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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集 夫差伐越

    姑苏城内,长乐宫中。

    伍子胥闻说吴王欲兴兵伐齐,吓一大跳,急忙谏阻。

    伍员:既今齐、楚两国交聘,大王若欲伐齐,楚国本是我宿仇,岂肯坐视?则一举得罪两个大国;再兼越国蹑我之后,则吴国危乎殆哉!

    吴王:若依卿计,则如何可破齐、楚之盟?其盟若破,我则可全力伐越矣。

    伍员:大王若忧齐国与吴为敌,臣有一计,可以破之。今太子波元妃已殁,未有继室,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齐?如其许我,则为姻亲之国,化敌为盟;如其不从,伐之未晚。

    阖闾从之,便使大夫王孙骆往齐,为太子波求婚。

    齐景公见吴国前来求婚,因思自己已经年老,止有幼女少姜未嫁,不忍远适吴国。

    大夫黎弥见此,恐因此得罪吴国,急以利害劝之,景公只得许婚。于是王孙骆还报,吴王甚喜,复遣其为使,纳币于齐,迎娶齐女归国。

    少姜当时尚在年幼,不知夫妇之乐。与太子波成婚之后,因思远在千里之外,且又水土不服,只是想念父母,日夜号泣,不久便即抑郁成病。

    吴王阖闾闻而怜之,乃命改造北门城楼,名曰望齐门,令少姜日游其上。少姜凭栏北望,不见齐国,悲哀愈甚,其病转增危重。临终之前,因密嘱丈夫太子波:妾闻虞山之巅,可见东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庶几可望见齐国!

    当时嘱罢,便即身死,香销玉殒。太子波悲痛不胜,奏闻父王,乃依少姜所请,将妻葬于虞山顶上。今虞山有齐女墓,又有望海亭,便缘于此典。

    太子波却也是个情种,此后忆念齐女不已,未几亦卒,死时正当壮年。

    阖闾悲哀不胜,葬罢太子,欲于诸公子中另择可立为嗣者,意犹未定。

    太子波前妃所生长子夫差,年已二十六岁,聪明多智,人材英伟。因父亲已死,欲继立为嗣,便来私见国相伍子胥道:我乃嫡长孙,欲立太子,只在相国一言!

    伍子胥入见吴王:立子以嫡,则乱不生。太子虽不永禄,见有嫡孙,可承王嗣。

    阖闾犹豫: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吴之统!

    伍子胥:夫差信以爱人,敦于礼义。中原礼制,父死子代,经之明文,又何疑焉?

    阖闾叹道:寡人听子,卿善为辅之!

    遂纳伍子胥之谏,终立夫差为太孙。夫差喜不自胜,为此再三感谢子胥。

    周敬王二十四年,阖闾亲自领兵出征,南下伐越。留国相伍子胥与太孙夫差守国,自引伯嚭、王孙骆、专毅诸臣,选精兵三万,望越国进发。

    越王勾践闻报,亦亲自督师出征,以诸稽郢为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两军遇于檇李,正是当年两国交锋之处。于是吴北越南,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

    来日列阵交锋,激战十合,各有损折,不分胜负。勾践望见吴阵队伍整齐,戈甲精锐,乃使大夫畴无余、胥犴,督率敢死之士,各持长枪大戟,来往冲突吴军。

    吴军战阵坚如铜墙铁壁,又有弩手射住阵角,越军敢死之士冲突三次,俱不能入。

    越王勾践立于高阜观阵,见吴师难胜,不由大忧,手足无措。

    战至天晚,双方各有杀伤,不分胜负。

    诸稽郢使人驰至阵前,向吴师帅旗下高叫:今日天晚,各自收兵,来日再战若何?

    吴王阖闾闻之,便使伯嚭派人上前答话:如此各自鸣金,不可偷袭!

    于是双方鸣金,各自收兵还营。诸稽郢安顿巡哨已毕,来至中军大帐,见越王勾践面布愁云,眉锁重山。因上前参见:胜负未分,国君何忧?

