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上门的城楼顶上,亥言和丁路相对而立。高处不胜寒。
“杭州一别,小师弟一向可好?”丁路揶了揶衣领,像是要挡住这深夜的寒意。
“承蒙丁师兄挂念,我很好。”亥言道,“倒是师兄看起来不太好。”
“哦。如何不好?”
“师兄既已入金营,为何不着金服,披貂领,穿左祍,也不至冻坏了身体。”
“哈哈哈。”丁路笑了,“汉服也罢,金服也罢,右祍也好,左祍也好,衣冠之别,只在其表,礼仪之差,却在其心。这个道理,小师弟应该懂。”
“原来师兄也知道有衣冠之别,礼仪之差。”亥言道,“而如今之局,黎民遭难,社禝将倾,礼将不存,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宋金之战乃大势所趋,与我又有何干?”丁路颇不以为然。
“与你何干?”亥言正色道,“师兄你可知你已铸成大错了吗?”
“错?我何错之有,错在何处?”
“你装神弄鬼,以妖术蛊惑官家,以至汴京城破,大宋降金。你骗得了官家,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我!”
“小师弟此言差矣。”丁路慢悠悠道,“其一,我用的是灵术,当年仙师也曾用此术助黄帝中原逐鹿,你怎能称之为妖术?”
“你”
“其二,官家他自己蠢,这是我的错?难道他父子二人听信谗言,宠信奸佞,穷奢极欲,劳民伤财,以至朝纲不振,武备松懈,民不聊生,匪患四起,这,也是我的错?”
“宋皇昏庸,自是咎由自取,但万民无辜,你为何要推波助澜,暗助金贼?”亥言的语言已经越来越重。
“小师弟此言又错了。”丁路依旧不急不徐,“我只是顺天下大势而为,宋廷之败已是不可避免,又岂能是我等能改变?”
“这就是你与金人为伍,助纣为虐的理由?你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丁路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悠悠地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宫城,“究竟何人为纣,何人是昏君,日后自有公论。至于后果,小师弟莫急,尽可拭目以待。”
“你”亥言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
但他隐约感觉到,灵戒苦心孤诣的背后,绝非只是为了打造一个袁淳风这样的绝世高手,他们似乎乐得见到宋廷的崩溃,甚至恨不得落井下石,让这个王朝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师弟问完了。那该我问了。”丁路道。
“你所问何事?”
“武松。”
“武松与你何干?”
“难道武松身上没有灵环之力?”
“哼。”亥言不由冷笑了一声,“丁师兄认为我也私携灵环入世,用在武松身上?”
“难道不是?”
“你等行不轨之事,怀不轨之心,再以己度人?”亥言不由冷笑道,“没有仙师法旨,灵坛内的灵环岂能私下凡间?”
见亥言言色凌然,丁路知道此言不假,心里更觉不妙。倘若武松没有灵环相助,那他的能力简直太可怕了。
和在杭州元道门一样,二人此次会面也不欢而散。
不过和杭州那次不同,亥言已经明显感到灵戒
的恶意,但这个恶意最终目的何在,却还不得而知。
丁路心里也没底。虽然目前一切都依然照着自己设想发展,但他觉得武松的存在会是一个不小的变数。
而此时的武松正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云涯茶楼里,武松彻夜未眠,一直在喝闷酒。直到亥言回来时,武松已有了七八分醉意。
自相识以来,亥言还从未见武松喝成这样。
“武都头”亥言想劝慰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
武松双眼通红,虽然已经脱掉金军的戎服,但中衣上依然满是血迹。
那都是金军的血,但再多的胡虏血也解不了武松的心头之恨。
此番冒险夜袭金营,武松知道,陈琦两兄弟已经抱定必死之心。但武松以为,只要能杀掉完颜宗汗,金军必然大乱,他当可带着二人趁乱杀出重围。
可未曾想半路上却杀出个袁淳风,让完颜宗汗逃过一劫,也让陈琦二人丢了性命。
“武都头,完颜宗汗不死或许是天意,非你之过。”亥言还是忍不住劝道,“行刺一事本就是不得已之举,你不必过于苛求自己。”
武松没有说话,只是又干了一碗酒。酒尽碗空,武松忽然站起身来,以碗掷地,“不杀此贼,誓不罢休!”
亥言知道,又到了该讲道理的时候了。虽然武武松明显已经有些醉了。
“杀了完颜宗汗,金人就会退兵吗?”亥言问道。
“不会。”
“那杀他有何意义?”
