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价最高的人
花姑妈一直在笑,看着胡铁花笑,甜甜地笑,笑声如银铃。
她笑得又好看、又好听。
花姑妈的笑一直是很有名的,非常有名,虽然不能倾国倾城,可是要把满满一屋子人都笑得七倒八歪却绝对没有问题。
现在一屋子里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人。
墙上的破洞她已经用一块木板堵住,隔壁房里的黑竹竿已晕迷睡着,桌上还有酒有菜,胡铁花已经被她笑得七荤八素,连坐都坐不住了。
可是他也不能躺下去。
如果他不幸躺了下去,问题更严重,所以他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你为什么要叫黑竹竿他们去刺杀史天王?”
胡铁花故意一本正经地问:“是谁叫你做这件事的?
你为什么要做?”
“因为我不想让人把一朵鲜花去插在狗屎上。”
“难道你也不赞成这门婚事?”
胡铁花显得有点吃惊了:“请我护送玉剑公主的那位花总管,明明告诉我他是你的二哥,他请我来接新娘子,你为什么要叫人去杀新郎倌?”
“因为新郎倌如果忽然死了,这门亲事也就吹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胡铁花皱起了眉,又问花姑妈:“你二哥是玉剑山庄的总管,你呢?
你是不是杜先生门下的人?”
“也可以算是,也可以算不是。”
“你究竟是谁的人?”
“这句话你不该问的,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人。”
花姑妈甜甜地笑着说:“我是你的人,我一直都是你的人。”
胡铁花简直快要喊救命了。
他知道楚留香一定在附近,他刚才亲眼看见的,他希望楚留香能够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到这里来跟他们一起坐坐,一起喝两杯,那就真是救了他的一条小命。
因为他也知道这位要命的花姑妈喝了几杯酒之后,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的妈呀!”
胡铁花终于叫了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我是你的妈。”
花姑妈吃吃地笑:“你是不是我的乖宝宝?”
“他不是。”
楚留香总算还有点天良,总算来救他了。
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不像楚留香,可是楚留香的声音本来就随时会改变的,就好像妓女改变她对嫖客的脸色那么容易。
这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当然也不像楚留香。
他穿着一身银色的紧身衣,苍白英俊的脸上带着种又轻佻又傲慢的表情,就好像把自己当作了天下第一个美男子,就好像天下的女人都要爬着来求他,让她们替他洗脚一样。
这么样一个人,手里却托着一个特大号的樟木箱子,看样子分量还很不轻。
胡铁花在心里叹息。
他实在想不通楚留香这一次为什么要把自己扮成这种讨人厌的样子。
花姑妈也在叹气:“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你反而来了。”
她摇着头苦笑:“你这一辈子难道就不能为别人做一次好事?”
“我现在就是在做好事。”
这个人笑道:“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人会感激我的。”
胡铁花直着眼睛瞪着他,忽然跳了起来:“不对,这个人不是楚留香,绝不是。”
“谁说他是楚留香?
他本来就不是。”
花姑妈说:“如果他是楚留香,我就是杨贵妃了。”
“他是谁?”
“我姓薛。”
薛穿心说:“阁下虽然不认得我,我却早已久仰胡大侠的大名了。”
“你认得我?”
“胡大侠光明磊落,豪气干云,江湖中谁不知道?”
薛穿心又露出了他的微笑:“胡大侠的酒量之好,也是天下闻名的,所以我才特地赶来陪胡大侠喝两杯。”
胡铁花忽然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刚才看起来那么讨厌了,甚至已经有一点点可爱的样子。
“你找人喝酒的时候,总是带着这么样一口大箱子?”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吃的还是喝的?”
“如果一定要吃,加点酱油作料炖一炖,勉强也可以吃得下去。”
“能不能用来下酒?
好不好吃?”
“那就要看情形了。”
薛穿心说:“看你是不是喜欢吃人。”
胡铁花吓了一跳:“箱子里装着一个人?”
他问薛穿心:“是死人还是活人?”
“暂时还没有完全死,可是也不能算是活的。”
薛穿心说:“最多也只不过算半死不活而已。”
“你为什么要把他装在箱子里?”