    勾践:今日不能破垒,我军士气已衰,来日复当奈何!

    诸稽郢:今营中有当死罪囚三百,既必死于阵后,可不使其死于阵前,为国立功?

    勾践闻言大悟,乃命诸稽郢连夜前去安排,当夜无话。

    次日清晨,两军出营列阵,击鼓传命,预备决战。

    诸稽郢忽命传令官:发出旗号,依计行事!

    传令官领命,遂登将台,挥动令旗。只见旗门开处,越军阵中忽奔出三百赤膊壮汉,至吴军阵前二十步而止,分为三行站立。吴军不知何意,只可注目呆看,观其举止。

    越国赤膊军列队完毕,俱都自腰间各拔短刀,飞快雪亮。第一排百人队齐声叫道:越王得罪上国,我等愿死,以谢吴王!

    话音刚落,钢刀皆都自刺入腹,当即倒地。

    吴兵甚以为怪,皆注目而观,不知其何故。

    第一排越囚尚未全死,各在地上辗转哀号之际,次排百人跨步上前,离吴军只有五步,齐声大叫道:我等愿死,以谢吴王!

    各将钢刀自刺心窝,当即倒地便死,血流遍地,淹及吴军脚踵。吴人大为惊恐,皆往回缩脚,阵角开始松动。

    第三排越国死士再次跨步上前,距吴军两步立定,高声大叫:我等愿死,以谢越王!

    说罢各举钢刀,齐向颈中一勒。颈上动脉血管切断,其血如箭,皆都喷到吴军脸上,。吴军五官皆被糊住,睁不开眼,皆都不由自主,往后便退,一时阵角大乱。

    却不知第三排越国死士临终高呼,将“以谢吴王”改作“以谢越王”,便是进军暗号。

    越王勾践闻之,便命击鼓鸣号。

    鼓角响处,畴无余、胥犴帅各率死士,呼哨而前,冲入吴阵。勾践亲统大军继进,右有诸稽郢,左有灵姑浮,冲开吴阵,左冲右突,直奔吴王阖闾王旗而至。

    吴兵阵角已乱,复经越王引军亲自冲杀,便即溃乱,不复成阵。越将灵姑浮驱车在前,只望着对方王旗麾盖奔至,却好正遇着吴王车驾。

    灵姑浮大喜,奋起神勇,只一戟刺倒吴王左御,复一戟刺倒车右。吴王大惊,急令御者调转马头,预备逃走。灵姑浮撇却大戟,抽出佩刀,踊身跳上吴王战车,挥刀便砍。

    阖闾叫声啊呀,身子望后便倒。右足自然跷起,正好迎着飞来利刃,被削个正着。

    便听嗤地一声轻响,继而一声惨叫。原来那钢刀来势甚猛,早已斫下吴王两根脚指,连带半截脚掌。

    灵姑浮一刀未中要害,暗叫可惜。刚欲再砍,耳边有人大喝:越狗,休伤我主!

    话音未落,一杆长矛伸将过来,将灵姑浮手中钢刀磕飞。

    吴王忍痛睁眼,见是爱将专毅到来,急叫:爱卿休要顾我,先杀此贼!

    专毅应诺,回手一戟,来挑灵姑浮。

    灵姑浮手中已无兵器,不敢支吾,急顺敌刃来势仰身,一个倒毛筋斗翻下王车,回到自己战车,绰起大戟,复来擒杀吴王。

    专毅一戟退敌,眼见主公身被重伤,急立住大戟,来扶吴王。

    便在此时,灵姑浮大戟已到,戟尖只在专毅背心里弄影。

    吴王惊叫:贤卿小心!

