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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集 楚宫惊变

    黄河无言,波涛呜咽。

    孟明视渡河登岸,向河心凝望良久,思及渔翁为己中箭而死,不由潸然泪下。

    公孙支迎回三帅,还至秦都,止于城外,使人报入城去。

    秦穆公闻说秦师败于崤山,全军尽没,三帅皆为晋军所获,本来寝食俱废。忽闻报三帅被公孙支接回,不由转忧为喜,对众臣道:若非百里奚与蹇叔提前巧计安排,安得三位将军复还?其止于城外而不入,是惧我问其败军之罪,众卿可随寡人出城去迎。

    话音未落,早有数臣奏道:孟明视等丧师辱国,依法当诛,何当主公亲自出迎?

    秦穆公叹道:此番兵败,是寡人不听蹇叔、百里奚之言,纯属自招,且累及三子。罪在于孤,岂可委过他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若我杀帅以掩己过,徒遗天下之笑。

    乃命群臣皆换素服,出迎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人于城郊。三人见国君亲自来迎,顿首大恸,请求治罪。穆公双手一一扶起,命众臣哭唁,设坛祭奠阵亡三军,然后还城。复用孟明视等三帅主掌兵马,愈加礼待。

    诸侯闻说晋国大胜秦军于崤,俱来朝拜晋侯,承认襄公可继其父文公霸主之位。

    惟有卫成公姬郑念及前仇不朝,并以大夫孔达为将,引车百乘攻郑,兵伐绵、訾二城,大军及于匡邑。

    晋襄公闻报,遂寝伐秦之谋,命先轸会合诸侯,引军攻卫,占领戚邑。

    便在此时,北边忽然来报,说翟狄之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过箕城。

    襄公闻报大惊,急命召回先轸,班师还都。先轸还师绛城,脱去戎装,换上官服,上殿面君,问召兵还师之故。襄公说以翟狄来犯之故,然后当面问计。

    晋襄公:翟与晋国无隙,且为姻亲之好,向来各安其境。今无故来犯,我以何策应之?

    先轸冷笑道:何谓无故来犯?先君文公出亡之时,翟君以亲女二隗妻之,一配文公,一配赵衰。寄居十二年间礼遇甚厚,并无亏代;及文公返国得继君位,翟君又遣使前来拜贺,并送二隗先后还晋。先君与翟君乃是翁婿之亲,未以厚礼还报翟君大恩,也倒罢了;翟君亦常念先君之好,故而隐忍不言。今先君去世许久,主公即位经年,却妄自尊大,只以中原方伯自居,并不与翟国遣使通好,将姻亲之情全部断绝;又恰逢翟君谢世,其子白部胡嗣位。此位新主也是妄自尊大之辈,且自恃其勇,故乘丧来伐,又有何奇怪?

    襄公听其口气,知道前番私放秦将之事,心中气恼未消。于是陪个小心,起身施礼。

    晋襄公:先君勤劳王事,虽未暇报恩于翟,但翟君并未见怪。此是先君仁德布于天下,故不为人仇之。今其主来伐我丧,是寡人德薄寡义,故招仇也。子载先生乃先君旧臣,寡人不敢以臣下视之;然卿乃晋国六军统帅,兵权在握,玺印在手,寡人故以军事相询。贤卿若还顾念先君情谊,则寡人幸甚。翟兵即来,便请大帅不惮劳苦,引兵拒敌如何?

    先轸咀嚼国君话中意思,便如五雷轰顶。由是自降三阶,伏地再拜,泪落如雨。

    先轸:微臣因不忿秦帅释归,怒激之下,面唾君席,出殿不辞,实无礼之甚!无礼之人,岂堪为帅?臣愿交出元帅兵符玺印,让出职权,请主公别择良将!

    晋襄公闻此,下阶抚慰:卿激于忠心义愤,唾席而已,有何不可?至若出殿不辞,卿为长辈,孤乃小子,有何不宜?今御翟人入侵,乃国之重事,卿其勿辞!

    先轸万不得已,再拜而出。未出殿门,便即仰天叹道:“将者不能立于朝堂,死于战阵之上,有何不可?不料未死于秦,谁知却死于翟也!

