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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集 孟姜哭夫

    周灵王十九年,蔡国宫中,景侯在位。

    司马公子燮进言:楚国对我压榨不休,索求无厌。若依臣计,不如背楚附晋。

    蔡景侯暴怒:楚近晋远,你为此计,是欲陷我蔡国于万劫不覆乎!

    公子燮大惊,正欲出言解释,蔡景侯闭耳塞听,不分青红皂白,命将公子燮诛杀。

    子燮之弟名履,闻说兄长无辜被杀,由是逃出蔡都,投奔楚国。

    就在子履奔楚次年春,邾国大夫庶其亦叛其君,举漆邑及闾丘两地归降鲁国。

    鲁国执政卿季武子大喜,将鲁襄公姑母嫁给庶其,并对其随从都有赏赐。

    当时鲁国盗贼多发,季武子斥问司寇臧武仲:卿为司寇,何不禁贼?

    臧武仲答道:庶其以邾国城邑以献,是谓窃国大盗。子非但不禁,反将姬氏妻之,并赏其仆。公开门以揖外盗,我怎能禁国内之贼?

    季武子羞恼交加,怒道:我何谓开门揖盗?你且说来!

    臧武仲笑道:卿为臣子,敢以国君姑母嫁盗,复以大邑赠盗,再以皂牧车马赐盗,此非开门揖盗而何?先予重赏,而后曰除之,恐不易也。居上卿者,当以诚待人,才能治民。正卿所为,民之所依。上行下效,势所必然。故云上卿开门揖盗于先,臣不能禁贼于后。

    季武子闻此,无语以对。

    镜头转换,楚国郢都。周灵王二十年夏,楚令尹子庚病死。

    楚康王请薳子冯做令尹,薳子冯以为君王弱而身边多宠臣,以病为辞。楚康王疑其假病,派医师前去诊视。

    时当夏季,天气酷热,薳子冯闻说楚王遣医师来探视,乃命挖掘地窖,在里面放置巨大冰块,复于冰上安放床榻,自己身穿两层棉衣皮袍,上床拥被而眠,不饮不食。

    医师前来问病,见而惊甚,归报康王道:薳子冯瘦弱不堪,虽血气正常,但于此酷暑之日惧寒至甚,堪堪待死,臣恐其命不久矣。

    于是楚王信之,只得改命子南为令尹。

    画外音:在此盛夏季节,楚国又地处江淮之地,何来巨大冰块?史册中并未给出解释,便成千年迷案。医师未知视而不见,或不识冰为何物,竟被瞒过,可见薳子冯实有奇能。

    子南为楚国令尹,骄纵奢侈,终日不理政事。随从观起,仗恃主人势力,行为僭越,拥有车马数十乘,纵驰街衢,横行无忌,楚人怨声载道。

    众卿皆都弹劾令人失职,纵容悍仆不法,楚王迫于舆论压力,欲治子南之罪。子南之子弃疾时任宫卫,楚王见之,复心中不忍,多次暗中流涕。

    弃疾见而怪之,于是请问楚王:君王三次见臣而泣,敢问却是何故?

    楚康王道:卿父身为令尹,多为不法,且犯众怒,卿所知也。今举国将讨其罪,孤不能姑息不问。然卿与令尹是为父子,父亲罢黜,其子尚能居于朝堂乎?寡人不舍卿去,故每见卿,不由不涕泣耳。

    弃疾闻言,再拜奏道:父戮子居,君焉用之?况且若泄王命,触犯重刑,臣亦不为。

    于是告辞下殿,自尽于宫门之外。楚王既惊且怒,便杀子南,车裂观起。

    康王处置子南之后,方知薳子冯托病辞官真意,于是亲至其府,拜为令尹。薳子冯有九位好友,除申叔豫之外,其余八人皆都趾高气扬,也多置办车马,欺压同僚。

    申叔豫却有意疏远薳子冯,在朝中从不与其交谈,在外遇见,也引车避之。

    薳子冯不解,亲至申叔豫府门质问:子三次困窘我于朝堂,又五次引车相避。弟不知何处犯兄,因而大惧,不敢不见。若弟有过,子姑告我可矣,何疾避我?

    申叔豫答道:我为子友,何必避之?但恐子为令尹,我便不免似观起一般,被国君车裂。是以大惧不及,又何敢告子?