    专毅将身一扭,躲开要害,肋下铠甲已被掠开,戟尖入肉三寸,血染征袍。

    经此瞬息耽搁,吴军已自猝不及防中反应过来,开始反击。

    王孙骆见王旗倾倒,料知吴王有失,引领卫队及时赶到,救出吴王及专毅。

    灵姑浮见成混战之局,己方大将皆未聚集,不敢紧迫,由是下车,拣起吴王所失半只脚掌,一只鞋屦,收兵回去献功。

    吴军虽然善战,但见国君重伤,群龙无首,于是四散而逃;复被越兵自后掩杀一阵,死者过半,经历从来未有大败。

    阖闾被救回营,因伤重难耐,急命班师回国,留下重兵断后,以御越国追兵。

    勾践闻报吴军撤退,下令不许穷追,于是吴军残军得脱。

    吴王回至本国境内,因失血过多,死于行军途中。临终遗嘱,命孙儿夫差为己报仇。可叹一代雄主,只因穷兵渎武,用兵不息,致有此祸。

    伯嚭等人护丧而归,与伍员共立太孙夫差即位。

    夫差成服嗣位,为祖父治丧,卜葬于破楚门外海涌山。

    于是穿山为穴,以专诸所用鱼肠剑殉葬;并剑甲六千副,及金玉玩物充牣墓中。下葬已毕,夫差忽然下令,命尽杀修墓工人,为父殉葬;诸卿进谏求情,皆都不允。

    伍子胥此时看破夫差本性,方才吃惊不小,就此悔恨不及,心中暗道:夫差意狠心毒,绝非常人可比。先王识人之能,我不及也!

    三日之后,有人望见吴王下葬之处,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其山曰虎丘。

    专毅伤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不知其处。

    夫差既葬其祖,乃命伍子胥练兵太湖,为报仇计。

    又使侍者立于庭中,每见自己出入,必呼名问道:夫差!尔忘越王杀尔之祖乎?

    夫差必流泣答道:誓不敢忘!

    吴王矢志报仇之事,有人报入越国。越王勾践闻报,问计于群臣。

    范蠡奏道:吴国兵马,甲于天下。越国弱小,若与吴国为仇作对,必得人才。

    勾践:贤卿之外,天下尚有出色人才乎?

    范蠡:臣举一人,乃楚国郢都人氏,今隐居会稽山下,名曰文种,表字会,号子禽,实为安邦定国大才,并善扶困救危,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勾践闻而大悦,遂使范蠡致书唤至,亦拜为大夫。自此文种参赞国事,范蠡掌管军政,二人一文一武,便为越王左膀右臂。