“因为我找不到别的东西能把这么大一个人装下去。”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鼻子,忽然歪着头笑了起来:“我知道这里的厨房里有口特大号的锅子,我们就把这个人拿去炖来下酒好不好?”
薛穿心也笑了,笑得比胡铁花更邪气:“如果你知道箱子里这个人是谁,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胡铁花当然不是真的想吃人。
他唯一能够吃得下去的一种人,就是那种用麦芽糖捏出来的小糖人。
他只不过时常喜欢开开别人的玩笑而已,尤其是在那个人说出了一句很绝的话之后,他一定也要想出一句很绝的话来对抵一下,否则他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可是现在这个人说的这句话里竟仿佛别有含意,胡铁花如果不问清楚,也是一样睡不着的。
“箱子里这个人是谁?
难道是个我认得的人?”
“你们不但认得,而且很熟。”
薛穿心说:“不但很熟,而且是好朋友。”
他说得好像真有其事,胡铁花不能不问了:“我的朋友不少,你说的是谁?”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当然是楚留香。”
“那么我说的这个人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怔住:“你是不是说,箱子里的这个人就是楚留香?
是不是说楚留香已经被你装在这口箱子里了?”
薛穿心叹了口气:“我本来想杀了他的,又觉得有点不忍,要是放了他,又觉得有点不甘心,所以只有把他装在箱子里带回去,如果有人想用他来下酒也没关系,无论清炖还是红烧我都赞成。”
胡铁花瞪着他,用一双比牛铃还大的眼睛瞪着他,忽然大笑:“有趣有趣,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有趣极了。”
他大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人吹牛的本事比我还大。”
薛穿心也笑了:“吹牛能吹得让人相信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可惜你这次的牛皮吹得实在太大了一点。”
胡铁花说:“楚留香会被你装在一口箱子里?
哈哈,这种事有谁会相信?”
薛穿心又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种事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胡铁花忽然板起了脸:“可是你既然知道楚留香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能这样子开他的玩笑?”
他沉着脸说:“你在我面前开这种玩笑,实在一点都不好玩。”
“你说得对。”
薛穿心承认了:“这种玩笑的确不好玩。”
“你们两个人都不好玩。”
花姑妈也板起脸:“如果你们还不赶快陪我喝酒,我就把你们两个全都用扫把赶走。”
被人用扫把赶走也是很不好玩的,所以大家开始喝酒。
只可惜酒已不多,夜却已深。
花姑妈摇了摇酒坛,叹了口气:“看样子我们每个人最多只能再喝三杯了。”
她叹着气道:“喝完了这三杯,我们就各奔前程,找地方睡觉去吧,难得清醒一天也满不错的。”
“错了错了,简直大错特错。”
胡铁花拍着桌子:“喝到这种时候就不喝了,那简直比杀头还要命。”
“我也知道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可是现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得到酒?”
“当然有地方。”
“还有什么地方?
谁能找得到?”
“我。”
遇到这一类的事,胡铁花一向是当仁不让的。
事实也如此,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坛酒了,能找到这坛酒的人一定就是他。
花姑妈又吃吃地笑了:“要是你真的能找到酒回来,我就承认你是天下最孝顺的乖儿子。”
乖儿子不能做,酒却是一定要喝的。
所以胡铁花走了,走得比后面有人拿着一把刀要砍他的时候还快。
他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时,花姑妈脸上的笑容也已消失,瞪着薛穿心问:“这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薛穿心根本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这句话,反而问了她一个现在根本已经不应该再问的问题:“你说我刚才开的那个玩笑好不好玩?”
“不好玩。”
“我也觉得不好玩,胡铁花也跟我们一样。”
薛穿心说:“可是,还有一个人一定比我们觉得更不好玩。”
“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
薛穿心说:“觉得这个玩笑最不好玩的一个人就是楚留香。”
“为什么?”
“因为箱子里的人就是他。”
花姑妈看着薛穿心,就好像这个人忽然长出了十八个脑袋三十六只角一样。
“你真的把楚留香装在这口箱子里了?”