    薳子冯听罢大震,告辞以归,聚其八友,说道:前日我曾去见申叔,问其何以避我。夫子所云,真可谓生死而肉骨,金玉良言。公等知我如夫子者,则可继续为友;如其不能,则请止于今日可也。

    八友不解薳子冯话意,相互交头接耳道:俗语云富易妻,贵易友,其势必也。

    于是九个好友,就此绝交。楚王闻说令尹绝其九友,心中大安。

    镜头转换,按下楚廷,复说晋朝。

    晋平公因见栾氏势大,且思范宣子所奏,乃召心腹大夫阳毕入内,摒退左右密谈。

    晋平公:晋国多难,自穆侯至今,民心不足,祸乱不断。古云失民必致外患,是欲临于寡人之身乎?

    阳毕答道:祸根已树,枝蔓则根茂,故祸乱难止。今若谫枝绝本,可得稍息。

    晋平公:若使卿为寡人谋之,则当如何?

    阳毕素恶栾黡而睦于范氏,由是趁机进言:图在明训,明训在威权,威权在君。君抡贤人之后有常位于国者而立之,亦抡逞志亏君以乱国者之后而去之,是遂威而远权。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若从,则民心皆可畜。畜其心而知其欲恶,人孰偷生?若不偷生,则莫思乱矣。且夫栾氏之诬晋国久也,栾书实覆宗,弑厉公以厚其家,若灭栾氏,则民威矣。今若起瑕、原、韩、魏之后,而赏立之,则民怀矣。威与怀各当其所,则国安矣。

    平公沉吟道:栾书有援立先君之功,且栾盈其罪未著,除之无名,奈何?

    阳毕奏道:栾书援立先君,是掩饰自己弑杀厉公之罪。主公以为栾盈罪恶未著,则宜翦除其党,将其遣出国都。彼若因此谋反,则诛之有名;若逃死他方,亦晋国之幸。

    平公同意阳毕建议,派祁午、阳毕前往曲沃,宣布驱逐栾氏家族,使其离开晋国。栾盈未知自己是被亲生母亲出卖,因出其不意,不敢冒然抗旨,遂出奔楚国。

    晋平公遂下明诏,谕示百官及国人:自文公以来,凡对先君有功,而子孙未得爵者,皆授爵官;能访得功臣子孙者,皆都给以奖赏。

    岁月流转,花开花落。转眼之间,三年已过。栾盈借楚王发兵相助,复还晋国,引曲沃家甲攻打绛都。同党箕遗、黄渊、嘉父皆都起兵,在城内发动叛乱,以为内应。

    于是内外夹攻,城危欲破。范宣子急调三军,派兵护送平公至襄公庙避难,然后满城大索栾氏同党诸卿大夫。不过半日,便杀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等;伯华、羊舌肸、籍偃等因系族亲,被囚于狱。

    范宣子平定内乱之后,便率国人拼死守城。栾盈攻城不克,逃到曲沃。晋军追及,杀死栾盈,更灭栾氏族党。可叹栾氏偌大勋族,全因栾盈之母祁**荡,母诬子反,毁于一旦。

    镜头闪回。被囚诸人之中,有名士羊舌肸,姬姓羊舌氏,字叔向。因食邑在杨(今山西洪洞),故又称杨肸。因贤德高才,与郑国子产、齐国晏婴齐名。

    叔向因熟悉历史掌故,知识渊博,被司马侯推荐给晋悼公,担任太子彪师傅。

    晋平公即位之后,羊舌肸又为太傅。

    平公三年十月,晋齐战于平阴之时,羊舌肸因看到城上有乌鸦聚集,因此判断齐军已经逃走,因而被传为美谈。

    次年晋齐和谈,齐国大夫叔孙豹面见羊舌肸,咏《载驰》第四章,以赞其爱国之情,报国之志,羊舌肸受而逊谢。《载驰》传为许穆夫人所作,其后录于《诗经》。

    闪回结束。说叔向入狱,监守者问道:子因栾氏得罪国君,恐非智者所为乎?