    范蠡因闻吴王夫差使伍子胥为将,练兵于太湖,亦与越盈加紧练兵。

    周敬王二十六年春,吴王夫差除丧,告祭太庙,举倾国之兵伐越。

    夫差亲征,使伍员为将,伯嚭副之,取道太湖南下。

    越王勾践闻说吴王来伐,聚集群臣计议,便欲出师迎敌。

    范蠡奏道:吴君矢报祖仇,志愤力齐,兵锋正锐,恐不可当。我宜敛兵据险,坚守为上。

    文种奏道:臣闻夫差志盈气傲,莫若卑词请成,以灭其怒,俟其兵退,自后击之。

    勾践道:何示弱如此!阖闾且死于我手,况其孙乎?伐而不战,以我为怯也。

    于是不听范蠡、文种劝谏,悉起国中丁壮,得三万人。乃命胥犴为将,仍以灵姑浮为先锋,自统中军,迎吴军于椒山之下。

    两军对垒,夫差以鞭指越王而骂:老奴!今不杀汝,誓不回军。

    勾践大怒,亦回骂道:孺子!今必将你首级留此,以示众于越人。

    二人言语不合,遂命摆鼓交锋。

    初合战阵,吴兵退却,夫差返车狂奔,折损百十将士,也不回顾。勾践大喜,不顾范蠡劝阻,趋利直进,沿江而追,直入夫差埋伏,水陆并起,围裹上来。

    夫差弃车上船,亲自秉桴击鼓,激励部众。三军将士勇气十倍,攻击愈急,勾践渐渐不支。忽听江上喊声大作,鼓声如雷,原来是文种带领水军溯流杀至,将越王接至船上。

    由是两军由陆战转为水战,更增险恶。

    正激战之间,将近午时,江湖上忽然北风大作,波涛汹涌,犹如水墙,拍向越军。吴将伍子胥与伯嚭各乘余皇大舰,顺风扬帆而下,且命军士顺风放箭。

    吴军俱用强弓劲弩,箭如飞蝗攒射,越兵顶风迎战,如何抵敌?于是大败,返舟而走。先锋灵姑浮舟覆溺水而死,主将胥犴中箭身亡,越兵杀死溺亡,不计其数。

    勾践一路狂奔,直至固城方才停下脚步,上山扼险自保。夫差率兵大至,围裹数重,命绝汲水通道,言于众将:不出十日,越兵渴死,我大仇可得报矣。

    未料那固城山顶之上,自有灵泉如涌,下流成溪;溪中有鱼,取之不尽。勾践便命捕鱼数百,遣使下山馈赠吴王,以示饮食不绝。

    吴王大惊,遂解其围,只命强攻山口。勾践留范蠡坚守山口,自与文种率引残兵,自后山潜行而走,间道奔至会稽山。检阅所余兵马,只剩五千余人。

    勾践:越国三十年来,未尝此败。悔不听范、文二卿,以至于此!

    文种:事已至此,悔也无用。如今请成求和,犹可及也。

    勾践:吴王怀其祖父大仇而来,必要以报;况大胜之余,灭我越国犹如反掌之易,如何肯许成谈和?

    文种:不然。吴王沾沾自喜之辈,凡事浅尝辄止,不求彻底;太宰伯嚭贪财好色之流,且忌功嫉能,与伍员同朝,而志趣不合。吴王晚辈后生,今用其祖父老臣,常畏事子胥,而昵于伯嚭。王若许臣携带重宝,私诣太宰之营,结其欢心,与定行成之约,则太宰言于吴王,无不听从。和约若成,子胥虽知而阻之,亦无及矣。

    勾践:卿见太宰伯嚭,将以何为赂,能使其许我之成?

    文种:闻说夫差壮年,最喜女色;伯嚭老矣,只爱珠宝。有此二物,必许我成。

    勾践信然其计,乃遣文种还至都城,请王妃遍搜越宫,选出绝色少女八人,盛其容饰;复加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装载两车,夜造吴军左营,求见太宰。

    伯嚭暗道:越使夜至,必有所献!

    乃命召入。

    文种入帐跪拜:寡君勾践年幼,不能善事大国,以致获罪。今悔恨无及,愿举国请奉吴王为主,因知太宰巍巍功德,言无不纳,故命臣叩首辕门,借重美言。

    伯嚭冷笑:越国旦暮且破,国中所有,皆都归吴,我又何必贪你小贿?

    文种笑答:越兵虽败,尤有万夫以保会稽。战而不捷,将尽焚库藏,保越王窜身异域,以图楚王复国之事,安得遽为吴有?即使为吴尽有,然大半归于王宫,太宰同诸将不过瓜分一二。孰若主成,使寡君委身太宰,则越国春秋贡献,未入王宫,先入宰府!

    伯嚭闻言有理,不觉点头微笑。

    文种见此,便命八名美人入帐,指而言道:此八女出自越宫,民间更有美于此者。寡君若蒙赦宥,当竭力搜求绝色,以备太宰扫除。

    伯嚭大笑而起,执文种之手:文大夫舍子胥右营而趋左,必以某无乘危害人之意。卿若有胆略,可随某夜见吾王,以决其议。

    遂尽收所献,引文种同造中军,来见夫差。

    伯嚭留文种在帐外,自己先入,备道越王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

    夫差:寡人与勾践有不共戴天之仇,岂有言和之理?

    伯嚭:兵者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越虽暂败,国中尚有万余精卒。背水一战,胜负之数未知。今其君请为吴臣,王妃请为吴妾,宝器珍玩,尽扫于吴;勾践乞于王者,仅存宗祀而已。受降以厚实,赦罪以显名;名实俱收,吴可伯于诸侯。必诛勾践,孰若得其国?

    夫差细思伯嚭之言,由怒转喜,乃命文种入见。

    文种闻说命进,以手加额:越国得存矣。

    遂入帐叩拜,膝行而前,态度卑逊至极。

    夫差:勾践既请为吴臣,则须从寡人入吴,可否?