“大概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他好像知道了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
薛穿心说:“而且他好像还跟焦林有点关系。”
花姑妈的脸色立刻变了,压低声音问:“这件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冒险。”
薛穿心说:“我不能让这件事毁在他手里。”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他带回去,关起来,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再说。”
“你能把他关多久?
你能保证他不会逃出去?”
花姑妈说:“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地方,他都能出得去,只要他活着,谁有把握能关得住他?”
“你的意思呢?”
“要关住他只有一个法子。”
花姑妈说:“只有死人是永远逃不走的。”
“你要我杀了他?”
“一不做,二不休,你反正已经这么样做了,为什么不做得更彻底些?”
薛穿心看着她,叹息摇头苦笑说:“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句话说得可真是一点也不错。
只可惜我做不到。”
花姑妈冷笑:“你做不到,难道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这个人又阴险又奸诈,而且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薛穿心傲然说:“可是这种事我还做不出。”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会落在我手里的?”
薛穿心说:“他是为了要救我,才中了我的计,如果他要杀我,我恐怕早就死在他手里了。
他既然没有杀我,我怎么能杀他?
我薛穿心虽然阴险毒辣,却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花姑妈叹了口气:“好,我承认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是条男子汉,幸好我不是。”
花姑妈说:“你做不出这种事,我做得出。”
“我保证你也做不出。”
薛穿心冷冷地说:“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做的。”
“如果我一定要做,你能怎么样?”
“我也不能怎么样。”
薛穿心脸上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我能对你怎么样?”
他微笑着道:“我最多也只不过能砍断你一双手而已。
只要你去碰一碰那口箱子,我会把你这双又白又嫩的小手轻轻地砍下来,装在一个很漂亮的匣子里,带回去做纪念。”
花姑妈的脸色已经发白,瞪着他看了半天,居然又甜甜地笑了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去动这口箱子的。
楚留香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被你装进一口箱子里?”
她吃吃地笑道:“箱子里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个被你骗得晕了头的小姑娘而已。”
薛穿心忽然一拍巴掌:“这下子你才说对了,箱子里也许根本就没有人,也许只不过是一堆破砖头而已,连一文都不值。”
他笑得像是只狐狸:“可是箱子里也说不定真的有个楚留香。”
他盯着花姑妈,笑眼里闪着光:“你想不想知道箱子里究竟是什么?”
“想。”
“那么你就不妨出个价钱,把这口箱子买下来。”
薛穿心说:“那时不管你要把这口箱子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花姑妈也在盯着他,盯着他那如狡狐般的笑眼,“你要我出多少?”
“十万两。”
薛穿心说:“我知道你身上现在最少也有十万两。”
花姑妈吓了一跳,“十万两,你叫我花十万两买一口箱子?”
“可是箱子里如果真的有个楚留香,十万两并不算贵。”
“如果箱子里只不过是堆破砖头呢?”
花姑妈说:“你要我怎么回去对杜先生交账?”
薛穿心笑得更愉快:“那就是你家的事了,跟我也没有半点关系。”
花姑妈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学他一拍巴掌:“好,我买了,我就出十万两。”
可是这笔交易还没有谈成,因为薛穿心还没有收下她那张银票时,院子里忽然有个人大声说:“我出十一万。”
樱子姑娘居然没有死,居然又出现了,穿着一身像开着樱花的衣裳出现了,看来居然比没有穿衣裳的时候更美。
花姑妈对女人一向是没有对男人那么客气的,尤其是对比她年轻、比她好看的女人。
所以她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只问薛穿心:“这个东洋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东洋女人当然是从东洋来的。”
“她算什么东西?”
“她不能算什么东西,她只能算是个女人,跟你一样的女人。”
薛穿心在笑:“而且好像还比你大方一点。”
“她只比我多出了一万两,你就把箱子卖给她?”
“一万两银子也是银子,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的。
有时候甚至可以买好多个女人。”
薛穿心说:“有时候甚至还可以买好多个男人。”
樱子银铃般笑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从薛穿心手里逃走的,可见一个练过十七年忍术的美丽女人,不管要从什么样的男人手里逃走,都不是件困难的事。
何况薛穿心的目标并不是她。
花姑妈终于转过脸,瞪着她:“你为什么要花十一万两银子买一口箱子?”