    话音激越,满殿皆闻。襄公及众臣闻之,皆不知其意所指。

    先轸点起三军,用己子先且居为先锋,栾盾、郤缺为左右队,狐射姑、狐鞫居为合后,发车四百乘,出绛都北门,直望箕城进发。

    两军相遇于城北平野,先轸见天色已晚,便令安营扎寨,一夜无话。

    来日五鼓,传餐已毕,擂鼓聚将,出营列阵。

    双方各自三鼓,翟主白部胡亲自出战。先且居迎战数合,便即引车而退,将翟军诱入深谷。左右伏兵俱起,先且居回车再战,一战而胜,斩斩胡骑百余。

    白部胡恃勇杀出重围,将至谷口,已是筋疲力尽,浑身带伤。忽见一支人马杀出,为首之将正是晋国下军大夫郤缺,迎面一箭,直射中白部胡咽喉,自脑后穿出,登时身死。

    先轸正在中营,军士来报:白部胡所部皆被围歼,翟主亦被郤缺将军斩首。

    先轸喜道:翟狄授首,此战既胜。我当入敌阵自讨,以罚面唾君席之罪!

    说毕顶盔贯甲,亲援长戟,驱车杀入翟军右阵,便如劈波斩浪,直至垓心。

    右阵主将乃是翟主白部胡之弟,名曰白暾,尚不知兄长之死。忽见敌军中有单车驰入己阵,并无后继,传令迎敌,并调弓箭手前来围射。

    先轸奋起神威,往来驰骤于阵,杀敌将三人,骑士二十余人,自己身上并无点伤。

    翟军被其神勇所慑,无不惊呆。再过片时,号角声起,翟军忽退,闪出一大片空地,原来是弓箭手到,将先轸战车团团围住。

    此时已有人认出此位单车将军,报与白暾:启禀头领,阵中所困敌将,却非别个,乃是晋国上卿,中军大帅先轸是也。

    白暾闻报大吃一惊,暗道:先轸身为三军主帅,因何轻入重围,自取其死?

    于是高声喝道:对面老将,可敢报上名来?

    先轸长戟平端胸前: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晋国中军之帅,先轸是也。

    白暾:人言晋帅多智,未料乃是匹夫之勇。公虽骁勇,入我重围,插翅难飞。若弃兵下车投降,我必劝说我家大王,便似晋侯释放秦帅孟明视,放你归晋。

    先轸大笑:翟狄王白部胡,已被我下军大夫郤缺射死,又何能释放我归国?自古以来,只有战死将军,焉有投降元帅!

    说罢摘下头盔,运足力气,直向白暾掷来。

    白暾避过,喝骂道:老贼,你自寻死,某又何必客气?

    就马上引弓发矢,只一箭,射向先轸前胸。先轸看见箭至,稍稍侧身,以肩受之。噗地一声,利箭刺入肩窝,射个对穿。先轸痛哼一声,复哈哈大笑。

    白暾:利箭至身,不避为何?

    先轸:我为三军之帅,若不于阵上亲自杀敌,无以证明吾虽年迈,但犹勇不可当。尔翟狄既知老夫之勇,又多所杀伤何为?速命弓手,乱箭齐发可也。

    说罢自裂上衣,竟然身无片甲,露出一腔胸毛。复推御者下车,自以左手控马,右手执戟,驱车上前。

    白暾赞道:勇哉,此翁!

    遂将长戟一挥,代替军令,命弓手放箭。

    一时之间,矢如飞蟥,先轸以身受之,箭集如猬,尸立不仆。

    白暾便命刀手上前,以旗角蒙住先轸之首斩之。

    正在此时,先且居率领晋军大至,来救父亲。白暾便命收军,退后十五里扎营。先且居收父尸以还,起箭盈斗;晋军无不大哭,声震云宵。

    便在此时,郤缺提着白部胡首级,到中军献功。眼见元帅无头尸体,不由大哭,说道:我等拼却战功不要,愿以白部胡之头,换回元帅首级。

    先且居:若是如此,便谓与敌议和;当先奏国君,方可行之。

    郤缺、栾盾、狐鞫居、狐射姑获胜归来,毕集营中,共举少帅先且居为首,联名上奏国君。说明元帅不知何故,单车赴敌求死,首级被翟人斩去,要求以白部胡首级交换。

    正在此时,有守卫中营帅帐军士,持简来报:元帅单车出营,冲陷敌阵之前,已写下奏章,命末将转呈少帅。

    先且居接过,观其父遗表略云:

    臣中军大夫先轸,自知当面唾席,无礼冒犯国君,大不敬罪也。既国君不加诛讨,臣能安之若素耶!此番与翟狄之战,仗主公威灵,诸将用命,已期必胜。臣为三军之帅,若归而不受君封,是遗主公有功不赏之讥;若归而受赏,是云无礼君主之臣,可因战功以赎己罪。则有功不赏,何以劝功?无礼论功,何以惩罪?功罪紊乱,何以为国?臣不能自解,故将驰入翟军,死于敌阵。既主公不讨臣罪,臣便假手翟人,以代君主之讨可也。

    读至奏简末尾,却见一幅绢帛夹在其中。乃将奏章交给诸将,自观其帛书云:

    遗嘱我儿且居:为父侍晋,从文公在外流亡一十九载,只有苦劳,不敢言功。至奉主复国,便掌军权,驰聘沙场半生,计有两次大战,一为城濮,再为崤山。此二战为父皆以诡计,不依古法,则一战灭楚军大半,子玉死之;二战覆秦军精锐,孟明视等三帅擒之。夫楚与秦,皆当世大国,足可与晋国一较上下者;若二国怀恨联合,则晋之大祸至矣。父若不死,二国复仇之日,是我先氏灭族之时。为父不检,又面唾君席,主公岂不以我全族性命,以免举国之兵祸耶?故为父甘愿死于战阵,并以战功免我阖族之祸。我死之后,晋侯必不复恨先氏。你兄弟伯叔,宜倾力扶保晋国,不可怀怨,更不可怀有贰志。切切,至嘱!

    先且居览罢,心情激荡,勉强忍住。遂纳书入怀,与众人商议:未知谁愿为使,去见主公,奏请交换我父首级,休兵罢战?

    正说至此,营门忽报:翟主之弟白暾,差人前来下书,要求彼此交换首级,并说已将大帅首级送去晋都绛城,交付襄公。

    未几,绛城使者亦至,下达襄公指令:准予与白暾议和,交还翟主白部胡首级给白暾,就便班师回都,将先轸元帅首级与尸体合葬。

    先且居再拜领旨,遂命来使带回翟主首级,自与诸将及三军举哀,为父发丧,班师回京。是夜白暾亦潜师回翟,为兄白部胡合尸殡葬;因白部胡无子,白暾遂嗣位为君。

    晋师还都,襄公亲迎至郊,命开匣请出先轸首级,与尸身缝合入殓。

    当打开半幅旗角之际,襄公、且居及诸将观之,见先大帅须发戟张,目光炯炯,竟如生时一般无二。

    襄公抚尸恸哭道:将军死于国事,英灵不泯,遗表所言,足见忠爱,寡人不敢忘之。晋国六军玺印,就交付公子先且居执掌,君臣誓不相负,公其放心瞑目!

    言罢,乃于柩前拜先且居为中军元帅,以代父职。

    说也奇怪,当先且居拜印之时,先轸双目遂瞑。

    先轸丧事已毕,襄公复奖诸将克敌大功。郤缺射杀白部胡,因将其父郤芮先前食邑冀城赐还,并嘉慰道:卿能赎父之罪愆,故还尔父之封邑!

    又以先茅县封赏胥臣,并嘉慰道:若非卿当初力排众议,荐举郤缺,亦不能成今日大功,得此干国良将。故封茅县,以奖举贤之功。

    诸将见襄公封赏得当,无不悦服。先轸旧部,皆归少帅先且居统辖,各无异辞。

    画外音:先轸半生流亡,半生征战,于治国并无特别建树,只在军事活动中大放异彩。其主要军事成就,便是亲自指挥并赢得城濮及崤山之战,皆是春秋时期著名战例。在城濮之战中,先轸屡初奇计,最终大败楚军,创下诱敌深入、使用间谍、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敌军战例,首开古之未有战术。后于国丧之际辅助襄公,又与秦军进行崤之战,全歼秦军,俘其三帅,复创中国军事史上首个伏击歼灭战例。兵行诡道,其实始创于此人。亦正因其“兵不厌诈”思想,《史记》不为其列传,《左传》更是寥寥数笔,以至名不见于经传。