    文种:既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左右?

    伯嚭:既勾践夫妇愿来吴国,则大王名虽赦越,实已得之矣。

    夫差大喜,乃许其成,命伯嚭与文种签订盟约,加用玺印。文种再拜,于是约成。

    伍子胥夜来未睡,持戈巡营。忽闻太宰伯嚭引陌生人夜入王帐,便觉不妙,遂趋至中军,直入王帐。见伯嚭同一位大夫立于王侧,因不识文种,指而问道:此子何人?

    伯嚭答道:越子之使,大夫文种是也。

    子胥闻言怒气盈面,遂不理伯嚭,转问吴王:越使其来为何?既为国使,因何不白日见王?两国交锋之际,许敌国之使夤夜入于王帐者,必为间谍之事。

    吴王陪笑:相父休恼。文大夫本是日间前来,先见太宰求成言和;太宰待以飨宴,饭后来见寡人,非为间谍之事也。

    伍子胥道:既如此,大王已许越国求和之议乎?

    夫差无法避讳,只得答道:已许之矣。

    伍子胥听罢,直气得面红耳赤,怒发冲冠。连瞪伯嚭几眼,努力平复胸中恨怨,高声叫道:此议绝计不可!大王可先杀越使文种,再罢伯嚭之职,问其通敌之罪。臣来日亲提三军,往会稽山下,必擒勾践,平灭越国,以报先王大仇,有何不可!

    吴王夫差脸色更变,伯嚭羞恼成怒。文种倒退几步,静观其变。

    过得片刻,夫差言道:自齐桓、晋文、秦穆、楚庄以来,诸侯凡图伯业,罕有灭人之国,杀人降君者。相父专欲杀君灭国,不亦过耶?

    子胥答道:越与吴相邻,有不两立之势,吴不灭越,越必灭吴。夫秦、晋之国,我攻而胜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车不能乘,故可许成。如攻越而胜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弃也。况先王大仇,若不灭越,何谢立庭之誓?

    最后一问,吴王夫差便即语塞,不能对答。

    伯嚭见吴王受窘,上前反驳:相国之言误也。先王建国,水陆并封,吴、越宜水,秦、晋宜陆。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谓吴、越必不能共存;则秦、晋、齐、鲁,皆乃陆地之国,其地亦可居,其车亦可乘,彼四国者,何不并而为一?若谓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则相国仇楚更甚,何不遂灭楚国,而许其和?今越王夫妇皆愿服役于吴,视楚国仅纳芈胜,更不相同。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我谓忠臣,当不如是也!

    夫差闻言喜道:太宰之言有理,相国且退。

    伍子胥返身便走,临出帐门叹道:悔不听被离之言,与此佞臣同事!

    恨恨不绝,步出幕府。

    文种屏气肃立傍侧,听闻伯嚭一番言语,暗挑大指:此人真乃世之奇才,辩驳恢宏,非常人可及。但此非其心中所思,乃珠宝美女,在其腹中发言也,尤其难得,尤其难得!

    伍子胥愤愤出帐,大夫王孙雄迎面走来,惊问:相国如此怀恨,却因何事?

    子胥不答,只顾自叹:越国十年生聚,再加十年教训,不过二十年,吴宫为沼矣。

    王孙雄闻而愕然。伍员含愤,自回右营。

    伍员去后,夫差顿觉浑身轻松,便问越王夫妇入吴之期。

    文种答道:寡君蒙大王赦罪,必归国悉敛玉帛子女,以贡于吴。愿大王稍宽其期,寡君焉敢负心失信?

    夫差许之,遂遣王孙雄随文种同至越国,催促勾践夫妇早日起程;又命太宰伯嚭引兵一万,屯于吴山以候。如勾践五月不至,便进兵灭越。

    安排已毕,夫差便与伍员班师回吴,等候越王勾践夫妇前来吴宫为奴。因见伍员气愤不已,遂抚慰道:如此杀父大仇,若能使于身前,时常戏侮,岂非甚于一刀诛之?

