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六不禁沉思。
他这次到地方就职封疆,肯定是要放火的。
不放显不出他的能耐来。
一般放火无非三件事,一整顿吏治;二清理积案;三,大兴水利。
整顿吏治与清理积案本质上是同一件事,一般大的冤假错案涉及就是吏治这一块,因为没有贪官污吏就不会有冤假错案,或者说相对较少。
孙乐和这桩案子之所以被直隶各级官府弄成冤案,便是赵秉恩拿钱打通各个环节的原因。
所以,他准备借孙乐和冤案狠狠搞一下。
先把涉案的官员拿下,再从这些官员身上深挖,以点带面,拔出萝卜带出泥,怎么也能挖出上百名贪官来。
要是再狠一些,继续扩大,恐怕能把直隶官场给掀翻。
原因是大清朝的官,真没几个屁股干净的。
赫赫有名的刘墉、纪昀都是贪污犯,何况其他人。
如此一来,他就坐实青天大名,从而成为大清唯一的元婴老怪。
新政一成,新军一出,放眼天下,最多几个金丹,何愁帝业不成。
可老杨说的也有道理,且是客观事实。
直隶大小官员上千人,涉及军、政、刑几个系统,贾六这个新任总督要是狠抓特抓,肯定官不聊生,如此就是两个结果。
一是直隶官员集体抵制新任总督大人;
二是直隶官场就此瘫痪。
不管哪一个结果,对贾六都是不利的。
没有官替他办事,他这个总督大人屁都不是。
官员联合抵制朝廷派下来的督抚不是没有先例的,晚清时期的“东南互保”更是官员集体抵制朝廷,搞得慈禧也无可奈何。
贾六来直隶是做事的,要是把精力都花在跟下面的官员斗智斗勇,甚至斗狠,无疑是本末颠倒。
故而杨景素的提醒合情合理。
心知老杨既点出来,当有想法,便问其有什么看法。
“此案涉案官员大人可以重处,下官也绝不包庇,不过仅限此案涉及人员,不宜扩大。”
杨景素给出他深思熟虑的建议。
额驸毕竟年轻,又是头一回主持地方大局,万不能由着性子来,那样很容易把局面弄砸。
所以孙乐和的案子可以深究,但不能深挖,不然搞得当官的人人自危,这烂摊子可就没法收场了。
贾六这边听了老杨的建议,眉头顿皱:“那怎么行,一个安肃县的普通凶杀案都能牵出十余名官员,省府县皆有之,还不知其它地方有无此等窝案,不严查严办,还百姓公道,我这个总督大人还不如回家卖红薯。”
老杨忙道:“大人,下官的意思是全省积案都可清理,吏治也当整顿,只是从前有问题的官员可以给予戴罪立功机会,令其自效,要是还不知收敛,仍就循私舞弊,贪赃枉法,包庇真凶,那便绝不姑息,狠狠治之。”
“嗯?”
贾六觉得老杨的提议怎么有点熟悉的,怪哈人的,手中的包子下意识的往前凑了凑。
“大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老杨从大局着手,恳请额驸莫要急于出政绩,要缓缓图之。
否则,定会闹出大事来,不利稳定。
“罢了,十年寒窗也是艰难,朝廷培养一个官员也不容易,这样吧,你以布政使司名义给下面发个公文,一是要突出本督整顿吏治之决心,二是让下面有问题的官员主动认交议罪银。”
贾六采纳了老杨这个地头蛇的合理建议,并为此建议加了一个议罪银的道具。
并非是借打击贪污整顿吏治为名行敛财之实,而是要为即将进行的直隶新政筹措启动资金。
“孙乐和一案涉及到的官员就不必交议罪银了,你让他们自个摘掉顶戴往总督衙门听侯处置,自个不肯摘的,那就不怪本督请出王命旗牌了。”
孙案是贾六打响青天的第一枪,涉案官员必须严惩,这一点不容商量。
对此,老杨没有意见,哪怕保定知府宋某是他在任总督时亲手提拔的,按察使司的那个副使逢年过节也没少往他那里送过礼。
没办法,谁让他们撞到额驸枪口上了。
再说孙乐和这桩案子也的确是过于粗糙。
砍几颗人头再所难免。
贾六又问老杨现在直隶藩库有多少存银。
老杨说大概有一百多万两,今年夏税大概能收上二百万两左右,扣去常例捐输结余至少能有一百五十万两。
“今年本省夏税就不用交户部了,你回去后将本省官员俸禄发放情况制成个名细表,我上任之后要将本省官员俸禄制度化。”