    晋国因与秦国交恶,又值翟狄内侵,许、蔡二国闻知,便背晋盟,复受盟于楚。

    晋襄公闻报大怒,便拜阳处父为将,使率师伐许,因而侵蔡。

    楚成王闻报,亦针锋相对,命斗勃同成大心率师救之。

    两军皆出,遇于汦水,隔岸下寨,就此对峙。击柝之声,彼此相闻。

    如此相持两月,看看岁终,晋军粮食将尽。阳处父意欲退军,恐为楚人所笑,遂思一计,乃使人寄战书于楚帅斗勃。晋使至于楚营,呈递战书,斗勃拆示其书云:

    将军若欲战时,我军当退一舍之地,使贵国济水列阵,决一死战。若是不敢,便请退军,以免空费军资民财?未知敢否?惟速裁决。

    斗勃览书大怒:阳处父欺我不敢渡河耶?

    当时便欲在战书背后回复,应允渡河决战。成大心见此,急上前谏止。

    成大心:将军不可,此激将之计也。晋人无信,其言退兵一舍,殆诱我耳。若乘半济而击,我军进退无据矣。不如姑退,让晋军涉河来战,我反客为主,不亦可乎?

    斗勃大悟,乃对晋使道:你回去告诉阳处父,请晋军渡河决战!

    并当晋使之面,传令军中:兵退三十里下寨,以让晋军济水。

    晋使领命,施礼退出,飞马回营。

    阳处父却命使者,扬言于诸营众将道:楚将畏晋,不敢涉水来战,已率军遁去矣。

    扬言已罢,诸将皆都信以为实。阳处父遂命连夜拔营,班师还国。

    斗勃闻说晋师已退,知道上当,追之不及,只好下令班师。

    于是回到朝中,向楚王报捷,奏说晋军大败,望风而逃。楚王大喜,下令随征将士皆予重赏,且愈加依赖斗勃。

    斗勃与王长子商臣有隙,遂进谄言于成王:楚国之嗣利于少,不利于长,历世皆然。商臣蜂目豺声,其性残忍,今日受而立之,异日复恶而黜之,其为乱必矣。

    几次三番进言,不肯罢休。楚王不由心动,遂欲废黜长子商臣,改立王子职为太子。

    未料行事不密,信息传之于外。

    商臣闻说斗勃屡次进言谄害,心怀怨恨,咬牙切齿,便欲反击,只恨无机可乘。及闻斗勃率军救蔡,与晋军对峙近三个月后不战而归,回朝后又虚报战功,于是以为时机难得。

    便即入宫,进谮于父亲成王:令尹子上此番出兵,因受阳处父贿赂,故卖阵于晋军。

    成王见斗勃不发一矢回兵,本就心存疑惑,此时太子进奏,立信其言。遂遣使携王剑至令尹府宅,赐于斗勃,令其自裁,不许复进宫相见。

    斗勃不能自明,叹道:我妄自干涉国君立嗣之事,固宜其死也。

    乃以楚王所赐宝剑,刎喉而死。

    适逢成大心造府拜访,恰见其事。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相救不及。

    成大心惊怒如狂,便问王使:令尹何罪,命伏王剑而死?

    王使说道:因受晋将阳处父贿赂,卖放晋军。

    说罢不敢多耽,自回宫复命去了。

    成大心扶尸大哭:哀哉,痛哉,惜哉!令尹既中晋人诡计退兵,何不归而照实奏王,反邀战功,以致复中他人之谮耶!

    于是进宫,直诣成王座前,叩头涕泣,为斗勃辩冤。

    成大心:大王,子上令尹何罪,遭此不白之冤!

    楚成王:其受阳处父之贿,卖阵与敌,有何冤枉?