    伍子胥气冲牛斗,只是不答。夫差却为自己所编理由所感,大为得意。

    文种既蒙饶过越王不杀,遂与王孙雄到至会稽山上,回报越王:承蒙吴王大恩,已许我班师,今遣大夫王孙雄监督行成。更有太宰伯嚭,屯兵江上,专候我王过江入吴!

    勾践点头,向王孙雄称谢,乃还越都,收拾库藏宝物,搜括国中美女,同王妃启行。

    群臣相送,勾践泣道:孤承先人基业,椒山一败,遂至国亡家破,千里而作俘囚。不知此行,何日方是归期!

    于是祭祀宗庙,辞祖而行,群臣送至浙江之上。范蠡具舟固陵,迎接越王。

    文种举觞祝道:皇天祐助,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威人者灭,服从者昌;王虽淹滞,其后无殃。君臣生离,感动上皇;众夫哀悲,莫不感伤。臣请荐脯,行酒二觞!

    越王饮尽觞中之酒,泪流不止。

    文种复进言道:昔成汤囚于夏台,创殷商六百年基业;文王系于羑里,开姬周之业,至今五百余年,社稷未堕。齐桓公奔莒,晋文公亡翟,后皆一举为伯。夫艰苦之境,天之所以开王伯也;王善承天意,自有兴期,何必过伤,以自损其志哉?

    勾践仰天叹息,举杯无语。

    范蠡进言:臣闻居不幽者志不广,形不愁者思不远。古之圣贤,皆遇困厄之难,蒙不赦之耻,岂独君王?又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主上有去国之忧,臣吴之辱,我浙东之士岂无豪杰,与主上分忧担辱者乎?

    于是自请随主赴吴,分担君忧,保护越王安全;文种自请留守国都,安抚四境,率领百姓生聚教训,足备耕战,以使富国强兵。

    太宰苦成、行人曳庸、司直皓进、司马诸稽郢、司农皋如、太史计倪众臣,皆都自陈职责,且指浙江之水设誓,必以上大夫文种为首,治国理民,强兵实库,不使有失。

    越王见此,胸襟大为舒展,举酒言道:孤虽入北国,为吴穷虏;然有诸卿怀德抱术,各显所长,以保社稷,经营越国,孤复有何忧?

    把酒话别,留文种与众大夫守国,独命范蠡偕行。遂登船径去,再无返顾。

    越王夫人坐在船上,据舷而哭,泪水不绝。忽见江面上乌鹊翻飞旋舞,自空中俯啄江渚之虾,意甚闲适。夫人感怀,因作《鸟鹊歌》道:

    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号翩翩。集洲渚兮优恣,啄虾矫翮兮云间。

    啄素虾兮饮水,任厥性兮往还。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

    帆帆独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

    彼飞鸟兮鸢鸟,已回翔兮翕苏。心在专兮素虾,何居食兮江湖。

    徊复翔兮游颺,去复返兮于乎。始事君兮去家,终我命兮君都。

    终来遇兮何辜,离我国兮去吴。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

    岁遥遥兮难极,冤悲痛兮心恻。肠千结兮服膺,于乎哀兮忘食。

    愿我身兮如鸟,身翱翔兮矫翼。去我国兮心摇,情愤惋兮谁识。

    其歌悲惋凄恻,舟中之人皆不能抑,一面唱和,一面泪水长流。

    越王闻听此歌,心中凄楚,脸上强笑,口中安慰夫人:孤高飞有日,卿其何忧!

