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听到了陛下的担心,也只能叹息,别说是云贵川黔边方之地,甚至连稍微偏僻一些的地方,愿意去的读书人都是少之又少。
朱祁钰翻找了一下,拿出了题本,开口说道:“洪武初年,高皇帝广开社学以兴文教,在洪武二十三年,各地社学已经名存实亡。”
“九成九的私塾都建在了城池之中,从各地农庄汇总的消息来看,卫所儒学堂出来的军生是唯一愿意在农庄教泥腿子读书写字的人。”
朱祁钰这份报告是于谦结合各地农庄弄的,大明各地农庄压根就没有学舍,都是儒学堂的军生在教授这些孩子们读书写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唱高调,喊口号一个比一个积极,真到了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时候,一個比一个躲的快。
大明教育口现状。
“朕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我们是不是可以暂停科举,六年后重新开科,任何没有在地方任教超过五年的举子,都不得参加会试。”
“如果到云贵川黔蒙等边方之地,时间缩短为三年。”朱祁钰试探性的问道。。
于谦立刻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不可,此事兹事体大,若是暂停科举,六年后重新开科,大明万千读书人何去何从?”
“陛下,事涉朝纲,还请陛下三思!”
胡濙也连连摇头的说道:“此事太过于冒进了,陛下,臣也以为不妥,若是停了科举,大明官场立刻就是一潭死水,没有活水进,这朝纲崩坏,旦夕之间。”
于谦和胡濙反对这种做法,因为事涉朝纲大计,暂停科举,可不是小事,稍微弄不好就是亡国的政令。
于谦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一块坏肉,粘的满锅腥臭,若是强按着去,这些人必然心存不满,反而将大树的根腐化,若是自愿前往,则完全不同。”
“陛下,想想夜不收收哨的墩台远侯,没有人要求过他们。”
“这也算是为陛下过了一遍筛子,谁能用,谁不能用,一目了然,何乐而不为?”
于谦知道皇帝心中对酸腐文人的忌惮,并且以此为切入点劝谏陛下收回成命。
这些酸腐文人下乡,还不如让他们待在城里风花雪月,在朝廷倡议之下,愿意自愿前往之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心里必然揣着大明。
胡濙还要说话,朱祁钰伸手打断了胡濙的进言说道:“朕已经说了,是个不成熟的想法,别说圣旨,甚至连口谕都算不上,二位爱卿不必紧张。”
“远赴边方的读书人给一份合同,月给禀米一石,随时定俸如何?”
朱祁钰说的这种解决办法,就是给编制,定俸禄。
“月给禀米一石是不是太多了。”胡濙有些肉痛的说道:“按照鞑靼米价,月给禀米一石,最低价也是一块银币,如果再加上运抵等事,两块银币也打不住。”
“倘若遇到灾年,更是昂贵。”
在御书房的诸位,可不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看似只给禀米一石,但是实际发到这些人的手里,至少需要两到三石的行政成本,若是再加上修路灾荒等因素,那还要翻倍。
“胡尚书的担心,不无道理。”朱祁钰对胡濙的说法非常赞同,月给一石,真的很贵。
朱祁钰思忖了片刻做出了决定,平静的说道:“至于具体定俸几何,留给户部和计省商定吧。”
“满口仁义道德,用到的时候,却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若是踊跃,朕何须忧心。”
“不能为君分忧,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何用呢?”
众多臣子沉默不语,陛下说的是实情,这也是陛下为何对文人常怀警醒的原因。
这到云贵川黔蒙边方任教,也不是什么掉脑袋的事儿,就是吃点苦,稍微吃点苦就叫苦连天。
夜不收干的是掉脑袋的斥候之事,三千夜不收每次都能收到上万余人报名,没点本事还进不了夜不收。
能怪皇帝对酸腐文人有偏见?不给这些酸腐文人机会?