    叔向答道:我虽入狱,与彼被诛及逃亡者相比,又当如何?此便为智,非子能所知。

    晋平公宠臣乐王鲋又称东桓子,生有多谋,但好贪财,此番相助范宣子平定栾盈之乱,因知叔向无辜,由此入狱来见叔向,当面索贿。

    乐王鲋:我为子向国君请求免罪,可乎?

    叔向不答。乐王鲋出,叔向不送。家臣当时在侧,便问家主因何拒绝乐王鲋。

    叔向:能为我免罪者,岂是此人?非祁奚大夫不可。

    家臣:乐王鲋宠于国君,言无不纳。祁大夫今不在朝,致仕久矣,公何说其能相救?

    叔向:乐王鲋得宠,是因顺从国君,仰其鼻息,何能为我求赦?祁大夫举外贤不弃其仇,荐宗人不失其亲,岂遗我乎?因彼正直为国,故能救我。

    乐王鲋探监卖好,本为敲诈钱财,见叔向不答,知道所谋不果,故而恼羞成怒。逾数日,晋平公欲释师傅之囚,便问乐王鲋,叔向应如何定罪。

    乐王鲋趁机奏道:叔向不弃其亲,世人皆知。且与羊舌虎至亲,故必与栾氏同谋。

    晋平公闻此,犹豫不答。祁奚已致仕还家,闻叔向被囚,因乘快车拜见范宣子。

    祁奚:《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夫谋而鲜过,惠训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管、蔡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弃社稷?子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

    范宣子闻而欣悦,便与祁奚同乘一车,入宫来见平公,为叔向求免。

    晋平公就坡下驴,立命赦免叔向及其兄伯华罪过,并皆官复原职;智起、中行喜、籍偃、州宾、辛俞亦令释放,但皆斥为庶人。

    祁奚救了伯华及叔向兄弟,不见其面而归。伯华欲亲至祁邑,向祁奚道谢救命大恩。

    叔向说道:彼为社稷,非为我也,何谢焉!

    竟登车归第,来日从容上朝,忠心辅政。

    镜头闪回。羊舌职在世之日,一生共有四子,乃长子羊舌赤字伯华,次子羊舌肸字叔向,三子羊舌鲋字叔鱼,四子羊舌虎字叔熊。

    伯化、叔向及叔鱼皆是羊舌职发妻叔姬所生,叔熊是为侍妾庶出。

    叔姬出嫁前曾师从骊山老母,身怀奇术,尤善相人。三子叔鱼出生之时,叔姬详视半晌,对丈夫说道:此子虎目豕喙,鸢肩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

    三子叔鱼出生数年之后,羊舌职见府中有侍婢长成,美艳无比,欲纳为妾。叔姬观其美婢相貌,阻止丈夫娶之,羊舌职因而不乐。诸子闻知,以为母亲嫉妒,皆者私下相劝。

    叔姬无奈,知道劫数难逃,于是叹道: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此婢美艳不可方物,余惧其必生龙蛇种类,祸害你等。羊舌氏乃国之敝族,而多受大宠于朝,必遭他族忌恨。倘有不仁之人加以谄害离间,尚欲长延家祚,不亦难乎?余何爱焉,只恐招祸入门耳!

    于是允准羊舌职聚其美婢为妾,后生四子羊舌虎。

    此番羊舌虎朋党于栾盈,果然被诛,且遭灭族之祸。

    闪回结束。叔向因祁奚求情遇赦,重被封为杨邑大夫。晋平公因爱叔向贤德,又欲表补过之意,因见夏姬所生之女美艳非常,便赐以为妻。

    叔向未敢当场答应,回家禀于母亲。叔姬因曾见过夏姬,便对儿子说道:此红颜祸水也,必败我家,子其辞之。

    叔向因四弟叔熊之事,深知母亲奇能,幡然醒悟,入宫婉辞。未料晋平公坚执不允其请,强迫娶之。叔向归报母亲,叔姬叹道:天意如此,人不可违。此番又是劫数难逃!

    于是只好答应,叔向便娶夏姬过门。

    晋平公十年,晋、齐再次约盟,羊舌肸受命为使,遍告诸侯。

    次年春,秦国遣使到晋国讲和,羊舌肸指定行人子员接待。子朱屡次向叔向自荐,欲代子员接待秦国使节,叔向皆不肯应。

    子朱以为受辱,大怒道:我与子员班爵相同,何以独黜朱于朝?