    既入吴界,见太宰伯嚭,先以金帛女子献之。越王深谢覆庇之德,伯嚭一力担承,许保其夫妇迟早返国,越王之心稍安。

    范蠡满腹道家奇术,一眼便即看透伯嚭性格,于是按方抓药,依其脾性,尽心结纳。

    伯嚭大喜,返吴路上,只数日功夫,便与范蠡成为莫逆之交。由是押送越王至于姑苏,入宫登殿,引见吴王夫差。

    勾践夫妇伏于阶下待罪,范蠡自将宝物女子,开单呈献。

    越王再拜稽首:东海役臣勾践,不自量力,得罪上国,罪孽深重。大王怜赦深辜,使执箕帚,诚蒙厚恩,不胜感戴。

    夫差一面观看礼单,一面洋洋答道:寡人若念先君之仇,子今日绝无生理。

    勾践叩首:臣实当死,惟大王怜之。

    伍子胥当时位列朝班,见吴王心怀怜悯,有欲赦免越王之意,不由大急,遂出班奏道:勾践为人机险,今为釜中之鱼,故巧言令色,求免刑诛。今日若不明诛其罪,一旦他日得志,便如放虎归山,不复可制矣。

    夫差闻言不悦:孤闻伐人之国,不过使服。若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孤非爱勾践不诛,恐见咎于天道耳。

    太宰伯嚭:子胥为人,怀恨弥深。比如鞭尸弃骸,实非忠恕之道。且只明于一时之计,不知长久安国之道。大王至论,诚仁者之言,必得天帝之祐也。

    夫差闻言大喜,连连称是。子胥见吴王偏信伯嚭佞言,愤愤而退。

    画外音:夫差不杀勾践,并非是忘祖父大仇,只为图谋霸主,不欲背负灭国杀君之名,以免失天下诸侯之望。于是尽受越国贡献之物,复使王孙雄于祖父阖闾墓侧筑一石室,将勾践夫妇囚入其中,去其衣冠,蓬首垢衣,执养马之事。此等羞辱,对于一国之主而言,生不如死。则夫差之狠毒,勾践之隐忍,皆在同时同地,得以淋漓尽致体现。

    勾践夫妇在吴都姑苏苦熬受辱,其实若逢烈性之人,早已自杀,不致苟活,这也是夫差不欲亲手诛杀吴王本意。未料勾践忍辱能力非常,实出夫差意料之外。更兼幸有伯嚭既受文种重贿,时常差人私馈食物,亦使勾践夫妇至饿死。

    吴王每次驾车出游,皆要勾践亲执马楱,步行车前。吴人皆指指点道:“此越王也!”勾践低首敛眉,故作不闻而已。

    镜头转换,按下江南,复说中原。

    便在越王勾践夫妇与大夫范蠡,在吴国服役受苦之际,时至鲁定公十五年,孔子五十七岁,离开卫国,回到故乡曲阜,居于鲁国。

    曲阜城南有村名曰马湾,村西头有庙。孔子在此讲学数日,然后离去。村民知此事者,将其庙改称《圣人祠》,后又更名圣人庙,并在正殿设置圣人楼阁。

    此年子贡二十六岁,为鲁国大夫。邾国隐公来朝见鲁定公,子贡陪侍在场。

    见邾隐公高仰其首,献宝玉给鲁定公。鲁定公则低垂其首,将宝玉接过。

    邾子去后,子贡对宾客说道:重、邾二君,皆将死矣。

    宾客惊问:何以知之?

    子贡:礼者,关乎生死兴衰。鲁公与邾子皆不依礼,行为昏乱。邾子高视献玉,此谓骄;鲁公低首俯视,此谓颓。骄则战乱不远,衰颓预兆疾病。鲁公恐先死,邾子继其后。

    不出四月,鲁定公果死,邾国继而发生内乱,邾隐公亦亡。

    宾客见此,皆谓子贡近乎圣人。孔子闻之,却叹息道:不幸之事,便说中又有何用?子贡是饶舌之人也。

    鲁定公在位十五年薨逝,子姬蒋即位,是为鲁哀公。同年四月,卫灵公薨逝,公孙辄即位,是为卫出公。赵鞅差阳货送太子蒯聩回国,出公欲让位与父,卫国卿大夫及国人不从,发兵攻击蒯聩。蒯聩入宿邑自保,亦称卫君,父子分庭抗礼十二年。