真的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朱祁钰不是没办法,但是正如于谦所言,这帮人下了乡,真的有可能败坏大明的根基,摇唇鼓舌,弄的大明一地鸡毛。
“陛下,关于鞑靼人丁,也是需要登记造册,臣以为,是不是让他们改为汉姓?”胡濙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读书人就这个模样,若是给禀米还是不肯去,那就只能按着陛下说的法子,暂停科举了。
胡濙提到了王化鞑靼的另外一个重要的事儿,改名换姓。
“那先给孛儿只斤氏改个汉姓吧,就改元姓吧。”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奥斯曼王国的那个康姓使者,改姓这种事,大唐就做过一次,效果极佳,到了大明依旧有昭武九姓之人。
胡濙拿出了一本奏疏,给孛儿只斤氏下面填了一个元字,然后将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臣给鞑靼诸部八盟定了十六个姓氏,还请陛下朱批。”
胡濙常怀恭顺之心,给孛儿只斤氏改姓,那只能陛下来,他要是提前写上,那是僭越。
胡濙既然提议,自然是有所准备,鞑靼人平日里叫什么,那不归朝廷管,但是在大明他们只有汉姓汉名。
朱祁钰拿过来看了看,朱批了胡濙的奏疏,胡濙从来不说废话,说干就干。
“景泰十六姓。”朱祁钰看了片刻将奏疏还给了胡濙。
蒙古文是表音文字,确切的说,只有发音,这会引起极大的不便。
朱祁钰就知道,后世的日、韩、朝、越等国,进行了很大程度上的去汉字化,就是将汉字拼音化。
这种简化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那就是重名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韩国的身份证上,必须标注汉字姓名进行区分,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是有很多的韩国人在致力于恢复汉学教育,因为表音文字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当然韩国人把汉学读作韩学,把汉字说成韩字,是韩国人特有的倔强和不要脸。
改名换姓并不是什么小事,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代人可能很难接受,但是代之后,那冗长而含糊的表音文字的名字,自然而然就会消失不见。
这也是大明王化之路的一部分。
“说到哪儿了,我们继续。”朱祁钰将奏疏递给了兴安,继续讨论。
关于鞑靼王化的议论还在进行,一直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朱祁钰才停下了关于鞑靼王化的讨论。
朱祁钰看着厚重的备忘录说道:“让脱脱不花那个大儿子脱古入京来,日后事涉鞑靼之事,也给脱古一份,让他上个奏疏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众多臣子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诸位,今日皇长子朱见济和稽王朱见深会有一次考校,大家都来听一听。”朱祁钰示意众人平身。
“宣大皇子、稽王觐见。”兴安一甩拂尘高喊了一声。
朱见济和朱见深早就等在了门外,听到了传见,便迈入了聚贤阁内。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朱见济和朱见深俯首行礼问安。
朱祁钰抬了抬手说道:“无须多礼,朕昨日给你们留了课题,近日撒马尔罕分城而治,瓦剌单独一城居住,此举利弊,畅所欲言。”
撒马尔罕来的消息,那自然是王复传来的,在坐的明公,都知道王复的情况。
朱见济拿到密报的时候,已经全然了解,昨日他梳理其中细节的时候,就思考了许久,该站在什么立场去谈论这个问题。
“臣以为,此事对于瓦剌而言,对于大明而言,都是利大于弊。”朱见济颇为笃定的说道。
朱见深则摇头说道:“此事对于瓦剌而言,弊大于利,对大明而言,利大于弊。”
钱氏昨日安全回到了稽王府,朱见深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钱氏并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么稽王府的一切,今后都得朱见深来守护。
朱见深不能不读书识字明理辩是非,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保住稽王府。
朱见济听闻朱见深说对于瓦剌而言弊大于利,和他的意见相左,立刻开口说道:“堂兄,就蒙古西征而言,无论是金帐汗国还是伊利汗国,亦或者察哈尔汗国,不同程度发生了突厥化,成吉思汗法典被替代,围城圈地,隔绝分治之法,可以阻止这种突厥化。”
朱见深立刻反问道:“堂弟,突厥化,对瓦剌人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入乡随俗,瓦剌毕竟是外来人,若是不肯入乡随俗,孤芳自赏,最终不过是走胡元的老路罢了。”
朱见济嗤笑的说道:“那还叫什么可汗,直接叫苏丹好了,那瓦剌也别叫瓦剌,直接叫突厥人算了,同文同种同法何必区分呢?礼法离乱,天下纷争,百姓苦楚。”
“仅对瓦剌而言,左是被大明王化,右被突厥同化,西进如此,不西进也是如此,那不是白西进了吗?”