    竟拔剑上前,要与叔向比拼。叔向冷笑道:秦晋不和久矣!今日之事,若幸而成盟,晋国赖之。谈判不成,则三军暴骨于野。子员道二国之言时胸怀无私,子好轻诺寡信,视以为常。如此两国会盟重事,焉可托付无信者?奸以事君者,吾所能御也!

    因而拂衣拔剑,便欲应战。众臣急忙上前相劝,将二人从中拉开。晋平公听说此事,对师旷道:晋其庶乎将大治耶!诸臣所争非私,皆为国之大事。

    师旷却道:非也,臣则恐公室将衰矣。

    卿臣不斗智谋,而拔剑相向,仅凭蛮力以争;不务德而争善名,私欲已侈。为卿大夫者,如此任性而为,则公室能无衰卑乎?

    平公闻言,无语以对。

    公元前551年。周灵王二十一年,鲁襄公二十二年。

    鲁大夫孔氏叔梁纥续娶颜徵在为妻,诞生一子,名孔丘,字仲尼。

    画外音:孔丘出生,对于华夏文明而言,乃是划时代里程碑式重大事件。此人其后成为中国史上接受众生叩拜次数最多者,被称为千秋圣人,万代师表。在此前后一百年间,乃是人类文明巨变时期,亦是地球人类意识由感性发展到理性年代。此际大量世界级哲学家、思想家及精神领袖集中出现,并以各自智慧,思索各项人类文明命题。其中代表人物,就是古印度之释迦牟尼,古中国之老、孔、墨、庄,古希腊之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

    镜头转换,齐都临淄。

    崔杼、庆封以援立齐庄公之功,皆都位列上卿,同执国政。

    齐庄公常造访二人府第,饮酒作乐,或舞剑射棚,无复君臣、尊卑、上下之别。便如当年陈灵公与宠臣孔宁、仪行父君臣关系,一般无二。

    崔杼妻生二子,长曰崔成,次曰崔疆,而妻子早死。

    齐大夫东郭偃之妹姜姬,貌美无双。初嫁棠公,生子取名棠无咎。棠公暴亡,崔杼吊丧,见寡妇棠姜姿容甚美,便央求东郭偃从中说合,娶为继室。

    姜姬改嫁崔府,复生一子,取名崔明。崔杼极其宠爱此子,便许诺姜姬,来日必立崔明为世子,并嘱托舅子东郭偃,对此外甥特别照顾。

    齐庄公常入崔府,见姜姬美色悦之,乃厚赂东郭偃牵头入马,由此君淫臣妻。

    崔杼渐渐知觉其中蹊跷,仔细盘问姜姬,得其实情,自此便有谋弑庄公之意。

    周灵王二十二年,晋国发生栾氏之乱,栾盈遣使至齐,请齐国以为外援。齐庄公以为机不可失,争霸之心复生,便大选车徒,起兵西征。

    乃以王孙挥为将,申鲜虞副之,州绰、邢蒯为先锋,晏氂为合后,贾举邴师等随身扈驾,直往帝丘而来。因先侵卫国,兵围朝歌,三日取之。

    齐庄公大犒三军,遂分兵两路伐晋:命王孙挥率诸将为左军,取路孟门隘;自率龙虎二爵为右军,取路共山,约于太行山取齐。邢蒯为先锋,引军先发。

    邢蒯领军进发,疾行一日,是夜露营于共山之下。未料夜半毒蛇入帐,将邢蒯螫咬而死。可叹一员稀世猛将,竟死于毒蛇之口。

    不一日,左右两军俱至太行,复合兵一处。庄公闻说邢蒯横死,不由叹息良久。于是下令舆尸回国安葬,当夜设宴款待诸将,兼议袭取绛城,以应栾盈。

    正在此时,忽探马来报:栾盈败走曲沃,已被范宣子灭族,晋国之乱平定!

    齐庄公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苍天不欲齐国复兴霸业,吾志不得遂矣!

    遂观兵于少水,引军而还。兵过邯郸,晋大夫赵胜闻之,尽起本邑之兵在后追击。庄公只道是晋国大举三军来追,不敢返身应战,仓皇奔走,只留国相晏婴之子晏氂断后。赵胜率师追及,一战而败鲁军,并擒晏氂斩之。

    残兵败回,报与庄公,说晏氂战死。

    齐庄公下泪:伐晋未竟其功,晏氂又死,寡人以何面目,回见晏卿?

