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用手拍了拍绝虏的马脖子,安抚着它的情绪。
绝虏明显感觉到了什么,喘着粗气,前蹄不停地刨着地面,急不可待。
马本是一种敏感而胆小的动物,即使身经百战的战马也会有本能的胆怯。但绝虏却是个例外。
它能比同类更早地感觉到危险的来临,却似乎是在期待着这种感觉,兴奋得像只即将出笼的猛兽。
它的兴奋劲儿就像是给岳飞的预警,甚至从它喘气的节奏中,岳飞就能分辨出来敌的多少和远近。
岳飞抬眼看了看日头,金兵来得比自己预计的稍慢了些。看来,金兵保着足够的谨慎。
不过,岳飞也相信,此刻的金兵应该已经气极败坏了。
在最适合设伏的镇上,他特意唱了一出空城计;在看似无法没伏的半路上,他却又设下无人竹阵。
虽然对金兵的杀伤有限,尤其是对重甲骑兵的杀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接连的意外才是岳飞想要的。
人在遭遇意外时,往往会乱了方寸,若是一次不够,那就再来一次。岳飞相信,在不断的意外面前,再沉稳的将领也会有情绪的波动,就算是自己也不例外。
而岳飞还给金兵准备了最后一个意外,一个足以彻底激怒金兵的意外。
黎县县城已近在眼前,乌真甚至已经能看清城门上斗大的“黎县”二字。不过,距离他更近的则是一队军阵,宋军的军阵。
乌真勒住马头,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面。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面的宋军结阵而立,呈弧形挡在城门之前,却至多只有五百人。因为只有五百人,宋军所谓的军阵其实只有前后两排--在乌真的认知里,如此单薄的军阵和一张纸没有什么区别,在“铁浮屠”面前只会是一触即溃。
乌真率人马停在了一箭之地外。他实在想不明白,宋军为何要在城下布阵?如果这五百人还算得上一个军阵的话。
他甚至觉得,只需自己率一百重甲骑兵一个冲锋,就足以击溃对面这队宋军。唯一要担心的只有城墙上的宋军弓弩,但只要宋军没有床弩,也奈何不了“铁浮屠”。
岳飞冷冷地看着对面的金兵,一眼扫去,重甲骑兵只有百余骑。
他有些担心,担心金兵就此发动冲锋。但他担心的不是金军骑兵太多,而是太少。若是只为了这区区百余铁骑,他的精心布局未免有些不值。
为了在此等候金兵,岳飞特意让这五百人养精蓄锐。巳时才点卯,然后饱餐一顿,午时一过,才出城列阵。步人甲则是半个时辰前才披挂上身。
为了这一战,岳飞也思索了良久。黎县县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城,城墙虽然不高,也无护城河,但却只有东西两座城门,南北两侧皆是据山为墙,天险自成。
所以,金兵虽众,却无法从南北两侧迂回,要想破城,就只有西门这一条路。
岳飞熟知金军骑兵的进攻套路,他们通常会以重甲的“铁浮屠”从正面冲击,轻骑“拐子马”则从两边迂回,侧击对方军阵两翼。
这套战术在野战中屡试不爽。因为就算宋军能以重甲对重甲,勉强挡住“铁浮屠”的正面冲击,但“拐子马”的骑射战术灵活机动,能给位于军阵后方的宋军弓弩手造成巨大杀伤。
一旦弓弩手伤亡过多,整个宋军军阵就再难挡住“铁浮屠”了。
不过,如今岳飞将这五百人布在城下,两翼则皆是山岭,虽说是背水一战的绝地,却也避免了遭到“拐子马”的侧击。
岳飞也命朱俊将所有弓弩手都调集在西门城墙之上,有城墙做掩护,就算和“拐子马”对射,也绝不会落于下风。
剩下的,就是这五百“背嵬军”和金军重甲骑兵的对决了。
赛里术也对眼前的景象颇感意外。
他原本已经做好攻城的准备,他甚至已经下令,让后队速速征调砲石、鹅车、云梯等攻城器械前来。
可没想到,宋军居然要和金兵在城下接战,而且只有五百人。
这不是吃了態心豹子胆,就是疯了。
这也不是在挑战自己,而是在羞辱自己,羞辱自己麾下所向披靡的“铁浮屠”!