朱见深闻言立刻回答道:“分治之法,真的能够阻挡他们突厥化吗?十年二十年的确拦得住,那一百年,两百年呢,最后还不是突厥化?徒劳无功。”
朱见济摆了摆手说道:“因时而异,此时的瓦剌但求生存。分治之法最为有效,瓦剌毕竟是一群强盗罢了,若是不分治,马放南山,解甲归田,没有了骑卒弯刀的震慑,一百年、两百年都撑不到。”
朱见深却严肃的说道:“分而治之,就能保证瓦剌的军事优势?不须十年,瓦剌人必然尚奢尚惰,届时还骑得动马,握得住刀吗?”
“军事戎政和分治之法,并无直接关联。”
朱见济思忖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无论多么坚固的城墙,无论多么精密的军械,无论多么完善的战阵的首要前提就是人,是人在城墙上守护,人在击发箭矢火铳,是人在发炮,罗马灭亡在前,你说军事戎政和分治之法,并无关联?”
“那罗马被奴隶打开了城门,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人攻破,这才两年光景,堂兄已经忘记了?”
朱见深一时间有些哑然,他是第一次和朱见济辩论,两个人并没有底稿,就是考校临场发挥,没想到这朱见济如此善辩。
不过朱见深稍加思忖,便要开口,朱祁钰却开口说道:“好了,对瓦剌是利是弊,你们说的都很好,那对大明有利大于弊又从何说起呢?”
朱祁钰这番话其实拉了偏架,明明是朱见深略逊一筹,朱祁钰却说都很好。
朱见济明显有点不服气,但是他亲爹都说了一样好,他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胡濙说的很对,日后这种皇帝拉偏架的事儿必然少不了,他会学着接受。
朱见济郑重的说道:“分而治之,必然不能同心同德,瓦剌今日所做种种,皆为大明做嫁衣罢了。”
“西域寂寥,耕种田亩极少,只要大明打通了前往西域的商路,大明西征乃是必然,撒马尔罕,就是桥头堡,瓦剌就是大明的前锋,是大明的先征军。”
朱见济欲言又止,停顿了片刻说道:“也先明知如此,也不得不同意分而治之,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生存。”
朱见深看了朱见济一眼说道:“臣以为对大明利大于弊,是因为这天下利来利往,瓦剌求活,则商路畅通,大明西北边陲,便不再是负担,沉重的赋税、劳役,每年三边,近百万石粮食,不再是空耗国帑,只进不出,此为对大明之利。”
“也先明知如此,也不得不为,他们首先要活下去。”
朱祁钰颇为满意,尤其是看朱见济是越看越满意,这孩子懂进退,朱见深所言,朱见济并非不知,可是朱见济说了,朱见深只能说俺也一样。
朱见济的这一个停顿,进退有据。
再怎么拉偏架,朱见济都已经赢了一局,不必穷追猛打。
少年心性多是争强好胜,很少想到退一步,但是恰恰这退一步,朱见济拿捏好了其中分寸。
杭贤妃极度反对朱见济争,这都是朱见济自己的思考和临场反应。
“兴安,赏!”朱祁钰对着朱见济笑着说道:“济儿,你做的很好。”
“谢父皇夸赞。”朱见济要赢,不但要赢朱见深,也要赢朱见澄,更要赢他这位父皇,结果不重要,他父皇的器重才重要。
争胜,如何争,朱见济心里如同明镜一般。
“濡儿也说的不错,很好。”朱祁钰看着朱见深面色复杂,朱见深要是个蠢货昏君,朱祁钰杀也就杀了,可惜这是个麒麟子。
“谢叔父盛赞。”朱见深俯首行礼,松了口气,满是感谢的看了朱见济一眼,刚才还在剑拔弩张,口舌之争一言一语颇为犀利,第二问朱见济退这一步,实在是出乎朱见深的预料之外。
“第三问。”朱祁钰笑着问道:“朕听闻,也先赐给了王复一对儿金杯,又赐下了一把金刀,其为何意?”
朱见济和朱见深对视了一眼,他们并不知道有这两样东西,这完全看他们的反应了。
“取笔墨纸砚来。”朱祁钰示意兴安取文房四宝,让他们写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