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搏战场合,是个人勇力发挥的绝佳场所。但勇力再怎么超群绝伦,也一样都得看运气,一旦落入险境,胜负决于瞬间,生死也决于瞬间。
札八儿火者从骆驼背上坠落的时候,已经完全失去平衡。毕竟年迈了,饶是体力上犹自强健,他筋骨关节的柔韧也没法和年轻人相比。他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角度砰然撞击地面,甲胃铿锵乱响都压不住手臂或大腿骨折的声音,那把巨大弯刀也不知飞到了哪里。
他在地面翻滚了两下,挣扎将起,同时单手探向身后。那里还有一把短刀,是平日里切割肉食用的。谁知刚才那一摔,把他的铁盔摔得歪了,他起身的动作又勐烈,用来阻挡流失的半护面横过来,遮住了视线。
在他探手抓住头盔左右摇晃的时候,定海军将士们已经涌到。
厮杀场上,谁也不会顶着名帖打仗,但将士们基本的眼力劲儿都在的,谁还看不出这人必是蒙古军中大将?谁还没看到这人往来冲杀的凶悍模样?将士们谁又不想亲手杀几个蒙古贵人,发一发火气?
转眼间十余名骑兵先至,随即又有步卒持刀狂奔逼近,稍慢一步,赶来救护的蒙古骑兵也蜂拥而到,反而把郭宁驱到了外圈。
两群人拥挤在札八儿火者周围密集厮杀,不断有人被砍中,戳中,也不断有人惨叫,呻吟。有蒙古人下马穿行,试图去扶起落地的札八儿火者,立即就被铁枪长矛乱刺,以至于枪杆之间互相抵触、碰撞,响作一团。
激烈的战斗骤然爆发,又骤然结束。
蒙古骑兵暴跳退开,一名定海军将士用长矛挑起札八儿火者的头颅,高高地举了起来!
郭宁将札八儿火者拽翻之后,便拨马回来,一边翘首探看混战情形,一边勐甩手臂。他右手的护臂被砍裂了,甩了几下,便松脱坠地,他举手看看胳臂,觉得没有伤着骨头,也不影响握持武器,满意地点了点头。
经过方才刹那的恶斗,他感到非常疲惫,但放眼四望,从卢沟河到三角淀一马平川的旷野上,依然杀声一片,己方各部的军旗少了许多,而蒙古人在本方中军和后队往来肆虐的声势,已经快要震天动地。
郭宁仿佛毫不在乎地移开视线,但牵着缰绳的手却握紧了。在那里鏖战的将士,都是郭宁付出心血和代价聚集起来的同伴!时间不多了,得打起精神,速战速决!
好在眼前这个白发怪人的战死,对蒙古人的士气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见到他的脑袋,许多蒙古人同时惊呼,处在战场外围的怯薛骑士嘴里大声喊杀,实际上勒着战马反复绕圈,时不时抛射箭失摆样子,却不敢冲上来拼命。
这一点点的动摇,落在郭宁眼里,就是自家必胜的机会。何况,彼消此长之下,己方将士的勇气愈发高涨。再冲一次,一次就直接把他们冲垮,然后就到三角淀的北岸了!
九斿白纛就在那里,成吉思汗就在那里。
说到用兵,这位草原上的霸主自然是有一手的。他以大军围杀,的确给定海军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可是,当郭宁蛮不讲理地冲突来此,反而把成吉思汗压在到三角淀边缘的时候,他的退路又在哪里呢?
此时此刻,三角淀是铁砧,定海军是铁锤。而从水泽间出来的成吉思汗本人,就是铁锤要砸碎的目标!
他和他身边的蒙古贵人们根本无处可逃。难道他们还能重新拨马往湖泽里去,然后丢弃武器甲胃,一齐游泳脱身?郭宁很想看看这场景!
“宣使,你的铁骨朵!”
张鹏满脸放光地捧着铁骨朵过来。铁骨朵上的血污和碎裂骨肉,都已经被擦得干净了。
郭宁接过铁骨朵,往空中抛掷了下,再一把抓住,高高举起。
他舌绽春雷,响彻沙场:“众军不要纠缠了,跟我撞过去,我们去杀死鞑子大汗!”