    垂头丧气还至齐境,犹不肯还入国都,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对王孙挥道:平阴之役时,莒人欲自后袭我,此仇不可不报!

    乃大搜车乘,就命于城外扎营,激励众将,叙表州绰、贾举等将往日战功,各赐坚车五乘,名为“五乘之宾”,命为先锋,领兵伐莒。

    贾举又向庄公举荐:临淄城内有勇士华周、杞梁,杀法骁勇,武艺精熟,可令为将。

    庄公准其所荐,急遣使还至临淄城内,将二人召来,当夜便令就地宿营。

    次日一早,华周、杞梁随同使者到营,入帐拜见国君。庄公见二人貌不惊人,颇感失望,便赐以一乘车马,嘱道:二卿可同车以乘,随军立功以后,寡人更有重赏。

    华周闻言大怒,忍气出帐,对杞梁说道:贾举己为五乘之宾,却使我二人共乘一车,其辱太甚。不如就此还家,辞而不就,若何?

    杞梁:贤兄休怒。则我二人可以还家收拾军械为由,回城再做商议。

    华周怒气不息,勉强应之。于是二人向贾举告假,说回城内收拾军械,辞别家人。贾举不疑他故,欣然从之:二兄速去速回,休误行期!

    杞梁回城,以其事归告其母,并说不愿受人轻看,欲拒绝从征之事。

    杞母闻言大怒,厉声责道:汝生而无义,死而无名,今奉君命,岂可逃乎!

    杞梁喏喏而退,来至华宅,将母亲之言述于华周。

    华周闻而自惭:子母乃乡村之妇,犹曰不忘君命,我为齐之勇士,岂敢忘乎?

    遂不再计较一时荣辱,与杞梁辞别家人,持械出城,共车奉命。

    休兵数日之后,齐庄公留王孙挥统军屯扎边境,单用“五乘之宾”为将,命于军中拣选精锐三千,皆衔枚卧鼓,往袭莒国。

    大军将发,华周、杞梁出列施礼:我二人初入军伍,为报主公不弃,自请单车在前。

    齐庄公:许卿所请,且须在意。

    二人奉命登车,刚欲启行,军伍中忽有末卒挺身而出,口中叫道:壮哉勇士!某乃无名之卒,临淄人隰侯重也。愿随二位将军为车右,不知尚肯提挈否?

    华周道:既敢恃勇,有何不可?

    隰侯重大喜,向庄公先行军礼,而后将身一跃,跳上战车。华周、杞梁、隰侯重三人遂同一乘,上建旗鼓先发,遥遥在前,风驰以进。

    齐师发动,早有细作报入莒国。

    莒侯黎比公闻报齐师将到,遂命众将紧急布防,并亲率甲士三百人,巡警至郊。

    华周驱车而至,见莒军在前,瞋目大呼道:齐军到此,谁敢与我决斗?

    叫声犹如雷鸣,莒兵皆吃一惊。黎比公见其单车无继,差些失笑,便使甲士围之。

    黎比公喝道:有能生擒此三将者,孤必重赏!

    华周与杞梁对视,顾谓隰侯重道:子不必出战,只可击鼓助威,我二人不死勿休!

    言罢二人下车,各挺长戟,冲入敌军阵中。两条大戟抡开,犹如一双乌龙,遇者辄死,挨上带伤。未过一顿饭时,莒国三百甲士被杀近百,余者只在远处呐喊,不敢上前。

    黎比公叫道:二将军虽勇,岂能敌我数百之众?弃械投降,分茅裂土,封为大夫!

    华周答道:去国归敌非忠,受命背之非信。莒国之利,非臣所知!

    杞梁亦答:齐国之士,只可战死,岂肯降敌!

    二人言毕,奋戟复战。黎比公见其二人勇不能当,引军还走,回入莒都,拒城以守。

    华周、杞梁获胜,复登战车,与隰侯重正欲追击,齐庄公大队已到。

    庄公见满地皆是莒国将士死尸,知道三将独战得胜,大喜道:将军之勇,真天下罕有。寡人愿分茅裂土,封二位将军皆为大夫。

    华周答道:主公即立五乘之宾,无我二人之分,是嫌我等不勇;今又以利许之,是污我二人品行。深入多杀,乃为将之本等之事。若齐国之利,非臣所知!

