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这么说,这就是明摆着,用胡扯对胡扯了。
蒲鲜万奴拿着自家辽东宣抚使的官位说事,固然是死撑着场面,以求利益交换。顺便蒲速烈勐也把自家军伍的情况说得不那么狼狈。
而郭宁说久战疲惫……
久战个屁!从咸平府奔来的信使说了,此人与纥石烈桓端联手赚城,只用了半晚上就拿下了咸平城,杀的都是蒲鲜万奴的部下!
至于什么兵甲器械粮秣需要调集……
蒲鲜宣使是有大想法的人,他在咸平府经营数载,不断聚敛粮草、充军备武,只城东城南一个武库,一個粮库,聚集的物资足够三万大军转战一年!那些物资,现在全都在郭宁手里啦!
郭宁只是不急于,或者不想救援罢了。
要蒲鲜宣使坚持三日?三日之后,相机行动?
且不说蒲鲜万奴所部的粮食饮水并不充足,此时蒲鲜万奴所部据守的,只是几座连绵丘陵,其上全无营垒,更无真正能抵御大军的天险。
这三天里头,耶律留哥必然动用全力猛攻。那厮手底下的契丹人,个个都与女真人仇深似海。两军鏖战三日,双方的死伤必然都惨重异常,尸如山积!
而蒲鲜万奴毕竟屈居劣势,三日之后,郭宁如果不来,恐怕就只能替蒲鲜宣使收尸了,还是身首异处的那种。
若换了蒲鲜万奴的某个义子在此,听得郭宁这般说话,恐怕拼了性命也要扑上去,和郭宁厮打一番。
但蒲速烈勐只深深吸了口气,俯首道:“明白了,小人告退,这就回禀我家宣使。”
说完,蒲速烈勐起身便往城下去。
城下跟随蒲速烈勐而来的骑士,人人满身血污,尽皆挂彩,马匹也有带伤的。他们所用的枪矛也大都断了,箭矢的数量也少,好几人只握短刀在手。
当蒲速烈勐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露出期待的眼神。蒲速烈勐只简略吩咐几句,便翻身上马。众人也并无动摇,齐声应了,紧随在后。
郭宁和纥石烈桓端并肩站在城上,往下看着。见此情形,纥石烈桓端霍然举步。
刚迈了两步,郭宁已然叫来董进:“去给他们换马,补上刀枪箭矢!有好的皮甲,也拿几件来,快去快回!”
董进应声去了。
纥石烈桓端折返回来,在城头看着董进一路跑下去,直接取了若干护卫们的马匹和武器甲胄,交付给蒲速烈勐。
这些都是极精良的装备,蒲速烈勐和部下们在城下跪伏拜谢,当场换过了,随即纵骑出城。
看着一行骑队激起的烟尘远去,纥石烈桓端沉声道:“蒲鲜万奴的部下里,也有好男儿。那蒲速烈勐曾去北疆服役,久经征战,虽然早年受过蒲鲜万奴的恩惠,所以为他效力,却出了名的勇烈过人。郭节度,咱们……”
郭宁微微颔首:“所以,他们一定能坚持很久,久到第二个、第三个吃客陆续出现。那时候,才是我们底定局面的机会!”
纥石烈桓端的话语一停。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郭宁所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只不过,事到临头,眼看着女真人的精锐一朝丧尽,难免让他沮丧。
当日咸平府里继续整顿三军,收编降卒,一系列备战举措有条不紊。
咸平府北面,黄龙岗的尽头,偶尔有火光时隐时现,撕裂夜幕,又有喊杀声遥遥传来,仿佛雷声滚滚。
每隔半个时辰,斥候折返皆报:“鏖战正酣。”
次日上午,蒲速烈勐又到。
昨日折返时,他部下骑兵都换了崭新的甲胄刀枪,此番,随他前来的人,好像已经换过了半数。郭宁自上而下扫过,只见这些人依然个个带伤。
蒲速烈勐的腿上中了箭,下马的时候一个踉跄。他手上拿着一把弯刀,但刀鞘不知道在哪里。他想了想,用缰绳把刀柄捆扎了,斜挂在鞍桥旁边。
当他走到郭宁身前,隔着十几步,就有浓烈的酸臭传来,那是汗味和血腥气混合的结果。
寻常人被这气味一冲,当场变色作呕,郭宁是沙场老手,闻得惯了,脸色丝毫不变,反而上前两步,拱了拱手:“蒲速烈将军,请坐。”
蒲速烈勐躬身奉上信匣:“郭节度,这是我家宣使的亲笔书信。”
郭宁打开信匣,与纥石烈桓端同阅,后头李霆来了,探头探脑:“这厮写了什么?”