老杨是布政使,官员俸禄发放这块是布政使司衙门主管,贾六要理顺直隶财政,自是得依靠老杨。
他本人直隶总督的工资则是由户部于每年十月发放,同直隶财政没有关系,中央财政的事。
旗员这一块也是如此,每年也是由户部将钱拨付各个都统衙门,再由都统衙门支付给旗员本人,或其家属。
老杨有些疑惑,不知道额驸所说的俸禄制度化是什么意思。
贾六大致解释了一下,就是他上任后直隶本省凡享受养廉银(一般为七品以上)的官员工资要公开透明。
比如杨景素这个布政使的正式工资只有155两,养廉银则在一万两到一万六千两之间。
新制下,工资养廉银合并,取15000两这个定制。
按一两银子购买力折算,老杨一年养廉银也有大几千万的。
具体就是养廉银究竟给多少,要有个标准参考。
老杨不愧是干过总督的,一听就明了,立时指出可按官员年终考绩制订对应的工资。
如考核上优,则顶额拨给。
如考评一般,则中额拨给。
考评特差的,按最低拨给。
过往地方官员养廉银实际都是上面一级衙门拨付,如此存在大量弊端,很容易产生权钱交易。
比如,上面是全额顶配给下面发养廉银3000两,问题是下面未必能拿到全部,可能只拿到2000两。
还有一千两哪去了?
问题便出在这里。
不透明。
今后工资发放统一收归布政使司,由布政使司衙门根据地方官员一年表现评绩,再对照标准报总督衙门核准发放。
“对,就是这个意思。”
老官僚就是好,一点就透。
按他的新规定执行,每年就能省下不少财政工资开支,另外则是将全省官员的“经济”命门捏在他这个总督大人手中。
往后,直隶全省官员吃的就不是朝廷饭,而是贾大人的饭了。
要是贾六搞出银元来,那便是直隶百姓连同当官的花贾大头,吃贾大头,用贾大头。
经济一下就活跃了。
不过杨景素很快就意识到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如果将工资发放全部收归省藩库,那就会造成工资拨付不及时的问题。
对于品级较高官员,工资发放不及时不会太影响,但对于品级较低,尤其是在清水衙门,实际一线工作的官员而言,那可就比较惨了。
贾大人是什么人?
别人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
很自然的拿出直隶银行这一方案。
也就是以总督衙门名义于各县设立“银行”,所有官员工资发放都经过银行代办,并且地方上缴赋税也一律通过银行上交,地方水利河道之类的工程款也由银行发放。
暂时没有提出“吸储”这一概念,乃是要等“银行”这一新生事物为官员熟悉,并具备权威之后再行推广。
这一点同四川银行又有不同。
直隶有一百多个县,那就是要建一百多个银行,再有府行、省行,少说要建两百个。
连带着银行人员,护卫人员,和各级官府的对接等等。
无疑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涉及到的不仅是民政,更有军队这一块。
“下个月先在保定试点,人员编制这一块从藩库先调一批,一边建一边培训...”
贾六在那滔滔不绝同老杨说了半个时辰。
中途老杨借口方便一下,再回来时已经是取了纸笔,认真记录了,时不时的给出自己的专业见解,惹得贾六很是高兴。
索性把自己整理直隶财政的终极目标也给讲了。
便是要将地方三班六房人员的开支统一纳入省财政。
老杨不解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就是以后三班六房这一块的开支不再由地方自收自支,也归藩库通过银行拨付。”
贾六前几天就在研究财政问题。
研究来研究去,发现困扰财政最大的问题就是地方开支问题。
而地方开支说白了就是三班六房运转问题。
清承明制,对于地方“吃公家饭”人员也不开工资,而是让县里自收自支。
说白了,就是允许地方在正税以外收取各式杂税,如果不收这些杂税,县太爷别说给县衙的三班六房开工资了,他就是连自己带来的师爷工资也开不了。
没工资,谁给你县太爷干?