“列阵!”赛里术低喝一声,眼里露出一丝冷笑。
一旁的令旗官令旗挥动,重甲骑兵徐徐向两翼展开。不消多时,铁骑列阵完毕,玄甲相接,黑旗招展,如同一道乌云横在城门前。
黑云压城城欲摧。
绝虏低嘶了一声,忍不住要蹿了出去。岳飞带了一把缰绳,又俯身拍了拍它的脖子,低声道:“伙计,别急,别急。”
岳飞终于看到了他期待中的景象,对面的重甲铁骑一字排开,粗略一数,一排就有三百余骑。
它就像一条铁锁,完全罩住了宋军军阵,随时就会锁喉而来。
“听我号令,不得擅动!”岳飞大喊了一声。
接着,他才从身边的军士手中取过他那顶笠盔,戴在头上。沥泉枪却依然挂在鸟翅环、得胜环上。
令旗一展,金军骑兵动了。
马嘶阵阵,乌云涌动。
铁骑迈开了脚步,徐徐而进。
铁骑当中,一名百夫长头顶双雉羽铁盔,手擎一杆五色黄日大旗,显得犹为亮眼。
他不是一名普通的百夫长。整队铁骑皆以他为标兵,他控制着全队的行进速度,从起步,小跑,到冲刺,全队的节奏掌握在他的脚下。
在金军铁骑里,能担任这一位置的,无一不是征战十年以上的骁将,皆是百里挑一的老骑兵。
从多远距离开始冲锋,何时挺枪,何时冲刺,皆以他的旗号为准。
“铁浮屠”,人马皆披重甲,虽然冲击力天下无敌,但过重的负载也极大消耗了马的体力。所以,每一次冲锋的距离都极其有限和珍贵,甚至早十步冲锋都会让“铁浮屠”因为力竭而威力锐减。
而这正是这名百夫长存在的意义。
百夫长兜鍪下露出的双目,如鹰之利。他死死地盯着宋军的军阵,突然手中军旗一抖,斜指向前。
铁骑开始小跑起来,一时间尘烟乏起。
岳飞立在马上,巍然不动,紧闭双唇。
宋军也未动。第一排的军士甚至没有立起盾牌。
金军铁骑越跑越快,尘烟四起,大地也开始颤抖。一箭之地已过,盔缨飘荡,雉鸡翎迎风乱颤。
“伏!”岳飞大喊一声。
第一排宋军皆单膝跪地,却依然没有举盾,甚至放下了手中的长枪。
百夫长看见了宋军的举动,一丝不祥的预感从他脑海里划过。但只是一刹那间。而此刻,已经容不得任何犹豫,铁骑滚滚,已是覆水难收。
“呜”百夫长口中一声长啸,手中军旗一抖,平指向前。
整队金军铁骑长枪尽出,马似离弦之箭,卷起漫天烟尘,呼啸而来。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铁甲洪流,势如海潮奔涌,眼看就要惊涛拍岸,卷起血雨腥风。
绝虏的前蹄已经在地上刨出了数个小坑,但缰绳却依然死死拽在岳飞手里。
“起!”岳飞大喝一声,声如惊雷,炸响在铁蹄声中。
百夫长听到了这声呐喊,也几乎在同时,他眼前一晃,自己就飞向上了半空。
大多数金兵铁骑和百夫长一样,还来不及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就跌下马来。
赛里术却看得真切。
就在金军铁骑即将冲进宋军军阵时,却突然平地出现了一排长枪,立在了宋军和金军铁骑之间。
其实,那不是什么长枪,而是一排竹枪。只不过,它比长枪更长,长达两丈;比长枪更粗,而且是三根竹子合扎在一起。
它就像是突然从土地钻出来的一般,斜指向天,也指向金兵冲来的方向,昂首等待着金兵铁骑撞上来。
竹枪并无铁尖,只是削尖了头而已。但金军骑兵以雷霆之势而来,撞在这竹枪之上,顿时竹裂、马翻、人落。
三百铁骑,没有一骑能够冲入宋军军阵,却已倒下十之八九。
好在有重甲在身,竹枪还要不了他们的命。但有人会要他们命。
大多数金兵还未从地上爬起来,宋军的长枪和陌刀就已经到了。
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倒在地上的金兵除了一身重甲,大多手里已经没了兵刃,面对宋军的长枪和陌刀,他们只能本能地举手格挡,苟延残喘。
“背嵬军”没有人手软。他们见过了太多手无寸铁的百姓被金兵屠戮,他们之中很多人的家园也已毁于战火,甚至故土已经成了金人之地。
不可一世,百战百胜的“铁浮屠”正发出如待宰羔羊般的哀嚎,此起彼伏。
赛里术瞪大了双眼,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纵是他身经百战,号称“万人屠”,他也未曾想象过这般景象。他麾下的“铁浮屠”历战百余阵,从来都是屠杀者,还从未如今日这般成为被屠者。
短短时间,三百铁骑就几乎全军覆没,赛里术完全接受不了眼前的一切。
“列阵!”赛里术几乎是在嘶吼。
虽然怒火已经让他接近疯狂,但他也知道,自己身后至少还有七八百重甲骑兵--宋军的竹阵的确让他始料未及,但接下来他们还拿什么来阻挡下一队“铁浮屠”?
岳飞冷冷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