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四角点着烛火,光明通亮。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沛王的兵力明面上有近二十万,排除其中新募兵勇,以及家奴等人,真正的精锐应当在十万左右。”聂嗣看着从豫州那边送过来的消息,分析道。
聂垣忧道:“十万精锐也不少了,真不知道这些反贼如何以一郡之民力,养活数万大军。”
聂嗣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沛国也好、巨鹿国也罢,虽然不过是一郡之地,但是他们积蓄数年,且暗中也不知道藏匿了多少人口私兵。”
藏匿人口,这是地方的豪奢之家经常干的事情。类似聂氏,暗中开辟私田,接纳佃农,逃避朝廷税赋。如此,佃农得以喘息,聂氏也能获取免费的廉价劳动力,且打死打伤佃农不需要负责。因为藏匿的人口是没有户籍的,更不受朝廷律法保护。
聂垣道:“大兄,如今朝廷以长城军团十五万大军在魏郡抵挡巨鹿王,以十五万雒阳军和五万柳濞兵马,南下攻打沛王,胜负还不好预测啊。”
“仲才觉得,谁会赢?”聂嗣卷起消息绢帛,将之放在蜡烛上引燃,丢在水盆中。
聂垣想了想,言道:“长城军团常年驻守奢延,面对白狄贼,战力肯定较强,对付巨鹿王应当不在话下。雒阳军就是原南北两军,据大兄的说话,南北两军将士疏于训练,只知争功夺权,面对积蓄多年的沛王,怕是凶多吉少。”
聂嗣一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基本上说的没错,此番朝廷以二十万大军南下击沛王,隐弊有三。其一,豫州吕信、彭城张元通之患未除。这俩人和沛王肯定暗中有联系。其二,沛王起兵,第一时间攻打徐、扬二州,目的在于固势和扩势,以求稳住根基,防守反击。其三,两处战场,一南一北,朝廷共计动用大军三十五万,粮草军械,必定所耗甚大。若短时间内无法克定贼寇,必然危险!”
聂垣不解道:“大兄,你为何如此肯定张元通和吕信二人暗中和沛王有联系?”
“我送你的舆图,你应该多看看。吕信起兵谯国,张元通起兵彭城国。这两个地方,距离沛王的沛国如此之近,你以为是巧合吗?还有此前的梁国王崇赞,这三人,三处地方,基本上将沛国包围,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那大兄,你说酆军必须短时间攻克贼寇又是为何?”
聂嗣哼笑:“冀州已落巨鹿王之手,长城军团补给只能从朝廷取用。豫州受灾严重,徐、扬二州又遭陷落,无法从当地取粮,同样只能从朝廷取用。三十五万大军啊,人吃马嚼,一天就得消耗数千乃至上万石粮食。朝廷此前三番五次征收税赋,由此可知库仓定然空虚无比,如此,你说朝廷能撑多久?”
聂垣想了想,道:“冀州陷落,幽、平二州失去联系,无法支援朝廷,徐、扬二州陷落在即,同样无法支援朝廷。至于荆、豫二州自身难保。那么剩下的益、梁、雍、凉、并、宁、广、交等州,其实还是可以提供支援的。”
“哈哈哈!”聂嗣先是狂笑,紧跟着想起来老婆孩子还在隔壁休息,连忙止住笑声。
“大兄为何发笑?”
“仲才啊,若是朝廷真的那么做了,他们将会失去更多!”
“为何?”
聂嗣竖起手指,认真道:“仲才,不说别得,单单以我们栎阳而言,每次朝廷征收税赋,一层一层提高几成,到了百姓身上就变成一股巨债。自嘉德五年开始,朝廷的税赋征收,从每年的一次,变成两次,三次,加之各地人心浮动,灾害连绵,你觉得百姓还能撑多久?你觉得三十五万大军所需的粮草又要多少?”
“如今才四月,朝廷若是征收税赋,百姓只能把粮种交上去给朝廷。那到了五六月该拿什么种田?九十月份又当收什么?过冬又该吃什么?百姓若无粮,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一句句,说的聂垣浑身汗毛倒竖。他知道大兄说的没错,因为栎阳征收税赋就是在朝廷的基础上提高三成。
“如此说来,朝廷只有死路一条?”说到最后,他压低声音问。
“倒也不尽然。”聂嗣道:“如果从现在开始,朝廷能让地方的豪奢拿出粮食充实库仓。大河以北,令皇甫明配合王颐共击巨鹿王则胜利可期。大河以南,先剿灭吕信和张元通,削掉拦路虎,待大军剿灭巨鹿王,再对付沛王,则大有可为。”
聂垣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地方豪奢绝不会拿出粮食。”
很简单的道理,现在年年情况不好,豪奢之家都在疯狂囤积粮食防备灾年,怎么可能愿意拿出粮食交给朝廷。
他们聂氏之所以对外放粮,那是另有所图。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后继无力,何以灭贼?”聂嗣缓缓道:“况且,就算有粮食,那也要朝廷一心对外才行。前不久,父亲自雒阳来信,告诉我,为了出兵一事,赵无伤和邓亥等人居然僵持月余时间,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良久之后,聂垣方才道:“大兄正是看到这些,才决定未雨绸缪吗?”
