,发展极其不平衡,尤其长安和洛阳两地……”
“哦?你觉得该如何调整?”姜万钧来了一点兴趣。
“臣觉得,让他们在关中最多保留四成财富,剩下的六成财富应该全部用在郡县一级,那里的百姓才更需要帮助……”赤牛说着,见姜万钧一脸玩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有点说不下去了。
“你的这条建议,很有建设性,不过并不适用于佛门身上。你要知道,神权一旦在地方做大,皇权就要受到威胁了。”姜万钧这些年,一直努力的在推进“皇权下县”,怎么可能会允许佛门掺和进来呢?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嘛!也就是赤牛,否则姜万钧是不会说得如此直白的。
“陛下,既然他们可能会威胁到皇权,为何不干脆灭了他们?”赤牛毫不怀疑姜万钧有这样的实力。
“赤牛啊!国家可不是那么治理的……
朕可以保持怀疑的态度,但在做一些重大决策的时候,却不能随心所欲,必须以‘相信’作为出发点。相信自己的臣子,相信你们这些武将,也要相信天下百姓……
‘相信’是大宁存在的根基,将士们在前线拼命,文官们尽心尽力治理一方,这些都源自于他们对朕的‘相信……
如果‘相信’不存在了,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后果就是,朕无法再做任何决定,你们也不敢为朕做事。
所以哪怕朕知道,佛门中有一部分人是坏蛋,世家中有人在欺骗朕,但朕必须告诉自己,他们大部分人都是好人。
因为‘怀疑’的成本实在太大了……”姜万钧颇有些体会道。
从姜万钧当上皇帝之后,时时刻刻都在压制“怀疑”的种子,否则他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真要怀疑起来,怀疑身边人的忠诚,怀疑下边的人是否别有用心,睡觉的时候可能都要想着是不是有人要害自己……
还有什么是不能怀疑的呢?
到了极端,他可以怀疑太阳是否真实存在,甚至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与否也是可以怀疑的。
毕竟看到的可能是假的,听到的可能是假的,感受到的也可能是假的。
因为有“相信”,所以这个世界才存在。“相信”不在了,这个世界也就不存在了……
赤牛挠了挠脑袋,对于他来说,姜万钧说的这些,太“深奥”了。
姜万钧也没有继续谈治国的话题。
不能让佛门继续在自己身边收买人心,那就打发他们去西域,去高句丽,去倭国好了。
这么一想,世家参与进来可能也不是坏事。
嗯?
或许他们已经在做了。
姜万钧托着下巴想了想,“赤牛,朕没有来洛阳之前,那些和尚也如此张扬吗?”
“陛下是指佛塔上的纯银的铃铛吗?”赤牛说起来就有气,“以前塔上挂的都是铜铃铛,最近才换成银铃铛,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咳咳!那是纯银的?”姜万钧差点呛到。在大宁,白银的产量极低,主要是通过从西域贸易而来。姜万钧想要制作银币的计划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就是因为在大宁,白银比黄金还稀少。佛门竟然用来制作铃铛,这也太奢侈了。
“是纯银的,呃,那陛下说的张扬是指?”赤牛被搞糊涂了。
“朕指的是,寺庙的匾额上镶嵌的蓝宝石。”
“很值钱?”赤牛眼睛瞪溜圆。
“反正比黄金贵,怎么,你有?”姜万钧从赤牛的表情中好像发现了什么。
“臣,臣好像犯错了……”赤牛前些日子收到了一盒蓝色的石头,看着挺好看的,就留下了,他本来是准备送给小骨朵和小姜果拿着玩的。
现在听说比黄金还贵,那他收的那一盒,按大宁律岂不是够入刑的了?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让朕想想,他们故意在朕的面前‘炫富’想要干什么呢?”姜万钧站起身,在地上走了两圈。
他最讨厌这种,有事不明说,非让人猜来猜去的了,偏偏这种事他讨厌也没有用。
“陛下,会不会年前佛门派去西域的人赚到了钱,回来想要试探一下陛下的反应?”赤牛之所以能想到这一点,是因为身边就有人这么做过。
当初霍方开酒楼的时候,还是赤牛帮他打的马虎眼。
“嗯,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姜万钧停顿了一下,“如果要试探朕,那么他们恐怕就不止是为了钱那么简单了……”
“趙虞。”姜万钧冲着门外喊道。
“末将在。”
“去永宁寺一趟,就说小骨朵对那些彩色的石头很感兴趣,讨要两颗玩。如果有人想见朕,一并带回来就是。”姜万钧有预感,如果有人想试探自己,他已经做出了回应,对方应该会来见他。
“是。”趙虞下去了。
……
永宁寺,由北魏熙平元年灵太后胡氏所建,永熙三年被焚毁。
永宁塔为木结构,高九层,号称百丈高,百里之外都可以看到。
不过据史料记载,塔高有四十余丈,算上塔刹,约一百四十七米高,这已经比皇宫都要高了。
随着大宁拿下洛阳之后,佛门花重金,重修了永宁寺。
其实这是犯忌讳的,永宁寺原来是专供北魏皇帝、太后礼佛的场所,要不然也不会建那么雄伟。
好在佛门还没有糊涂到连永宁塔都进行完全修复,如果洛阳存在比皇宫都要高的塔,丘和非被长安给弹劾成马蜂窝不可。
此时的永宁寺内,气氛十分古怪。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七、八天时间,当大宁的皇帝离开长安的消息传过来后,永宁寺便不再接待香客了。
关闭大门,在寺庙里走动的,有穿着僧袍的僧人,有穿着道袍的道士,还有穿着儒衫士子。这些牛马不相及的一群人能凑到一起,被外人看到肯定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可是现实就是如此充满戏剧性,利益是最佳的粘合剂。
“恒晨,你与当今圣上接触的次数最多,你以为圣上会怎么看?”袁天罡已经快把胡子都揪光了。
张仲坚通过佛门弟子,向佛门抛来了橄榄枝。
由于草原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张仲坚的“生意”受到了非常大的影响,他再也没有免费的打手使用。不仅如此,西域现在也不太平,西突厥开始了对外扩张,拜占庭与波斯还没分出胜负突然又跳出了来一个“大食”。
张仲坚急需补充人手,想要靠正常途径是行不通的,所以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佛门。
自打大宁推出“度牒”制度之后,有不少僧人成了“黑户”。
眼下还处在过渡期,姜万钧没有深究,但是未来佛门迟早要面临艰难的抉择。
佛门经过仔细研究之后,原则上同意了张仲坚的请求,但这可是一笔相当大的买卖,佛门自己吃不下,所以准备拉道门和世家一起下水。
三方凑到一起商量了好几天。
道门其实一开始兴趣不大,不过随着道门派去西域的弟子传回来消息,将天山描绘成了仙境一般,道门也动心了。
“仙缘”对于道门的吸引力那是不可取代的。
皇上既然答应佛门,未来在西域某一个地方建立“佛之国”,道门也想着,是不是也可以建一个“道之国”。
世家们一想,佛门和道门都可以,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在西域占一块地盘呢?
真实想法大家谁也不会说出来,彼此都心照不宣。
就这样,三方最后一致认为,他们必须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以防大宁的皇帝哪天抽风,把他们都给咔嚓了。在这一点上,世家是最积极的,他们实在是被姜万钧给吓坏了。
决定是做了,可是他们谁也不敢偷偷的行事,如何获得姜万钧的支持成了迫在眉睫的难题。
要防着姜万钧,同时又需要姜万钧的许可,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