樱子也不理她,只问薛穿心:“薛公子,我可不可以说老实话?
这位老太太听了会不会生气?”
“她不会生气。”
薛穿心忍住笑:“老太太怎么会生小孩子的气?”
“那么就请薛公子告诉她,我肯出十一万两买这口箱子,有三点原因。”
“哪三点?”
“第一,因为我有钱;第二,因为我高兴;第三,因为她管不着。”
薛穿心大笑。
外面也有个人在大笑,笑的声音比他还大。
胡铁花已经提着两坛酒回来了,而且好像已经在外面偷听了很久。
他是个酒鬼,却不是那种除了喝酒之外,什么都不管的酒鬼。
如果他是那种酒鬼,现在他早已变成了鬼。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口箱子里很可能真的有个楚留香,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所以要买这口箱子的人,就得赌一赌自己的运气了。”
胡铁花笑道:“谁的赌注大,谁出的价钱高,这口箱子就是谁的。
只不过,花了十多万两银子后买回来的如果是口空箱子,那就冤死了。”
“你呢?”
薛穿心问他:“你是不是想赌一赌?”
“我碰巧不但是个酒鬼,也是个赌鬼。”
“现在已经有人出十一万了,你出多少?”
“我当然要多出一点。”
胡铁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我出二十万。”
“二十万?”
薛穿心打量着他:“你身上有二十万两银子?”
“我没有,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我只有这两坛酒。”
胡铁花居然面不改色:“可是在这种时候,一坛酒价值十万两已经算便宜的了,如果到了那个鸡不飞狗不跳连兔子都不撒尿的大沙漠里,你就算花一百万两,也休想买到这么一坛酒。”
“有理。”
花姑妈居然还没有被气死,反而笑得更甜:“如果有人不答应,我就替你出这二十万两。”
樱子眼珠转了转,居然也同意:“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一坛酒估价十万两也是应该的。”
她很温柔地说:“薛公子,我们就把它算做二十万好不好?”
“好。”
薛穿心微笑:“你说好就好。”
“还能不能再多算一点?”
“大概不能了。”
樱子的声音更温柔:“如果我马上就可以拿出银子来,是不是还可以再多出一点呢?”
“当然可以。”
薛穿心笑得实在愉快极了:“不管你出多少,我都绝不会反对的。”
“我出三十万两好不好?”
“好,好极了!”
薛穿心大笑:“简直好得不得了。”
银子是要立刻拿出来的,没有银子,银票也可以,当然要十足兑现,到处都有信用的银票。
花姑妈看看胡铁花,胡铁花看看花姑妈,两个人都拿不出来。
就算他们心里已经另有打算,也只有看着薛穿心把这口箱子卖给别人。
可是这笔交易还没有谈成,因为樱子还不是出价最高的人,还有人出的价钱比她更高,高得多。
“不行,三十万两还不行。”
他们忽然听见一个人说:“要买楚留香,三十万两怎么够?
就算三百万两也不够的。”
大家还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他们要买的这口箱子却忽然被打开来了。
被箱子里面的人打开的。
一个人慢慢吞吞地从箱子里站了起来,用他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摸着他自己的鼻子,慢慢吞吞地说:“我出三千万两。”
薛穿心绝不是那种时常会将喜怒之色表现在脸上的人,甚至有人说他,就算眼看着他的老婆掉进河里去,脸上也不会有一点表情。
可是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有人用一把刀将他的耳朵割了下来,而且还要他自己吃下去。
楚留香明明已经中了从他嘴里含着的一根吹管中喷出来的迷香,而且还被他亲手点住了三处穴道,在三天之内应该是动也动不了的。
他对他用的那种独门迷香和他的点穴手法一向都很有信心。
可是现在楚留香居然从箱子里站起来了,就好像一个人刚洗过澡从浴池里站起来,显得又干净、又精神、又愉快,而且清醒无比。
那种要花三百多两银子才能配成半钱的迷药,和他苦练了十七八年的点穴手法,用在楚留香身上,居然连一点用都没有。
楚留香刚从箱子里站起来,已经有一个酒坛子飞过去。
他拍开了坛口的泥封,用两只手捧着酒坛,仰起了脖子就往嘴里倒,一下子就倒下去两三斤。
胡铁花大笑:“我还以为这小子真的已经变得半死不活了,想不到他喝起酒来还是像饿狗吃屎一样,一下子就喝掉我好几万两,也不怕我看着心疼。”
楚留香也大笑:“不喝白不喝,十万两银子一坛的酒毕竟不是常常都能喝得到的。”
“那么你就喝吧,我就让你喝死算了。”
他们笑得愈开心,别人愈笑不出,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来。
“只不过我还是不明白。”
胡铁花问楚留香:“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让人把你装进箱子里去?”