    成大心备述当时与晋军对峙泜水,晋将阳处父如何使诈,约我退师一舍,来日渡河决战,其却趁夜退兵;我军求战不得,只得班师之故,如此恁般,说了一遍。说毕当时真相,最后起誓道:当时臣为军前主将,可证明令尹并无受赂之事。若以退兵为罪,罪宜坐臣。

    成王闻罢,默然半晌:卿不必引咎,此乃太子与令尹不和,故此进言谄害。孤误信太子之语,错杀令尹,今亦悔之。容孤查清此事,必与令尹洗冤,卿其待之!

    太子商臣闻说成大心进宫来见父王,心知不妙,就问太傅潘崇:斗勃离间我父子,被父王赐死。今成大心复入宫进谮,未知父王是否受之。内宫深不可测,如何得其确信?

    潘崇答道:殿下姑母江芈,自江国归宁,这几日始终与楚王朝夕相处,必知宫中之事。殿下可设宴招待姑母,于席间故意不敬;如此如此,必可探知大王心意。

    商臣从之,依计而行,便宴请姑母,席间却又甚是无礼。

    江芈受到太子冷落羞辱,果然大怒,口不择言道:咄!你这卑贱匹夫,对姑母尚敢如此无礼!难怪我兄楚王,与成大心商议杀你,而立子职为太子也。

    说罢拂袖出门,升车而去。

    商臣气走姑母,但也得到实信,不由大惧,遂急召潘崇以入,说道:此话既出于姑母之口,可见父王欲要杀我,其事确实。于今奈何?

    潘崇:若使子职为王,你可甘心为臣,以事其为主乎?

    商臣:自然不能。

    潘崇:可愿效重耳,长年逃亡在外乎?

    商臣:愈加不能。

    潘崇闻此,乃现狰狞之笑,最后问道:则敢弑父杀弟,发动政变乎?

    商臣点头道:我能!

    潘崇击节赞道:欲成大事者,固当如是也!

    于是俯耳献计,如此如彼而行。

    太子商臣闻计,见说非但能保己命,兼能为王,哪里还将忠孝廉耻放在心上?于是连声答应,并依其计而行,暗中筹备。

    楚成王四十六年,十月某夜,太子商臣率军入宫,包围楚成王寝室,逼父自杀。

    成王知道必不能免,至此大悔,乃请求太子道:方才我命庖役,正在后厨烹制熊掌。待为父食毕熊掌再死,未知可否?

    商臣答道:你企图拖延,等待外援来救耶?既将临死,食熊掌何用!

    楚成王叹息数声,遂上吊自杀。

    次日一早,太子太傅潘崇出面,召聚诸卿大夫于前殿,宣布国君因病暴死,遗命扶立太子商臣即位,是为楚穆王。

    画外音:楚穆王逼令父亲上吊自杀,可谓中国史上首位弑父夺位者,开父子相残先河;但回思当年成王本人,亦是以弟弑兄堵敖,因而夺得君位。今被其子商臣弑父,亦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穆王即位,先为父亲治丧下葬,而后接受群臣朝贺,封赏功臣。成大心为若敖族首领,穆王虽然不喜,也只得将其升为令尹;以潘崇为太师,使掌环列之尹;其余各族公卿大夫,各有升赏。成大心既掌相权,由是若敖氏在楚国权势复重。

    斗宜申字子西,乃成得臣之弟,成大心之叔,被封商公。闻说兄长成王被侄儿商臣逼死,不由惊怒哀痛,遂托言奔丧返归郢都,并与大夫仲归合谋,欲图复弑穆王,为成王报仇。不料谋事不密,迅速败露,斗宜申与仲归二人反被穆王诛杀。

    昔巫者范矞似,曾云“成王与子玉、子西三人,俱不得其死”,至是其言果验。

    镜头转换,按下楚国宫变,复叙秦晋情仇。

    周襄王二十九年四月,秦穆公复使孟明视为帅,将兵伐晋。

    孟明视感激穆公不记前番之失,再次重用之德,遂别秦侯,誓师东进。

    秦师渡河之后,孟明视下令焚船,谓三军道:今后路绝矣,此去有胜无败。胜则尽雪前耻,为阵亡父兄报仇,败则有死无生!