“不然呢?”聂嗣反问一句,旋即叹道:“母亲、父亲、滢儿母子三人,你、叔惇、仲父、还有康弼、德昂日后天下大乱,我怎能坐视你们饱受战乱流离之苦。”
“况且,天下之乱,究其根本,乃是兴业天子之祸。他先败白狄之贼,后怠政于民,临死还挑了四个祸国殃民的辅政大臣。至今朝之际,朝廷已病入膏肓,积重难返。此乃人祸也!”
“酆失其鹿,谁人可得,犹未可知!”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生不食五鼎,死即五鼎烹!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辉耀先祖,恩泽后裔。青史竹帛,吾等之名,亦可书也!”
呼!
火烛摇曳的越发急促,几成不规则之形。
聂垣看着大兄那张充满豪迈和野心的脸,体内气血翻腾,干涩的喉咙滚动一下。
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心底某种东西正在突破枷锁。
墙壁之上,一道人影忽然站起,而后单膝下跪。
“弟,愿为兄长效犬马之劳,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那道人影将之扶起。
“仲才,你一直都在帮我。”聂嗣拍着他肩膀。
聂垣轻声道:“我此前只以为兄长为求自保,从未想过兄长竟有此大志。”
“大志么。”聂嗣道:“聂氏一族,久居西境,世代耕耘,天下大乱在即,吾等岂能作壁上观。聂氏之命,仅能握在聂氏之手!”
“兄长,此事可否告诉叔惇和父亲?”
“不必,时候到了,他们自然会明白,刻意去说,反而不美。”
“我明白了。”聂垣道:“兄长,如今朝廷还未彻底糜烂,看样子我们还得蛰伏。”
“时间不会太久。”聂嗣道:“巨鹿王和沛王,一方兵败,朝廷压力骤增,到时候便是吾等起兵之时!”
聂垣道:“兄长放心,我会尽快收纳更多流民佃农,暗中训练他们,扩充兵马。县卒训练之事,我会让叔惇认真去做。”
“好!”
须臾后,聂垣带着激动的心情走了。对于他来说,造反根本不可怕,因为眼下的世道,不造反才可怕。正如大兄所言,聂氏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聂氏自己手里。
其他人,休想主宰聂氏!
内室。
“良人,县中又出了何事?可是雪灾后续未能处理完?”
上官滢拖着沉重的身子,起身给聂嗣宽衣。不远处,两个小家伙睡得正香。
“不是。”聂嗣搂着她紧致的腰肢,关心道:“你刚刚才把两个小家伙生下来,应该好好休息,我自己宽衣就行。”
上官滢嘴角微翘,取下他的外裳,挂在木架上,“妾身可不似小女人一般脆弱,两个小冤家是把妾身给折磨坏了,但还不至于不能为良人宽衣。”
她抓着聂嗣衣襟,低声道:“瑶儿就睡在外室,妾身刚刚诞下孩儿,怕是不能侍寝,不若让瑶儿代替妾身服侍良人可好?”
“你视她为妹,我岂能这么做?”
“可良人你常常盯着瑶儿看。”
聂嗣脸一红,干咳一声,“为夫没有。”
不能怪他,上官滢怀孕之后,他就没和上官滢亲热过,憋了有一年的时间。老是宠爱‘左右’贵人也不是个事,瑶妲天天陪伴在上官滢身边,她又长得漂亮,难免多看几眼。
没想到,居然被妻子发现了。
见他这副窘迫摸样,上官滢也是想笑,旋即道:“良人,其实妾身私下里问过瑶儿,她不反对做你侍妾。”
闻言,聂嗣微微一顿,旋即道:“以后再说吧。”
夫妻二人走到‘摇篮’旁坐着。
摇篮是聂嗣找木匠,自己画图纸,亲自指导木匠打造出来的,酆朝绝版。
不美的是,当时没想到妻子怀的是双生子,所以只打造一个。眼下两个小家伙睡在一起,看起来颇为讨喜。
柔和的橘黄色烛光落在婴儿娇嫩的脸蛋上,显得极为可爱。
“良人,舒窈太好动了些,常常脚踢兄长。”
本来聂嗣没打算分个哥哥妹妹出来,但上官滢还是那么做了,以男儿为长,女儿为幼。如此一来,将来兄长也能照顾妹妹。
“那好啊,这说明舒窈很灵动。”
上官滢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这不是灵动,这是好动。
“良人,妾身想这样一日复一日的看着他们长大,便满足了。”
“会的。”聂嗣搂过她的细肩,轻吻她的发梢,看着摇篮中的两个孩子,“有我在,你们会一直平安稳定。”
罪孽与杀伐,他独自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