三班六房人员相比官员人数多了十倍甚至数十倍不止。
以安肃县为例,名义上的官只有三人,但围绕这三名官的工作人员却有三百余人不止。
前世时贾六看过一些研究,说什么平代百姓供养官员比例很大,如唐代约三千名百姓供养一个官员,明代是两千多百姓供一个官,清代似乎千人不到供一个官。
而到了近现代,演化为几十个百姓供一个官。
看起来似乎有些吓人,实际上这些研究得出的数据根本不准确,因为研究者只研究了官与吏,并没有将吃公家饭的大量帮闲计算进去。
只算官的话,安肃县十几万百姓就供三个,可实际上三班六房包括乡捕杂兵都是要百姓供养的。
三班六房人员规模庞大,他们的存在一方面维持了朝廷对地方治理,没有县官也能把一个县管好。
然而三班六房的存在,使得皇权下不了乡,这帮人大多是地方士绅的代言人,有些甚至能让县令变成摆设。
供养这些人的苛捐杂税比入国库的正税还多,所以贾六就得对此现象进行治理,一方面是更加有效的把控地方,另一方面则是落一个“为民减负”的美名。
百姓免了供养三班六房的杂税,手头自然要宽松一些,如此一来也会带动各行各业的发展。
更深一点,则是让直隶全省所有吃官家饭的都姓贾。
贾大人不高兴了,全都饿肚子。
“此事干系重大,历来未有之,若按大人的意思办,藩库根本无法承受。”
老杨也是实话实说,额驸大人您想的是挺好,问题不现实啊。
一个县几百个,全省一百多个县就是几十万人,你就算一人发十两,这就得几百万两。
给百姓减负是好,钱从哪来?
“不急,这只是本督的初步设想,真要落实也得等明年或后年,今年你们布政衙门主要工作就是落实本督刚才所言的工资整顿问题。”
贾六当然也不可能现在就推行所有新政,历朝历代给百姓免税减负的前提是国库有钱。
钱从何处来?
当然是大海了。
广东那边海贸年营收五千万两还多,北洋这边通商纵是只有一半,也足够贾六力推新政了。
“天快黑了,我看你明日同我一起回保定吧。”
贾六热情挽留老杨留下吃饭,吃的很朴实几个家常菜而矣,席间问起前任周元理的事。
老杨说周元理对朝廷要他致仕没有抵触,接到通知后就做好了交接手续,并已收拾好准备回浙江老家。
贾六点了点头,饭后在县衙转了转消了消食便去歇息。
住的就是安肃知县秦良的屋子,除了换床被褥,其它都没有变化。
栓柱带人搜查过,一共缴出赃银一万七千余两,这还是秦良仅任知县两年,任满的话恐怕得三万两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诚不欺我啊...这个秦良真是枉负朝廷对他的栽培,也枉负圣人教诲,狗官,当真是该杀!”
望着堆在角落的银箱,贾六气得牙痒痒,顺手将放在桌上的一叠银票仔细叠好揣进内衣兜中。
对栓柱几人摆了摆手:“行了,这里没你们什么事,都去歇了吧。”
“嗻!”
栓柱他们赶紧从屋中退出。
贾六忽的想到自己还没洗脚呢,想叫栓柱给自己打桶水来,一想算了吧,反正也没人闻他的脚丫子。
打了个酒嗝哼着阿庆嫂的小调来到大床,见床上竟挂了帐帘,不由奇怪大冬天的挂什么帐子。
随手掀起帐帘,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不由色变,也是勃然大怒“豁”的一下甩下帐子,转身怒气冲冲就要推门而出,质问是谁把刘氏从牢中提到他床上的。
只手刚摸到门边,却突然停在了那里。
脑海中各种片段不断闪现,刚才见到的一幕更是让他口干舌燥。
半响,摸了摸光秃秃的前额,嘀咕一句:“这案子可能还有什么隐情,我还是再审审的好,嗯,就审几句。”
屏气轻手轻脚来到床边,悄悄伸手掀起帐帘,对那如受惊小鸟般两手捏着被子,眼神既迷茫又无助,更似带有讨好的刘氏正色道:“本督问你,你可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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