    三军闻此,尽皆感愤,且念三年前崤山之耻,由是勇往直前,杀向秦国。

    秦军三战皆胜,先后攻取王官及鄗邑,接连大败晋军。晋人无力抵挡,皆都固城以守,不敢轻易出战。孟明视终于扬眉吐气,遣使返京报捷。

    秦穆公赞道:此乃知耻而后勇,哀兵必胜者也。

    遂出秦都,自茅津渡河,亲至崤山旧日战场。因命收拾山谷中秦人尸骸,为其发丧,掘坑封墓,哭祭三日。

    秦穆公发誓曰:嗟士卒!听无哗,余誓告汝。古之人谋黄髪番番,则无所过。

    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傒之谋,以致崤山之败,故作此誓。

    秦国君子闻之,皆为垂涕:嗟乎!主公之与人周也,卒得孟明之庆。

    秦穆公伐晋返师,乃升孟明视为亚卿,使与上卿繇余共治秦国,由此兵威大振。

    时有西戎主赤班,初见秦兵屡败于晋,便率诸戎叛秦。及闻秦师伐晋大胜而归,恐穆公将得胜之师移而伐戎,遂通过旧臣繇余,向秦伯奏请,声称愿率西戎二十余国,纳地请朝,共尊穆公为西戎伯主。

    繇余转奏,秦侯从之,此便谓“并国二十,拓地千里,遂霸西戎”。

    西戎诸国愿奉朝请,听命于秦,于是秦穆公威名声振诸侯,直达京师。

    周襄王闻报,欲册封秦侯为方伯,使与晋侯并肩,议于众卿。

    尹武公进言:秦虽霸西戎,然其位于西鄙,未若晋能勤王。今秦、晋交恶,晋侯驩能继父业,若册命秦,则失晋欢。不若遣使贺秦,则秦知感,而晋亦无怨。

    襄王从奏,遂命尹武公使秦,赐金鼓以贺。

    秦穆公拜受金鼓,自称年老不便入朝,使公孙支随尹武公如周谢恩。

    是年繇余病卒,穆公遂以孟明视为右庶长,实为秦相。

    百里奚当时致仕在家,隐居已久,闻报儿子拜相,遂道:我儿三战三败,又三败三战;今终打败晋师,一雪前耻。又助穆公成就西方霸业,使我老怀弥慰,再无憾矣!

    于是大笑三声而亡,终年一百零五岁。

    百里奚既死,儿童不歌,舂者不咏。遗命葬于故乡南阳,墓曰麒麟岗七星冢。

    画外音:近两千年后,宋代书法大家黄庭坚路过百里奚冢,见其断垣残碑,感慨系之,遂写《过百里奚大夫冢》,其诗文道:客行感时节,况复思古人。何年一丘土,不见石麒麟。断碑略可读,大夫身霸秦。虞侯纳垂棘,将军西问津。安知五羊皮,自鬻千金身。末世工媒孽,浮言垢道真。幸逢孟轲赏,不愧微子魂。

    百里奚死后未几,蹇叔亦在家中去世,年过百岁,高寿而终。

    秦穆公闻而悲悯,赐以金帛,亲往致祭,使西乞术、白乙丙舆梓返乡,归葬宋国铚邑,至此终得叶落归根。

    画外音:蹇叔乃为千古奇人,平生曾作四大预言。其一预言公孙无知之死,其二预言王子颓之败,其三预言虞国之亡,其四预言秦师必败于崤山之谷。至此盖棺定论,四大预言无一不中。则蹇叔便被后世奉为预测家鼻祖,然后方有鬼谷子出,可与其并肩。

    光阴荏苒,岁月易度,秦穆公已渐渐年老。

    镜头闪回,十数年前。一声婴儿初啼,宫女到前殿向穆公报喜,说夫人诞生一女。

    正在此时,适逢有人献璞入宫。穆公当场命匠人琢之,得碧色美玉,故以为祥瑞,便爱此女为珍宝。

    转眼之间,爱女周岁。穆公命宫中陈设诸物于晬盘,使女择而取之,是谓“抓周”。

    公主观玩良久,别物一概不理,独取此块碧玉,随手玩弄,久而不舍。穆公大喜,遂为公主取名为弄玉。

    弄玉年纪稍长,姿容绝世,且又聪明无比,善于吹笙,就口自成音调,声如凤鸣。仿佛天生便会,无人能为其师。

    穆公钟爱弄玉,筑重楼以令居之,名曰凤楼。楼前又有高台,名为凤台。

    弄玉年十五时,穆公欲遍索诸侯公子,为爱女求婿。弄玉闻之,向父亲誓约:必是善笙或善丝竹之人,能与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愿!

