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州。
早在州城沦陷的时候,突厥便砍伐树木升炉打铁,动手修筑一个庄严祠堂。
遵循突厥人的古老习俗,每逢发起重大的军事活动,必须前往祠堂祭祀。
要祭祀的是象征精神的狼图腾,象征胜利的战神轧荦!
还有象征勇敢的草原战神!
此刻,阿史那默啜可汗率领突厥部落首领,以及众多投降汉奸,在虔诚的祭祀。
这一切都在为勇猛的疏勒骨咄而庆贺。
祭祀结束,军营大帐。
默啜割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咀嚼,颇有兴致道:
“谁愿跟本可汗打赌,骨咄宰杀张易之要多长时间?”
帐内众多首领哈哈大笑,疏勒骨咄这鸟人,真的被幸运天神眷顾了。
人在栾城坐,功劳天上落!
敌方元帅脑袋是不是生锈了?
军中幕僚阿波达干元珍琢磨了一下,提醒道:
“可汗,还需考虑敌方援军,我怀疑张易之是诱饵。”
众人皱眉沉思。
不过。
拿主帅做诱饵,这也太荒谬离奇了吧?
阙特勤侧头看了幕僚一眼,眼底露出讥讽笑意:
“就算是诡计又如何,但足以证明张易之愚蠢无能,堂堂三十万兵马大元帅,竟然以身犯险,这……”
说着停顿了一下,挠腮道:“这叫什么来着?”
汉奸头子阎知微斜肩谄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不错。”阙特勤神情轻蔑,不屑道:“彻底暴露此人的无能,可汗还想让这废物做国师……”
“放肆!”左设咄悉匐截住他的话,眸子杀机四射:“不许妄议可汗!”
“没事。”
主位上的默啜倒很大度,但表情微不可察闪过难堪之色!
玛德!
西域各国使者将张易之吹得神乎其神,原来是这样的货色。
倘若真让其归附突厥做国师,那他这个可汗威望尽失!
默啜敲了敲桌面,沉声说道:
“先耐心等待栾城战报,再考虑下一步的军事部署。”
“我们要着眼于河北全境,倒不必在乎一城得失。”
“但愿疏勒骨咄不会让本可汗失望。”
其余突厥将领相继点头。
正此时,一位斥候匆匆进来,手里捧着密信,高声道:
“可汗大人,栾城传来急报。”
默啜忙说:“呈上来。”
斥候将密信递上。
默啜展开一看,骤然惊恐起身,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阿波达干元珍等人见状,心头一凛:“可汗,信上怎么说?”
距离疏勒骨咄派人传信,仅仅才过两个时辰,难道已经宰了张易之?
但可汗神色不对劲啊!
众目睽睽之下,默啜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逐渐惨白,拿信的手竟微微颤抖。
他喉咙滚了几下,艰难地开口:
“疏勒骨咄被一箭射死,栾城儿郎全军覆灭。”
嗡!
嗡!
这句话,大帐之中所有人都是面色发寒,头皮都要炸了。
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怎么可能?!
突厥将领皆瞪目口张,难以置信。
阙特勤满腔熊熊怒火,起身几步掐着斥候脖颈,怒吼道:
“狗东西,你知道虚传战报是什么后果么?”
斥候惶恐得额头直滚汗珠,颤声道:
“是真的,敌方元帅一箭射死骨咄大人,而后率周军破城,我方军阵混乱,遭到屠杀。”
他重复这个噩耗。
默啜平复情绪,厉声问:“周军多少兵马?”
“六千。”斥候涩声道。
刹那间。
一片噤若寒蝉的死寂。
整个大帐,宛若阴森的墓窖。
气氛压抑到极致。
六千人攻城,不足两个时辰,张易之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足足十几息时间。
默啜打破沉默,声音冷冽彻骨:“多少儿郎乞降?”
全军覆灭,意味着除了战死,其余人都投降了。
斥候感受着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压力,双腿抖如筛糠,嘴唇轻轻蠕动:
“全部……全部死了,屠戮殆尽。”
轰!
这一刻,晴天霹雳!
所有突厥将领都脊骨发寒,血液都几乎凝固。
心疼那一万儿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纵观中原历朝将帅,就算性格再强势,也几乎没有屠戮俘虏的。
俘虏的好处太多了。
能充当奴隶,运送粮食军械;还能收编壮大力量;互换俘虏;瓦解敌方意志力等等。
可敌方主帅究竟有多么冷血无情?
不接受俘虏!
那是一种嵌刻在骨子里的强势,散发着浓郁的铁血意味。
张易之向他们传递一个明显的信号。
北伐战争,要么大周三十万大军倾覆,要么突厥尽灭。
不会签订任何妥协条约,也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就像困兽场两个奴隶,只想打死对方,或者被对方打死。
所有将领眼里震撼之意未消散。
他们这一次,真真正正知道张易之是什么样的人。
阎知微神情有些绝望,他充血的眼望向斥候:“栾……栾城那些投降官吏呢?”
