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辛科娃突然觉得很好笑,她不是觉得这四位调查官好笑,而是觉得自己好笑——之前自己被控制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一个大魔王,别说区区几位调查官,就算全世界的总统们站在面前,依然无法阻挡她执行自己的计划,而现在……这算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负,还是落地凤凰不如鸡?前后落差之悬殊,简直令人贻笑大方。
究其原因,还是当坏人比较爽,一旦决定作恶,什么都不再顾忌,实力无形中翻倍,而一旦决定当好人,就立刻变得束手束脚,被道德和法律所约束,十成实力也只能发挥出一半,所以好人难做啊。
像现在这样,她明明想走就谁也拦不住,但偏偏还要得到这四位调查官的许可,以及等待莫斯科的意愿,不仅如此,她还要承不知道是谁的人情,说人情也好,说交易也罢,总之她是处于被动的一方,强加在自己身上,这岂不是令人很不舒服?
放在以前,她第一次死亡之前,现在这样循规蹈矩的模式是她习以为常的,根本不会产生任何怨念或者反感,但经过猿人先祖的长期控制,她的性格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这就是她依然觉得自己可能存在危险性的原因,因为现在的自己跟以前的自己并不完全一样。
这四位调查官其实也挺倒霉的,原本是来当钦差大臣,结果被人盯上了,当然这也怨不得别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谁让他们自己做过不好的事呢,所以也没必要同情他们,权当是他们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付出的代价,就像她此时一样。
可能就在刚才,他们受到威胁之后,马上凑在一起商量对策,四人的意见未必统一,因为他们的把柄有轻重之分,有人犯的事大,有人犯的事小,可能不太怕曝光,或者虽然做过错事但本性耿直,未必愿意向威胁者低头,就像刚才那位想站起来发表异议的调查官,因为就算低头了,也不能保证威胁者一定会放过他们,但其他三人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他们必须对帕辛科娃做出统一的结论,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有人想唱反调,就相当于无视其他三人的身家性命,站在了其他三人的敌对立场上,那么其他三人就不会对他客气,唱反调之前得先掂量一下,其他三人搞不定匿名威胁者难道还搞不定你?
可能军方高层也想不到,派来四人组成的调查团队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徇私,结果这下子全军尽墨,甚至串通起来准备蒙骗高层,而这样的事实也令帕辛科娃有些心灰意冷,一想到非一线作战部队之中还有不知道多少这样的酒囊饭袋,自己的理想主义真是理想了个寂寞,就此离开也好。
四位调查官唉声叹气地带着公文包离开了,他们会坐车到军用机场,然后乘军机返回莫斯科,而他们带来的一部分手下会暂时留下来接管试验站的日常事务,帕辛科娃已经是事实上的赋闲了。
不论是死之前还是被控制时,她始终都有明确的目标,现在一下子闲下来,她反倒茫然了,等退役申请被莫斯科接受之后,她就必须离开这里,并且不能再回来,但是要去哪里呢?