    昂然说罢,乃与杞梁弃车步行,直逼莒都,立至且于门外。

    黎比公站立城头,见二人独身来战,便下令道:众军于狭道掘沟炙炭,举火阻敌!

    一声令下,城外深沟中炭火高举,腾腾焰发。华周与杞梁见其沟宽,不能徒步跨越,由是止步。正在为难之际,忽听背后马蹄声响,回头看时,却见隰侯重驾车飞驰而至。

    隰侯重停下战车:我闻古士捐生扬名,今日是也。吾虽不勇,能使二子逾沟。

    乃仗楯下车,纵身入沟,连楯牌伏身于炭火之上,喝道:疾踏我背,越过沟壑!

    华周、杞梁依言踩楯逾沟,回顾隰侯重时,已被烧焦成炭。

    黎比公见二将跨越火沟,心胆俱裂,急召善射弓手百人,伏于城门左右,一齐攒射。

    刹时之间,百矢齐发,二将进退失据,如何躲避?身上皆中数十箭矢,仆倒在地。

    黎比公下令开城,派兵外出查看。只见杞梁咽喉中箭,早已死去;华周虽然浑身是箭,血透征衣,气犹未绝。莒人遂弃杞梁不理,擒执华周,载归城中。

    直到此时,齐庄公才引大军来至,列阵于且于门外。因见华周等三人俱死,不由大怒,便欲挥兵攻城。便在此时,却见城头举起白旗,继而城门开启,一乘马车疾驰而出。

    车上站立一人,挥旗高呼:齐军休要放箭,奉莒国寡君黎比公之命,求和请成!

    齐庄公止住放箭,令莒使入阵来见。

    莒使跳下战车,徒步入阵,上前拜倒:未知上国之君,因何驾临下邦?

    齐庄公:你莒国杀我齐国两个大夫,一员勇士,尚来问我发兵缘故?

    莒使:常言有云,不知者不怪。我寡君巡视本国边境,见有三人单车前来,先持戟冲我军阵,屠杀我国将士。我寡君引众避之,其三人复又追来,欲要越池登城。敝国寡君以为盗贼来袭,岂知为大国所遣?是以不幸误杀,尚请上国贤侯海涵。

    齐庄公:我齐国大夫、勇士,岂可白死?

    莒使:大国惟死三人,敝邑被杀者百余将士。寡君畏齐,愿为附庸,不敢贰志。

    庄公欲待不允,贾举忽然并车上前,低声奏道:主公,适接探马来报,晋侯大会诸侯于夷仪,谋伐齐国。此处不可久留,宜允其请成,速速回军。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庄公听来,却如闻巨雷。既得此凶报,急于回师还都,乃改换口气:便如贵使所云,不知者不怪。卿速还城中,报与汝君,出城来与我请成议和,歃血为盟。

    莒使未料风云突转,如此轻易了事,连声应诺,再拜回身,登车还报城中。黎比公闻报,意外之喜,遂大出金帛犒劳齐军,并以温车载重伤华周,辇载杞梁之尸,送归齐军。惟隰侯重在沟中化为焦炭,不能收其尸骸,只得作罢。

    齐庄公于是班师,车载杞梁之尸以还。

    方入齐郊,早见一身穿重孝妇人,上前拦车泣告:杞梁之妻孟姜,来迎夫尸。

    庄公急命停车,使人上前慰抚,并致吊唁。

    孟姜对使者再拜,正色说道:我夫杞梁若有罪,岂敢有辱君吊?若其无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可作灵堂。郊野并非吊丧之所,卑妾不敢接受。

    使者还报,庄公不由大惭:彼乡野村妇,尚知周礼,寡人不敏,实在愧对杞梁!