    穆公应之,使人遍访,不得其人。忽这一日,弄玉坐于凤楼,见天净云空,月明如镜,便呼侍儿取笙,临窗吹之。那玉笙声音清越,响入天际,空中若有引箫而唱和者。

    弄玉惊异,乃停吹而听,箫声亦止,余音袅袅不断。弄玉临风惘然,痴痴不语,因不胜冷月沁寒,乃将玉笙置于床头就寝。

    未及片刻,便入梦中。见西南方天门洞开,五色霞光,照耀如昼。一美貌少年羽冠鹤氅,跨凤而下,立于凤台。

    弄玉:郎君何人,因何而来?

    少年:我乃太华山之主,奉上帝之命,来与卿结为婚姻。

    弄玉:君子既欲与我成婚,可知我之誓言否?

    少年不答,乃于腰间解下赤玉箫,倚栏吹之。彩凤舒翼鸣舞,与箫声唱和。

    良久奏毕,对弄玉道:此曲名曰《华山吟》,今可授卿。

    弄玉猛然惊觉,梦中景象宛然在目,《华山吟》亦余音在耳,丝毫不忘。

    弄玉将梦中情形言于穆公,并奏华山之吟,不由人不信。穆公乃使弄玉描绘梦中少年影像,派孟明视持之,至太华山访之。

    孟明视奉旨出京,登上太华山,至明星岩下,果见一人羽冠鹤氅,玉貌丹唇,与公主所绘画像一般无二。孟明视遂以国君所托言之,并叩其姓名。

    少年答道:某名萧史,粗解宫商,别无他长。即左庶长亲来相召,不敢辱命。

    孟明视遂请共载而回,引萧史入谒秦侯。穆公便于凤台召见,视萧史形容潇洒,先有三分欢喜,乃命吹箫。

    萧史奉命,遂取赤玉箫在手,呜呜咽咽,吹奏起来。才品一弄,清风习习;奏第二阙,彩云四合。演至第三章节,见白鹤成对,孔雀数双,栖集于台上,依节起舞;又百鸟和鸣,曲终多时方散。

    弄玉坐于楼中帘内听之,命侍女出谓父亲:此真女儿之夫也。请问其笙箫来历!

    穆公闻言,便以此问之。

    萧史答道:笙者,生也,女娲氏所作,义取发生,律应太簇。箫者,肃也,伏羲氏所作,义取肃清,律应仲吕。因象凤鸣,故百鸟翔集。

    穆公大喜道:寡人有爱女弄玉,颇通音律,愿配郎君,幸子勿辞。

    萧史亦大喜,当即拜谢,口称岳父泰山。

    穆公乃命太史择吉,与其二人婚配成亲,并拜萧史为中大夫。

    萧史不与国政,日居凤楼,不食人间烟火。弄玉学其导气之方,亦渐辟谷绝粒。

    约居半载,夫妇正于月下吹箫,遂有紫凤、赤龙自天而降,止于凤台。

    萧史见此,遂止吹奏,谓妻弄玉道:我本上界文曲星官,奉上帝之命下凡,整理人间史籍。周宣王末年,史官失职,是为夫连缀本末,备其典籍遗漏。周人以吾有功于史,遂称为萧史,今历百十年矣。因此功得为华山之主,因与卿有音乐夙缘,故先以箫声作合,又入卿梦境,得为夫妻。今我吹箫引凤来迎,与卿可以去矣!