“因为有些事我还不明白,我一定要想法子弄清楚才行。”
“我知道这些事薛公子一定不肯告诉我的,可是一个人如果已经被装进箱子里去,别人就不会提防他了。”
楚留香笑道:“被装在箱子里的人常常都可以听到很多别人本来不愿告诉他的事。”
“你听到些什么?”
胡铁花又问他:“那些你本来不明白的事,现在是不是都已经明白了?”
“最少已经明白了好几成。”
他看着薛穿心微笑:“最少,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和花姑妈都是杜先生的人,正在为杜先生筹划一件大事,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就是焦林的女儿,就因为我看见了她,而且知道她的来历,所以你才会对付我。”
薛穿心虽然还是笑不出,却忍不住问:“就为了想要知道这些事,所以你才故意被我迷倒?”
他问楚留香:“如果我不把你装进箱子,当时就一刀杀了你,你死得岂非冤枉?”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你还做不出这种事来。”
楚留香说:“就算你要杀我,我大概也死不了。”
他又在摸他的鼻子:“用迷香来对付我,就像是用小牛腰肉去打狗一样,非但没有用,而且简直是种浪费。”
“难道你也不怕别人点你的穴道?
难道你根本没有穴道?”
“我当然也有穴道,而且连一个都不少。”
楚留香说:“只不过我碰巧偶尔可以把穴道中气血流动的位置移开一点点而已。”
就好像受了传染一样,薛穿心也开始在摸鼻子了。
“遇到了你这种人,大概是我上辈子缺了德,这辈子也没有做好事。”
薛穿心苦笑:“现在我只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帮你什么忙?”
“把我装进这口箱子,然后再把箱子丢到河里去。”
薛穿心当然不是真的要楚留香帮他这个忙,他无论要把谁装进一口箱子都不必别人帮忙,就算要把他自己装进去也一样。
这种事绝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箱子是开着的,他的腿一抬,就已经到了箱子里。
想不到这口用上好樟木做成的箱子竟忽然一片片碎开,变成了一堆碎木头。
“看来我已经不能帮你这个了。”
楚留香微笑:“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人能把你装进这口箱子了。”
“这一定又是你做的事,你刚才一定已经在这口箱子上动了手脚。”
薛穿心看着楚留香苦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忽然发现被人关在箱子里一点都不好玩。”
楚留香说:“我觉得不好玩,别人一定也觉得不好玩,我为什么要别人做不好玩的事?”
他拍了拍薛穿心的肩:“如果你觉得对我有点不好意思,等一下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薛穿心苦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
“等一下你就会知道。”
樱子姑娘早就想溜了,却一直没有溜。
她看得出无论谁想要在这些人面前溜走都很不容易,她只希望楚留香赶快把薛穿心关到箱子里去,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除了薛穿心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更不会知道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薛穿心进了箱子,她就可以像鸟一样飞出这个笼子了,现在她何必急着溜走?
想不到楚留香居然放过了薛穿心。
——中国人真奇怪,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就放过曾经苛毒陷害过他的人?