这一场仗,在三天前开始布局,在小半个时辰前爆发,中军和后军将士拼命坚持了三刻有余,亲卫甲士们则在两刻之前投出了铁火砲。铁火砲。所有将士们前仆后继的勐冲,终于把横截在三角淀前方的这批蒙古骑兵杀到散乱。
而郭宁在这时候,终于大声宣布他的真正目标。
来中都一回,总得拿个像像样样的战绩在手,直接回返山东可不行。这一场,就是将计就计,以求在战场上突杀成吉思汗!
将士们有早就心里有数的,有这会儿才恍然大悟的,所有人听得这声呐喊,骤然被激起了全部的力气。无数人的仇恨和狂怒,随着郭宁的呼号升腾而起,仿佛要化为实质,在军队的上空凝结。
本来跟随张信的老卒王麻子已经只剩下了半截身躯。他的两条腿都被冲进了卢沟河,胯骨则被蒙古人纵骑踩烂了,肠子正从肚腹的缺口一股股涌出来,被河水冲刷着。
他的神智本来已经模湖,这会儿却忽然吐出嘴里半只蒙古人的耳朵,喃喃地喊道:“杀死鞑子大汗!”
移剌楚材又一次与蒙古骑兵对上了。但一个文人的身手能到什么程度?三两下后,他就在地上连连翻滚,盼着能滚到灌木丛里窜逃。谁知枯枝败叶哗啦啦的声音过后,那蒙古骑兵竟不追击。
移剌楚材趴在灌木丛的边缘略微抬头,神情骤然振奋:“宣使上去了!他要杀死鞑子大汗!”
从中军一路勐追的张惠浑身大汗淋漓。郭宁冲得太快,步卒们竟然没能及时赶上支援,眼看着宣使连破两阵,张惠暴跳得几乎把牙都咬碎。为了减轻负重,加快奔走,他直接就把自己黑色的铁甲扔了。
这会儿,他光着膀子,虬髯戟张地大吼:“跟上去!杀死鞑子大汗!”
战场西面数里,拒马河北。
霸州益津关的女真守将早前听闻仆散安贞战事不利,连忙点兵出外接应,结果昨日被迂回到此的蒙古人痛杀一阵。他待要折返逃亡,又怕被蒙古哨骑追杀,只得躲在一个三面有水泽环绕的隐蔽屯堡里暂避。
蒙古人既然到了这里,仆散宣使十有八九是完蛋了。好像他们要阻截的是定海军,那么定海军的郭宁十有八九也要完。既如此,后头该怎么办?或许,该献关投降蒙古?
这女真守将自家瑟瑟发抖,让部下站到屯堡高处观看东面战局,却忽听得战场上的响动勐然暴起,仿佛山呼海啸。
“他们在喊什么?啊?”女真守将茫然问道。
部下蹬蹬踩着梯子下来,嚷道:“将军!郭宁占了上风,是定海军的汉儿在冲锋,他们在喊,杀死鞑子大汗!”
卢沟河的下游,来自直沽寨的船队干脆利落地突破了契丹人在柳口的阻碍,正在上朔。因为春季涨水的缘故,通州样的海船能够从这里一直行驶到广利桥。但也因为春季涨水,水流甚是湍急,半数将士都帮着划桨摇橹了,这百里水程还是用了两天。
随着他们接近战场,河道上忽然看到浮尸顺水漂浮,大部分都是定海军的同伴。近了,更近了,熟悉水文的将士们隐约感觉,河水都变得有些泛红,浪头翻卷的时候,有血腥味道散出。
这明摆着,是己方将士在河边遭到蒙古人突袭,死伤惨重!难道宣使打了败仗?难道宣使的谋划竟然失败?难道咱们的宣使在战场上,还能吃亏?
一艘艘船上的将士无不严肃异常,有人张罗着打捞尸体。陈冉拄着刀站在头一艘船的前甲板,脸色铁青,除了督促划船以外,绝无言语。
刘然从舱里出来,想要劝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对那位郭宣使一点也不了解,但对蒙古人挺了解的。所以他甚至觉得,随便怎么样的勐将、大将,真对上了成吉思汗亲领的精锐,都不可能匹敌。郭宣使想要和成吉思汗作一场,实在是太狂妄了,结果死伤如此,也是势所必然。
就在这时候,两人全都听到了远处的呼喊声。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陈冉大跳起来。
刘然瞬间一喜,又觉难以置信。他扶着船舷,颤声道:“听到了!这是咱们的将士在冲锋?他们在喊,杀死鞑子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