    乃使人随孟姜舆载杞梁尸体,先返杞梁之家,奉以灵位。自引大军还都,然后亲率诸将出城,前往吊祭。孟姜接受国君吊祭已罢,奉其夫棺还邑,厝柩郊外墓地,露宿三日,从早至晚抚棺大恸,涕泪俱尽,继之以血。

    到第四日下葬之时,大雨如注,齐国城墙忽然崩陷数尺,声如巨雷。临淄人由此皆云,此是由于孟姜哀恸迫切,精诚所至,感动上天。

    画外音:因为此段史实,到后世却被以讹传讹,说成是范杞梁被秦始皇征夫,为修筑长城劳累而死;范妻孟姜女送寒衣至,闻夫死痛哭,长城为之崩塌。由此便成为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谓曰孟姜女哭长城。因其流传之广,影响之深,以至史实湮没无闻。

    华周归齐,因受伤过重,未几亦死。其妻哀恸,虽不如孟姜一般惊天动地,也是倍于常人。华周之妻哭夫殓葬之时,兼以连日暴雨。由是谷水与洛水互争入河,黄河中游以下俱都泛滥,郑、鲁、齐三国被灾,平地水深尺余。其后据《孟子》所载:“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是说齐人夫死,其妻皆善哭丧,正源于华、杞二人之妻。

    晋侯本欲召集诸侯之兵伐齐,遂因黄河泛滥,大水相阻中止。

    齐庄公闻说晋侯因阻于水灾罢征,遂大放宽怀。又自知无法与晋国实力相抗,遂罢恢复桓公霸业大志,转为得过且过,并复与右卿崔杼之妻姜姬淫乱。

    崔杼大恨,不堪其辱,遂与左卿庆封共谋,欲弑庄公,并议事成之后,平分齐国疆土。因闻庄公有近侍贾竖,尝因小事遭受鞭刑,心中衔怨,乃贿以重赂,结为内应。此后凡是庄公一举一动,贾竖俱都报与左、右二卿,声息相通,只待良机。

    周灵王二十三年,鲁襄公二十四年,夏五月。莒君黎比公践行前盟,亲至临淄朝齐。齐庄公大喜,设飨北郭,款待黎比公,宴席场所便在崔氏府第之侧,不过半里之遥。崔杼闻而大喜,乃诈称寒疾不去侍宴,只在府中密谋筹备,派兵遣将,要趁机举事,刺杀庄公。

    宴飨黎比公当日,齐庄公命众卿大夫皆都侍宴。环顾席中,见诸大夫皆在,惟崔杼不至,便对庆封低声说道:只待席散,卿便随寡人,往崔府视疾问病。

    庆封声诺,目视贾竖,暗使眼色。贾竖会意,悄悄退出宴席,飞跑至崔府密报。

    贾竖:主公吩咐,只等席散,便来探问相国之病。

    崔杼:若其不来,倒是便宜。果若来时,不为探视我病,是怀淫心,前来送死耳。

    厚赏贾竖,使其回去继续伺候庄公。复唤妻子姜姬,说以弑君密谋。

    崔杼:因你无耻,与昏君败坏人伦,而使我受此数载大辱,不得在朝堂抬头。故今日欲借其过府探病,除此无道昏君。你若从吾之计,不坏我大事,我便不张扬家丑,并立汝子为嗣;如欲从昏君,便先斩你母子之首!

    姜姬叩首连拜,体如筛糠:妇人从夫,焉敢不依!

    崔杼吓住姜姬,乃聚家人下令:我儿棠无咎率甲士百人,埋伏于内室之中;崔成、崔疆二子,仗甲于府门之内;舅公东郭偃,领兵伏于府门之外。鸣钟为号,一齐发动!

    分拨已定,各人分别领计而去。崔杼复使人送密信于贾竖,命其如此这般,依计而行。

    当夜宴享莒侯事毕,齐庄公姜光因惦记姜姬美色,急趋崔府,命庆封等心腹随驾。

    至崔府之后,天将定更,崔府门军皆都出来,跪地接驾。

    齐庄公便问:崔右卿何在?

    阍者崔谬:家主因病体沉重,服药之后刚入酣睡,卧于外寝。

    庄公闻言大喜,便向庆封、州绰、贾举、公孙傲、偻堙诸臣:卿等以及侍卫,皆都止于外庭相候,休要喧哗,更不可随意走动,以免惊扰右相养病。

    众臣:诺!

    庄公嘱罢,由是便如行于自家,甩袖竟入内室。只有宦侍贾竖,随后关闭中门跟入。

    阍者目遂庄公进入内室,复回身掩大门,然后上闩,将庄公随侍众臣皆都拒之府外。

    庄公至于内室,侍婢拜迎:婢子迎驾。

    齐庄公:你主母安在?