在她的国家里,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的,有时候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能原谅,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用长刀剖开自己的肚子,要他们宽恕别人,那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事。
她想不通这种事,可是她已经发现楚留香在对她笑了。
那么愉快的笑容,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可是楚留香说的话却让她吃惊。
“我看过樱花。”
楚留香说:“在你们那里,一到了春天,樱花就开了,我也曾经躺在樱花下,听一位姑娘弹着三弦,唱着情歌。”
他带着微笑叹息:“只可惜那位姑娘没有樱花那么美,也不叫樱子。”
樱子傻了。
这些话有些是她自己说的,当时在场的只有她和薛穿心两个人,怎么会被第三个人听到?
而且还知道她的名字。
她当然也知道楚留香的名字,远在多年前她就听说过中土武林中,有这么样一个充满浪漫和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
但她却还是想不到他竟是个如此不可思议的人,也想不到他居然还这么年轻。
她已经发现如果用对付别的男人那种手段来对付这个人,只有自讨无趣。
在这种人面前,还是老实一点好。
所以她什么话都不说,只笑,笑总是不会错的,不说话也不会错。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自己的嘴。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向最会对付这种聪明的女人,遇到又丑又笨的,他反而没法子了。
“刚才我好像听说樱子姑娘要出三十万两买这口箱子。”
楚留香问:“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
“那就好极了。”
楚留香微笑:“这口箱子现在已经是你的了。”
原来他是要她花三十万两买一堆破木头回去,现在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知道楚留香厉害,可是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
“这一次香帅好像弄错了,箱子不是我的,是你的。”
樱子带着点异国口音的语声听来柔若春水:“我记得香帅刚才好像出过三千万两,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你也没有听错。”
楚留香说:“可是你看我这个人像不像有三千万两的样子?”
“我看不出。”
“那么我告诉你,我没有。
所以我出的那个价钱根本就不能算数。”
楚留香笑得更愉快:“所以箱子还是应该卖给你。”
樱子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欣赏这种男人,不但欣赏,而且有点害怕,只不过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他压倒的。
“我相信樱子姑娘一定随时都可以拿出三十万两来。”
楚留香说:“我绝对相信。”
“我确实有三十万,我也愿意拿出来。”
樱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箱子已经没有了。”
楚留香好像觉得很吃惊。
“箱子没有了,箱子怎么会没有呢?”
他看着那堆破木头又说:“这不是箱子是什么?
难道是一块肥猪肉?”
“这当然是箱子。”
花姑妈忽然甜笑:“箱子就是箱子,猪肉就是猪肉,就算已经被剁得烂烂的,做成了红烧狮子头,也没有人能说它不是猪肉。”
楚留香大笑。
“花姑妈果然是明白人,说的话真是中肯极了。”
樱子也在笑,笑得还是那么温柔,连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我才看出来,这的确是口箱子,而且正是我刚才要买的那一口。”
她的样子也很愉快:“我能够买到这么好的一口箱子,真是我的运气。”
她居然真的立刻就拿出一大迭银票来,好厚好厚的一大迭,除了银票外,还有一袋子珍珠。
她用双手把银票和珍珠都放在桌上,风姿温柔而优雅。
“银票是十三万五千两,不够的数目,这一袋珍珠大概可以补得过。”
然后她就伏在地上,把那堆破木头一片片捡起来,用一块上面绣着樱花的包袱包了起来,连一点碎木片都没有留下。
然后她又向大家恭敬地行礼,动作不但优雅,还带着唐时的古风。
“那么,”樱子说:“现在我就要告退了,谢谢各位对我的关照,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胡铁花一直在喝酒,不停地喝,直等到这位樱子姑娘带着一大包用三十万两买来的破木头走出去,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好极了,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脸皮这么厚的人,居然有脸当着这么多人来欺负一个小女孩。”
他红着眼,瞪着楚留香,一副随时准备要打架的神气,甚至连袖子都卷了起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穷得连脸都不要了,为什么硬要拿人家这三十万两银子?
你知不知道你简直把我的人都丢光了?”
他是真的在生气。
我们这位胡大爷一生中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事,为了这一类的事,也不知道跟别人打过多少次架了,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打个明白,就算是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却不理他,却对薛穿心说:“现在我就要请你帮我那个忙了。”
“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把三十万两银子拿去。”
薛穿心怔住:“银子是你的,你为什么要给我?”