    孔子见此,离卫去陈,子贡从游。

    鲁哀公元年春,楚昭王发兵攻蔡,将蔡国迁至江、汝之间。蔡昭侯向吴国告急,吴王夫差命蔡昭侯迁都近吴,以便援救;蔡昭侯立即答应,并请吴军入国,相助迁都。蔡人大哗,不肯答应。昭侯杀公子驷立威,迁都州来(今安徽凤台)。蔡人哭墓而迁,怨恨昭侯开门揖盗。两年之后,国中大夫雇佣刺客蔡利刺杀昭侯,公子朔继位,是为蔡成侯。

    鲁哀公三年,孔子六十岁,自谓六十而耳顺。

    因过郑国至陈,在新郑与弟子走散,独自在东门等候弟子来寻,呆若木鸡。

    郑人好奇围观,指指点点,不知是何国落魄老大夫,至于本地。

    子路、子贡不见师尊,着急非常,见人便问,并叙孔子长相模样。

    便有见者答道:子所云夫子,未曾见过。倒在东门墙下见一老者,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子贡等闻而大喜,寻至东门,果见恩师立在那里发呆,表情迟滞,毫无昔日神采。子贡上前拜见,向老师请罪道惊,并将路人所答言之。

    孔子闻说“丧家之狗”之喻,欣然大笑:然哉,然哉!果是如此,果是如此!

    于是离郑至陈,居住三年。然陈国屡遭晋、楚、吴国轮番攻伐,孔子只得仓皇逃离,率众徒去陈往蔡。至蔡未久,却又逢其迁都之乱,蔡昭侯被刺客所杀,葬于寿县。

    孔子经历连串政变战乱,因仰天长叹:时乎,时乎!丘获罪于谁?致生此乱世。

    楚昭王二十五年,楚国陆续尽灭戎蛮之国,对其遗民尽俘以归。

    便在此年,齐景公薨逝,身死之后霸业既灭。又诸子争位,齐国再度陷入混乱。

    镜头转换,鲁哀公五年,齐都临淄。

    荀寅、士吉射从柏人突围,逃亡齐国,晋国八年之乱平定。

    齐景公会盟五侯,将举国之力以为赌注,全部押在中行氏及范氏身上,既然二氏惨败奔齐,则意味景公争霸计划彻底破产。

    如此打击,齐景公本已步入暮年,如何承受?故此心灰意冷,抑郁成疾,继而病笃。

    是年夏,景公自觉不久人世,便于诸子中选嗣。因平素最喜宠妾鬻姒所生公子荼,常在后宫伏身作牛,使爱子骑之。故不顾众臣反对,将上卿惠子国夏与昭子高张召至榻前,将幼子荼托付。(“孺子牛”一说,由来于此。)

    托孤已毕,齐景公杵臼与世长辞,终寿六十七岁。十岁登基,在位五十八年。

    吴王夫差闻而大喜:齐侯既死,又废长立幼,新君懦弱,不趁此伐之,更待何时?

    伍子胥谏道:伐人之国,不乘其丧;又劳师远征,需除后顾之忧。主公若非欲伐齐,亦须先诛除越逆勾践方可!

    伯嚭闻言,不以为然,发言辩驳:相国休借公义,以报私仇。我王伐齐,绝非一年半载所能克者;长期交战,正需举越国之力,为我筹措军资。相国此时欲杀勾践,岂非自去臂助,釜底抽薪!若依某计,勾践非但不可杀,且宜释放归国,使为我大军以备后勤。

    伍子胥大怒,正欲驳斥,夫差说道:相国固然多虑,太宰亦过仁慈。我观勾践狡诈,范蠡多智,皆非易与之辈。伯卿可试以离间,看范蠡能为我吴国所用否?

    伯嚭既奉吴王之命,命管家召范蠡至府,问道:勾践其国已亡,夫妇并为奴仆。子乃道德之士,才绝当世,与彼羁囚一室,岂不鄙乎?吴王欲赦先生,聘为大夫,命在下劝子改过自新,弃越归吴,未知子意何如?

    范蠡稽首:只恐伍相国在,在下无命立于吴国朝堂。(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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