    侍婢:主母在外寝侍奉右相,待相国熟睡之后,便来侍驾。

    齐庄公挥手命侍婢退出,自己倚槛而待。眼望廷院,不见美人来至,乃吟歌曰:

    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

    歌声未毕,廊下左右甲士俱出,铁甲铿锵,刀戈生光。庄公情知有变,破户而出,便要奔往前院。棠无咎引领甲士围拢,禁令举火,只在月光之下立定,截住庄公去路。

    棠无咎:夜入相府,非奸即盗。君若知罪,不如自裁!

    齐庄公喝道:棠无咎!你不知我是何人?竟敢刺孤弑君,不惧灭族之祸耶!

    棠无咎冷笑:我不知世间,竟有夜入臣府之君,只知有乱给臣下戴绿帽之淫贼!

    庄公听罢,一刹时便如铁钳捏口,再也作声不得。

    镜头闪回,庄公回忆往昔之事。

    崔杼乃是齐国有名美男子,极爱穿红戴绿,枕边常置一顶绿色帛冠。

    因齐庄公与崔杼妻姜氏有奸,常趁崔杼外出之时,夜至其府奸宿,只欺崔杼不知。

    忽有一日,庄公又来崔府,因当夜极尽颠狂,次日醒来稍迟。因见姜姬沉睡正熟,舍不得打扰;又为赶早朝,也不命人点灯,遂摸黑错戴枕边所放崔杼绿帽,回宫登殿理政。

    众卿大夫见主公头上冠冕换作绿帽,皆都深以为异,又不敢问。早有与崔杼相熟诸臣,认出此乃右相素日常戴之冠,便都掩口而笑,国君与姜氏奸情就此公开。

    庄公见众卿皆望自己头顶发笑,用手一摸,才发觉戴错冠冕。却也不以为意,散朝之后,便将绿帽赐给内侍。

    那内侍深以为荣,待来日上朝,便戴此冠入殿,堂而皇之站立殿角。

    群臣见到,愈加哄笑,散朝后便私下议论道:崔右相家绿帽子,真人人可戴者也。

    崔杼恰好从旁边走过,偶然听到此语,不由羞怒欲死。于是重新回到宫中,以重金向那内侍买回绿帽,愤愤回到家中,掷于炭火之上焚之。

    画外音:据后世史家考证,此便是中国史上“戴绿帽子”来源,绝无比此更早之典。中国男人,最怕人说自己被戴上绿帽子,齐庄公及其右相崔杼,是为原创。

    闪回结束,齐庄公立在院中,月光如水。

    庄公被棠无咎说破“绿帽子”底细,知是崔杼含恨造反,必要弑君,遂张嘴高呼。

    齐庄公:贾竖何在?速来救孤!贾竖何在?速来救孤!

    连喊两遍,见无人应,便知贾竖亦必参与其谋,更是大惧。棠无咎闻其叫人,不由随声转头,游目四顾。齐庄公趁此间歇,忽一个箭步窜至东厕,便欲逾墙而走。

    棠无咎见其身手如此敏捷,倒也惊诧不小,急引雕弓,搭上狼牙,对准月下人影便是一箭。齐庄公身如脱兔,拼力往上一跳,躲过背心,一箭正中左股,啊呀一声,倒坠墙下。

    棠无咎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此人逃走,我等俱都是灭门之灾!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甲士闻声齐上,戈戟并举,齐往庄公身上招呼。

    庄公如何再躲?顷刻间身中数十创伤,血流满地而死。

    棠无咎上前,见人已死透,于是鸣钟三下,便如府中传餐,发出信号,达于府外。

    当时庆封、贾举、州绰诸臣候在府门之外,皆不知府内发生之事。听到里面钟响,于是私下议论道:相府中既已开饭,看来主公是欲在此进膳矣。则我等在此何干?

    钟声未落,府门洞开,东郭偃走出,向众人笑道:有劳诸公久候。今主公在内传餐,我等便可在外就食。长夜无眠,诚请开怀痛饮,不醉不归。

    便将众臣邀至前院廊舍,入席就坐;又分酒馔遍馈从者,命于廊下聚饮。(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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