“银子不是我的,我也不会给你。”
楚留香说:“我只不过请你拿去替我分给常胜镖局那些死者的遗族和黑竹竿。”
胡铁花也怔住。
他心里那一股本来已经要像火山般爆发出来的脾气,忽然间就变得好像是一团刚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烂泥巴,本来他已经准备好好打一架的,现在他唯一想打的人就是他自己。
“黑竹竿已经尽了他的本分,所以他有权分到他应得的一份,我只怕他不肯收下来而已。”
楚留香叹息:“我很了解他这种人,他们的脾气通常都要比别人硬一点的。”
薛穿心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地说:“这种事你不该要我做的,何况我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他说:“我这一生中,只懂得拈花惹草,持刀杀人,从来也没有做过好事。”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骄傲而冷酷,他的眼睛还是像钉子一样盯着楚留香。
“可是为了你,这一次我就破例一次。”
薛穿心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胡铁花又开始在喝酒,花姑妈又在笑了,不但在笑,还在鼓掌:“好,做得漂亮,这件事你真是做得漂亮极了,除了楚香帅之外,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她笑得比平时更甜:“只可惜我还是有点不懂。”
花姑妈问楚留香:“那位东洋姑娘又精又鬼,又能受气,而且随随便便就可以从身上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来,别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拿出来给你了。”
花姑妈说:“像这么样一个小姑娘,从东洋赶到江南来,大概总不会是为了要买那堆破木头的。
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问问她究竟想来干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死的人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多添一个。”
“你一问她就会死?”
“非死不可。”
“为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反问花姑妈:“如果史天王抓住了你,一定要问你为什么要找人去刺杀他,你是不是也非死不可?”
花姑妈笑不出来了。
胡铁花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姓楚的,楚留香,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揍我一顿?”
他大声说:“你难道听不出我刚才骂的是你?
而且把你骂得像龟孙子一样。”
“我是不是你骂的那种龟孙子?”
“你不是。”
胡铁花不能不承认:“是我骂错了人。”
“你既然知道你自己骂错了人,心里一定会觉得难受得很,如果我真的揍你一顿,你反而会觉得舒服些。”
楚留香微笑:“你说对不对?”
胡铁花用一双已经喝得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大笑:“你这个老臭虫,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从我认识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只不过有时候你倒真他娘的是个好人。”
花姑妈好像也准备想溜了,想不到楚留香的目标又转向她:“我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做什么?”
花姑妈有点惊讶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是胡铁花的妈,我能要你干什么?
我只不过想要你替我准备一辆车子而已。”
这个要求听起来的确一点都不过分,大多数人都能办得到的。
花姑妈总算松了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甜笑:“你要什么样的车子?”
“我要一辆由叶财记特别监工制造的马车,要车厢比普通马车宽三尺,车轮比普通车轮宽三寸,行走起来特别平稳的那种。”
楚留香说:“我要你在车厢里替我准备两坛真正二十年陈的女儿红,两坛兑酒用的新绍,七样时鲜水果,七种上好的蜜饯,七品下酒的小菜,而且一定要用苏州雪宜斋的七巧食盒装来。”
他说:“因为我想好好地喝点酒,喝完了好好地睡一觉。”
花姑妈虽然还在笑,笑得已经和哭差不多,想不到楚留香还有下文:“我还要用四匹每个时辰可以走一百五十里以上的好马来拉这辆马车,要用快马堂训练出的马夫来赶车,每隔八百里就要换一次马,马夫当然也要先准备好替换的。”
楚留香说:“我要你在一个时辰之内替我准备好这些事,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得到的。”
“如果办不到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那么我就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灭口了,而且一定非要问清楚不可。”
花姑妈又笑不出来了。
“我要你这么做,只因为我要在一觉睡醒时,就已经到了一个地方,而且立刻可以看到一个人。”
楚留香说:“这个地方当然是你知道的,这个人你当然也认得。”
“什么地方?”
花姑妈问:“什么人?”
“玉剑山庄,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