她乘坐电梯前往自己阔别数日的办公室,这里即将易主,她得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一下。
前往办公室的路上,她难免会遇到试验站里的部下,他们还是会侧身让路立正敬礼,但会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他们的眼神里有迷茫、困惑、怨怒以及和她相同的不知所措,但这份怨怒并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调查团队和更高层,由于审讯过程和记录是保密的,他们不清楚她到底做了什么,仅以他们眼里看到的而言,他们不认为她做错了什么,顶多是面对通讯断绝反应有些过激而已,在那种情况下也不能算错。
“将军,一切都还好吧?”有人敬礼之后壮着胆子问道。
她站定,替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整理了一下系歪了的制服领带,后者受宠若惊到腿都软了,嘴唇都在哆嗦。
他入伍才一年多,就被派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值勤,虽然平时将军也并不如何冷酷,但这么温柔的将军他可是头一次见。
“一切都好。”她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膛,然后继续前行。
小伙子激动地保持着敬礼的姿势,随着她的背影转动目光,直到电梯门关上为止,才放下胳膊,然后拔腿飞奔——将军又回来了,他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
一切都好,只是她要不在了。
电梯快速上升,帕辛科娃盯着金属门倒映的自己。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这个营盘是她一手打造起来的,从冷战留下的垃圾堆里捡起来然后翻新,此时骤然要离开,难免心酸与伤感。从这个意义上讲,她还要感激那位匿名威胁者,尽管这并非那个人的主观意愿,却在无形之中替她保住了在部下面前的形象,令她能够体面地告别。
回到几乎是她另一个宿舍的办公室,即使她几天不在,办公室依然桌明几净、不染尘埃,勤务兵每天都在打扫,像是在等她回来。
以军队为家的她,私人物品很少,办公室里连化妆品之类的都没有,最重要的也就是桌面上摆着的相框里的一张照片,是她的全家合影,照片里的她还是个孩子,穿着魔术师的道具服,与父母、奶奶在一起,她只要取走这个就可以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把手机插上充电器,几天的审问期间不能带手机,现在手机已经没电了,需要充电,多少充一点儿电就能开机了。
满打满算,她的所有私人物品用一个小纸盒就装完了,从军这么多年的记忆,尽在这一个小纸盒里。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尽管理论上在退役申请被批准之前,她还有时间能再过来,但又有什么意义呢,再留恋也是徒劳,她是一个很坚强也很理智的人,当断则断。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力道很轻。
“请进。”她说道。
她以为是勤务兵,还纳闷消息传播得这么快,但推门进来的是马里金娜。
“将军……”谷挈
帕辛科娃有些诧异地注视着她,“你怎么穿的是这身衣服?”
马里金娜又换回了她刚来试验站时穿的那身便服,而非她加入预备役之后所穿的军服。
“我申请退役了。”她怯生生地说道。
帕辛科娃皱眉,正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她申请也不可能批准,她是国家宝贵的财富,军队又不是公共厕所,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结果她马上又补充道:“已经批准了。”
谁批准的?帕辛科娃张口刚要问,突然想起这里管事的已经不是自己了。
这就是所谓的——崽卖爷田不心疼?
也许现在管事的搞不清情况,但即使如此,更不应该在搞清情况之前瞎操作啊!
帕辛科娃满腹牢骚,她简直无法理解,但最后只叹了一口气,想到当年那个伟大又备受争论的共和国解体后,政坛新贵们就是这么廉价将国家财产变卖的吧。
“算了。”她低声自语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她能说什么呢,说了又能改变什么?
她也不想给马里金娜说教一些大道理,后者还是个半大孩子,没必要苛责什么,再说这本来就不是马里金娜的祖国。
“离开这里之后,你打算去哪儿?我记得你在这个国家没有亲人的吧?”她问道。
这是当然的,否则马里金娜当初也不至于沦落到要被卖给西欧的地步。
马里金娜像一只小兔子,不安地转动着眼睛,视线落到她装着私人物品的小纸盒上。
“将军,您打算去哪儿?”
放在往常,不回答上级的话,反而反问上级,足够挨一顿训的,但现在……帕辛科娃已经不是她的上级了,一个已经恢复平民身份,另一个即将恢复。
“回家。”帕辛科娃简单说道。
“回家?去探望亲人么?”马里金娜恍然问道。
帕辛科娃低头注视着相框里的照片,“我的亲人都不在了,我母亲前几年去世,我父亲和爷爷奶奶走得更早……若我母亲还在,看到我这个样子,恐怕会很伤心。”
抛开那些很久没有来往的远房亲戚不谈,现在她真的是孑然一身。
马里金娜意识到自己问到了雷区,大窘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我要回家扫墓,之后……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帕辛科娃说道。
不管怎样,还是得回家一趟,去父母和爷爷奶奶的坟前扫墓献花,之后再决定行止。
“我……可以跟您一起么?”马里金娜紧张地搓着手问道。
“一起?”
“一起回家——您的家……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马里金娜的手心里全是汗,害怕将军拒绝。
帕辛科娃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让马里金娜流落街头也不是个事,暂时带着她也好,旋即点头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