斥候哑着嗓子:“挖坑活埋。”
阎知微如同泄气一般,整个人扶着凳子软绵绵跪坐下去。
此獠来了。
熟悉的手段,带着血腥清算的意图来河北了!
阎知微压下心中恐惧,看向表情僵的默啜,“可汗,咱们一定会胜利,对不对?”
“你他娘的!”
暴脾气阙特勤涨了满腔的滔天愤怒,抄起凳子狠狠砸向阎知微,戟指道:
“你说他不通兵事,这他娘的叫不通兵事?!”
“不对!”
骤然,阿波达干元珍敏锐察觉到异处,声音很冷:
“疏勒骨咄身着精制铠甲,怎么会被一箭射死。”
这时候,所有人才回过神来。
是啊,弓弩箭矢很难穿透铠甲。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默啜瞬间雷霆暴怒,这份战报处处透着诡异。
斥候吓得尾椎骨都被震酥了,面无人色道:
“可汗,是弓箭啊,比手臂还粗的箭矢。”
“放你他娘的狗屁,当老子没见过弓弩?”
阙特勤满脸愤怒,说着就要拔刀将其砍翻在地。
蹬蹬蹬——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大帐走进四个士兵,他们跪地高举信件:
“可汗,栾城周边几座城池传来急报。”
默啜迅速接过,阙特勤等人也抢过急件,轮流翻阅。
战报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栾城破,疏勒骨咄被两里外一箭射死,一万儿郎的灵魂飘荡在栾城上空。
他们再一次陷入震撼。
两里外?
比手臂还粗的攻城箭矢!
这究竟是什么箭,杀伤力竟然如此恐怖?
简直超越了对弓弩箭矢的认知,让他们闻风丧胆!
来源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大的威慑。
整座大帐被笼罩于阴霾之中。
默啜目眦欲裂,嘶吼道:“本可汗一定要宰掉张易之!”
发泄完心中的愤怒,他很平静坐下来,环顾众人:
“议事。”
……
会议桌上。
赵州城一个投降的工匠拿出画纸,试着剖析道:
“两里外、手臂粗壮的箭矢,可以推测出这是重型弓弩,体型庞大无比,甚至需要十几个人操作。”
“凭借力道破开精制铠甲,但很难穿透厚重铁盾。”
默啜看向他,情绪慢慢平复:“你是说,守城时必须配合厚重铁盾?”
工匠琢磨了一下,点头道:“为了避免伤亡,只能用铁盾。”
阙特勤侧头对默啜说:“可汗,铁铸盾牌会影响阵型速度。”
幕僚阿波达干元珍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咱们本就不擅长据城而守,咱们的优势是骑兵机动性,在野外这种地方,那件大杀器就发挥不了作用。”
默啜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放弃栾城周边城池,那我们跟大周兵马就没有缓冲地带了。”
阿波达干元珍“嗯”了一声,沉默了半晌,神情略有凝重:
“这些城池于我们而言是累赘,没有粮食没有壮丁,等同于空城,咱们为什么要派兵去守?”
“只有保存精锐力量,让骑兵在野外骚扰……”
“呵呵。”正说着,便被阙特勤打断:
“双手奉还城池,咱们放弃舒适的环境,回归以往的劫掠方式?”
此话,让所有人沉默。
阿波达干元珍与他对视,直言不讳道:“对,调换过来,他们守城,我们攻城。”
“不行!”阙特勤勃然大怒,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
“就因为一场失利,就轻易更改战略,换成不抵抗弃城?实在是荒谬!”
阿波达干元珍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道:
“河北战线拉得太长了,必须收缩。”
阙特勤刚想争辩,被默啜眼神制止。
默啜目光转而盯着阿波达干元珍,这个草原上最有智慧的男人。
他皱眉问道:“你怎么看张易之这个人?”
阿波达干元珍没有犹豫,肃声道:
“非常危险,我有一种直觉,他就是来跟我们赌命。”
“在大周朝堂权力倾扎的地方,他却不受任何掣肘,不需要顾忌丝毫东西。”
“就像一个众叛亲离的赌鬼,押上全身家当走上赌桌……”
略顿,阿波达干元珍环视在座所有人:
“我们敢不敢不惜一切代价,陪他赌?”
议事桌上瞬间安静。
寂静无比,只剩急促的呼吸声。
是啊!
大周北伐第一场战役。
没有试探,亦没有战略布局。
兵马大元帅率领六千兵马亲征栾城,屠戮所有降兵,就是在向突厥宣告决心。
默啜双手撑着桌沿,缓缓起身,表情布满肃杀之气:
“将战线收缩,放弃一些城池,转为野战,能进能退。”
“传令下去,弃城时将城内刮地三尺,宁愿焚烧,也不许留下一粒粮食!”
“中原这片富饶的土地,注定属于草原儿郎,早晚而已!”
众多将领面面相觑,有人不甘心的默默叹气。
说来说去,可汗还是被张易之气势所压,决定暂避锋芒。
“可汗英明!”阿波达干元珍重重点头:
“一战之胜负决定不了什么,暂时避让,只为酝酿雷霆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