他的身份资格,看什么机密文件都没问题,故而谁也不去管他。
瞥了两眼,李霆仰头哈哈一笑,转身便走。
这份书信,语气比上一次又客气了许多,内容大致是说:
连年来仗打成这样,我蒲鲜万奴深自追悔,觉得自己不是领兵作战的材料,故而,愿意将辽东的军事托付给纥石烈桓端,并出面举荐纥石烈桓端为东北统军使。
另外,为了感谢定海军郭宁的援助,他会出面安排,在蒲与路、胡里改路、速频路、曷懒路皆恢复群牧所的编制,而且保证群牧所的一应军政事务尽皆独立。
书信写到最后,居然还来了一段血书,估计不是蒲鲜万奴自己的血,看上去倒是触目惊心。血书写得歪歪扭扭,意思总结起来,无非是讲,看在大金朝廷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纥石烈桓端叹了口气。
很明显,蒲鲜万奴的态度虽然软化,开价却并不高。可以看出,他据守山间还有余力,至少没到生死关头。
如果郭宁所料不错,这张桌子上头虽有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打得翻翻滚滚,但桌子周边还有其他的吃客。每一个吃客,都等着他人消耗折损,从吃客变成肥肉,所以不到最后,一定不会轻易出现。
还得等。
郭宁将书信收起,客客气气地道:“且容我和纥石烈都统细细商量。不瞒蒲速烈将军,我总觉得,眼下的战局有些蹊跷,故而向各处多派了斥候。等这些斥候回来,我们看明白局势了,立即出兵。”
蒲速烈勐默然起身行礼,转身便走。
纥石烈桓端忍不住道:“蒲速烈将军,何妨在咸平城里休息一下?城里有一些蒲鲜宣使的旧部在,我这就去招募敢勇之士,让他们回禀罢了。”
蒲速烈勐怔了怔,慢慢地道:“还是我去吧。”
次日黄龙岗以北,依旧杀声震天。
郭宁遣出的斥候陆续折返,都道:“两军舍死忘生,山下血流成河。自当日与蒙古军厮杀之后,久不曾见如此恶战。”
蒲速烈勐倒是不再出现。
第三天的凌晨,他才忽然赶到咸平城下。
跟随他的骑兵,已经只有三人。蒲速烈勐的背后扎了两支箭矢,奔行时不及挥刀砍断箭杆,箭矢一路颤颤巍巍,把伤口处的皮肉撕扯开了,因为失血过多,皮肉泛着惨白。
这一次他给出的信件已经不用信匣。估计是蒲鲜万奴直接扯了块白布书写,写完了就揣在蒲速烈勐的怀里。
郭宁取了信件,视线略扫,但见蒲速烈勐的左手手指少了两个,用粗布胡乱包扎着。
那书信上也是一片血红。
信上写道:
契丹贼子围山三日,昼夜猛攻,大小恶战六十余起。伪辽王耶律留哥亲自击鼓,伪郡王耶律厮不、伪元帅僧家奴、统古轮番上阵,箭下如雨。我方守军已然不足千人,据守的山头已然仅剩一座,想来我蒲鲜万奴须臾毙命,而使契丹、蒙古势头大张也。
此时我落笔涕零,唯有两事念念不忘。
一者,纥石烈都统心怀忠义,英武善战,可继我之后,为辽东宣抚使,此刻我诚心推举,凡咸平府中宣抚司的下属,都应体会我的意思。
二者,定海军郭节度领军渡海来援,忠贞勇武,令我倾倒。可惜如今局势危殆,已无机会听从郭节度的耳提面命,若苍天有眼,能使我安然拜在郭节度阶前,我愿从此奉郭节度为义父。
郭宁和纥石烈桓端俯首看信的时候,李霆又老样子兜过来探头。
这会儿他正捧着个缸子,缸子里泡着从蒲鲜万奴府里找出来的人参、麦冬和五味子。
据说这是个土方,能治暑热耗气伤阴的。李霆成婚以后,挺注意保养。
一口药汤正含在嘴里,他便看到蒲鲜万奴言辞恳切地对着郭宁喊爹这段。
李霆一个没忍住,满嘴药汤喷出来,灌进了郭宁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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