    于是萧史乘龙,弄玉乘凤,驾云而去,不知所终。

    画外音:今人所称乘龙快婿者,正是出于此典。此乃上古神话延续,自非信史。但因在中国民间传说极广,亦属民间文学宝库中经典篇章,故此上录于此。

    镜头闪回,还说信史。

    孟明视渡河焚舟,伐晋当年,晋襄公虽避战于秦,但为维护先父霸业,便集诸侯,南伐中原。遂以不尊王室为借口,率宋、陈、鲁、卫、郑诸侯,集六国联军,进攻沈国。沈国自然不是诸侯联军对手,于是一击而溃,自此一蹶不振。

    画外音:沈国前身是为聃国,位于今之安徽临泉县境。周武王克商之后,封最小同母弟季载于此,称为聃侯;季载又为周成王司空,位列三公。当时聃国是为侯爵大国,北至黄河、东至杞、西至东虢、南至陈国。平王东迁后,季载后裔另封沈地,定都汝南一带,号汝南国,首任君主称为沈君忽。后因践土之盟,被降为子爵,愈加位卑势弱;又因位于晋楚等强国之间,便在春秋争霸中左右为难,苦不堪言。只因地近强楚,只得与楚国交好。亦因沈国是为楚国同盟,因而屡遭中原诸国讨伐。此番六国伐沈,便是晋楚争霸中殃及池鱼明例。

    沈国被伐消息传至楚国,正是楚穆王即位次年,闻报不由大怒,遂以牙还牙,举全国大军北上,来攻江国,以报复晋国及中原诸侯。

    画外音:据《世本》及《史记》记述,江为嬴姓方国,开国始祖名叫江元仲,乃是伯益第三子。伯益因辅佐大禹治水有功,帝舜赐姓嬴,是为嬴姓各族祖先。江为小国,先依附于楚,齐国称霸时,又改依附于齐。鲁僖公二年,齐侯征服江、黄二国,并使参与阳谷及召陵之会,江国故此得罪楚国。

    晋襄公闻报楚穆王率兵来攻江国,愈加不甘示弱,便使阳处父为将,率周天子成周之师及诸侯联军,往攻楚国方城,以救江国。

    联军行至半路,遭遇楚军,诸侯却不敢战,各自寻路躲避。

    阳处父见此,便知无法作战;复闻秦国将要袭晋,只得引军而还。

    楚穆王闻说诸侯联军星散,于是乘机吞灭江国。又一诸侯,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江国灭亡消息传至秦国,秦穆公因为同姓之故,为之服哀,并对诸卿说道:今坐视同族被楚所灭,虽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惧也。

    周襄王三十年,鄀国(河南淅川)先背楚亲秦,继又背秦亲楚。秦军攻之,鄀国复迁于上鄀(湖北锺祥);迁徙之后未久,便灭于楚。鄀子后裔此后便以国为姓,称为鄀氏。

    同年,楚又攻灭六(陆)国,继而复灭蓼国。六国故地在今安徽六安一带,传为皋陶后裔封地;蓼国在今河南固始县境内,为偃姓之国,亦是皋陶后裔封地。

    楚穆王俘侯灭国,由此势力北越淮河,北境已至中原之境。

    中国诸侯闻之,无不大惊,焦虑万分。当时正值阳处父率周师及中原诸侯南征,无果而还,晋国自是不敢与楚争锋;秦穆公心伤江国之亡,便欲振奋精神,独自抗楚。于是升朝坐殿,会集众卿,商议南下伐楚,一决雌雄。

    正在议事之时,忽黄门来报,说上卿繇余病笃,昨夜亡于府中。

    穆公闻报,大叫一声:天丧我也!

    口吐鲜血,倒于座上,就此卧病。因病中厌言兵革,伐楚之事遂寝。

    乃罢朝三日,命厚葬繇余,为防被盗,造墓四座。又赐其后世子孙,便以祖名为氏,因此衍生出由氏、余氏。其后未几,上大夫公孙支亦卒。

    孟明视见朝中将空,心忧秦国社稷,乃求见秦穆公,向秦伯荐贤:今有子车氏三子,分别名为奄息、仲行、鍼虎,并有贤德,国中称为三良,可令入朝参与国政。

    穆公准奏,遂皆拜为大夫,恩礼甚厚。此后秦穆公身体每况愈下,时或恍惚。周襄王三十一年,春二月望夜,穆公坐于凤台观月,想念爱女弄玉,朦胧睡去。(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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