“逼官家弃和死战。”
“所以,战才是目的。”亥言道,“而要想战,却并非只有这一个法子。”
“还有其他办法?”
“自然是有。”
“那你快说。”
“如今行刺失手,金营必然有所戒备,再想故技重施已无可能,所以逼官家死战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那究竟该如何?”
“城里的不敢战,只能让城外的人战了。”
“城外?何人?”武松醉眼一立,“你说的莫不是那康王赵杦?”
“正是。”亥言点了点头。
“他?”武松不由面露不屑之色,“他会吗?”
“他如今已是兵马大元帅,理应担起勤王的之责。”
“可他一直按兵不动,奈之若何。”
“那就令他出兵。”
一看亥言又露出了那熟悉的鬼脸,武松知道,这小和尚定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你的意思是”
“武都头你忘了,在尚书省衙时,我曾看过官家的诏书。”
“难道你真有圣手书生萧让那般本事?”武松问道,“准备矫诏假传圣旨?”
“这实则不难。”亥言原本想说,按凡间算,自己写字已经几千年了,模仿个笔迹有什么难的。但又怕一时说不清。
“那官家的字和他爹一脉相承,也算得上大家之作。这好字模仿起来不难,若是武都头的字,可能就不好说了。”
武松看亥言居然还有闲心开玩笑,知道他应是胸有成竹。
武松道:“原来你寻黄绢,看诏书,是早有预谋。”
“也不然。”亥言道,“我原本是想待刺杀事成之后,可以矫诏命内城军民一同举事。如今只能另谋他路了。”
“那事不宜迟,你赶快写吧。”
亥言随即拿出了黄绢,找来纸笔,略微思索了片刻,提笔写下:
见书如朕亲临,望康王即刻起兵,入卫京城,朕盼王师如久旱望雨,万莫迟疑。』
陈道前其实并没有死。
当他准备用最后一口气横刀自刎时,却被一名金将将刀拨落,最终伤重被擒。
完颜宗汗马上提审了陈道前,想问出行刺的幕后主使。但不问还好,这一问却给了陈道前一吐为快的机会。
“我华夏万万之众,地不分南北,人不论老幼,皆怀杀贼之心,人人恨不得吃你肉,喝你血,将尔等碎尸万段,以祭苍生,以慰亡灵。”
陈道前一身伤痕,满脸血汗,犹怒目圆睁,泼口大骂。骂到兴起,竟一口鲜血喷向完颜宗汗,若不是双手被缚,又伤重难支,他恨不得扑上前去咬死完颜宗汗。
完颜宗汗一怒之下,命人将陈道前的舌头剜去,将其吊在辕门之上。
虽然没有从陈道前口中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金兵却从陈道前身上搜了一枚金牌。
完颜宗汗接过一看,正是自己交给神箭营十八骑的那枚金牌。
看到金牌,完颜宗汗终于明白了,为何十八骑领命之后就再无消息传回。
虽然他并不知道那十八骑已经皆死于武松刀下,但他也明白,刺杀康王一事不成了。
康王不死,始终是一个心腹大患,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完颜宗汗知道,这康王在外面一日,他们就一日难得心安。
完颜宗汗心事重重的样子,丁路自然是看到眼里。
和亥言不欢而散之后,他原本一直思考如何对付武松之事。不想被陈道前的骂声搅了清静,索性来到完颜宗汗新帐中一看究竟。
“大帅莫非担心那康王赵杦?”丁路问道。
完颜宗汗点了点头,眉头稍展,“丁郎又有妙计?”
“不用什么妙计。”丁路道,“只需大帅一声令下即可。”
“本帅下令,那康王怎会听众?”
“诶,大帅命令不了康王,还命令不了宫城里的那位官家吗?”
闻听此言,完颜宗汗恍然大悟。连忙叫道:“来人,速拿纸笔来。”
何栗最终没有等来那红色的响云箭,却等来了完颜宗汗派人送给官家的一封信。
或者说是一道命令。
今议和已定,天下归心,两国间不便再有兵伐之事。宋帝应速遣使臣分赴各地颂布诏命,莫再以勤王之名兵临汴京。河北之康王,乃宋帝一脉,当速召其归京,以安天下,以罢干戈。不得有误。』
送信的人还特意强调,送给康王的诏书须先交给完颜宗汗看过之后,才能遣人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