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府。
新修建的一处园林内,酒宴正酣。
耶律楚材一手执笔,一手握着酒盏。偶尔喝两口,然后往纸上涂抹几句。不过,他的诗才不佳,临场苦思许久,只得两句。什么“弦索词章且助欢,羡渠临老得安闲”,落在行家眼里,未免粗糙率易。
参加酒宴的文人不少,坐在客席首位的,乃是南朝权臣史弥远的特使宣缯。
此时不少人请宣缯评价下耶律楚材的诗作,宣缯打着哈哈,连道:“自然是好的!”
他们所处的这座园林是上个月新落成的,设宴的水榭地势甚高,紧靠着御河,可以俯瞰天津府西部的大片区域。这园林属于整个天津府营建的一部分,或许是为了让大宋的使者宣缯感到亲切,工程最后一部分做了许多紧急的调整,以使样式更符合南朝士大夫的审美。
园林正门以内,是鹅卵石铺就、曲折蜿蜒的小路,路旁有奇花异石,其中有两件姿态嶙峋,据说是从中都御苑里移来的罕见精品。花石之间,有清溪潺潺,有绿树婀娜,偶尔可见回廊水榭掩映在花木丛中。
抵达天津府之后,宣缯首先拜会了中都朝廷的忠臣耶律楚材,向耶律楚材表达了希望定海军出兵牵制开封朝廷的意思。耶律楚材并没有明着答应,也没反对,他只道,周国公正在山东海州巡视,两家恰好错过了;所以,须得等待周国公折返,才能决定。
宣缯便在天津安顿下来,起初几日,他很是焦虑,每天都询问郭宁的行踪,后来却慢慢放下了心。
一来,因为宣缯在此,耶律楚材将自己办公的驻所挪到了天津府,时不时地邀请宣缯参加宴会,待之十分客气优容。
上百年来,金人对宋国使者都傲然凌视,哪怕现在大金两分,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也很难改变。但耶律楚材和他身边亲信们,却丝毫都没有这种态度,他们对宣缯的殷勤,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另一方面,宣缯提出,想要离开馆舍,出外走走逛逛,散散心。耶律楚材也同意了。
宣缯是谙熟实务的官员,很有眼力。史弥远让他来北方,本就怀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意思。他一旦出外,虽然允许他走动的区域限于天津府的码头和馆舍周边数里,仍被他看到了许多东西。
他看到在潞水两岸地势低洼的盐碱地上,有数里方广的台基正被建造出来,有大片石料被搬运来铺设成甬道。巨大的平台上,有高大的殿堂楼宇,又有整齐划一的连绵房舍和宣缯虽看不明白,却一定功能规划明确的各种建筑。
只远远眺望这规格,便知周国公为了修筑自家霸府,追求尽善尽美,考虑得很周全。
虽说没法靠近去仔细探看,但粗略估计,恐怕整个工程较之于海陵王修建中都大兴府、恢复南京开封府都差不多了。
海陵王的时候,大金也算强盛一时,疆域广阔,更凭借武力尽情搜刮黎民百姓,这才能修筑起那些雄伟壮阔的大城。郭宁的力量,郭宁的根基,较之于海陵王如何?
怀着这样的想法,宣缯此后数日格外注意定海军的诸多兴造,果然又被他陆续发现许多处颇具规模的工地,更有数量巨大的民伕在其间施工。
史相召集亲信们密议时,好几人都觉得新任淮东制置使的贾涉与商贾们关系密切,有助于大宋了解中都朝廷的内情。贾涉也时常回报说,那郭宁雄心勃勃,在天津府开设军校,编练水军,以至于收支上头十分依赖海上贸易。
现在看来,郭宁办的事情岂止军校和水军?
一个刚控制金国半壁江山,屁股还没坐稳的政权,光在一个荒僻海口就投入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而这半壁江山又是被凶悍的黑鞑反复摧残过的,能榨出多少油水?
经常陪同宣缯出游的杨诚之对此颇有些骄傲,经常向宣缯解释说,这是港口,这是船厂,这是军堡,那是工坊,那是学校,那是桥梁,到处都是百年的大计。
百年大计?不是笑话么?
嬴政修建长城,隋炀帝挖掘运河,都以为是百年大计,结果呢?
如果说得过份点,当年大金的世宗、章宗皇帝耗费无数民力修建所谓北疆界壕,那也是百年大计。如今界壕安在?驻守界壕的数十万大军又在哪里呢?
对这种做法,宣缯实在不赞同。但这对大宋来说,却是非常有利的。
之后数次游玩时,宣缯旁敲侧击的询问了多名陪同的官吏和文人。他们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却不过情面,分别遮遮掩掩地说了几句。
原来周国公郭宁起于草莽,性子急,无论办什么事都雷厉风行,对下属也立求一事一报,立竿见影,所以他的定海军政权才崛起如此神速。
但他掌控中都朝廷以后,依旧是这般作派,想到什么,就要做成什么,全然不懂得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所以政务上头负责的群臣经常焦头烂额,至于财计维持,更是艰难异常。
这样一来,宣缯就更加明确了自己的判断。
去年开封那边传来消息,说中都粮秣物资急缺,那是真的。史相一度授意阻断向北方的粮食走私,也确确实实给中度朝廷带来了绝大的麻烦。
自那以后的一年里,金国的中都朝廷就一直在刻意经营与大宋的关系,试图用各种方式与大宋达成暗地里的合作。他们谋求宋国的铜钱,谋求宋国的粮食,为此还不惜私下拉拢大宋的官员,组建专门用于海上贸易的商行。
这是为什么?
皆因东西两金并立的情况下,郭宁不能明着向大宋服软,非得维持住对大宋的强势,才能继续以正统自诩。但他又非得依靠着海上贸易,才能维持定海军政权那么庞大的军队和巨量的开销。没了海上的财源,他看似烈火烹油的局面一天都维持不下去,就更别谈更进一步,篡夺大金国的帝位了。
大宋的财力如果转而投入到与开封厮杀的战场,必定会影响与中都的贸易,中都绝不乐见。
大宋如果在与开封厮杀的过程中蒙受惨重损失,接下去要么倒向开封,要么满朝激愤,厉兵秣马,这也同样会影响与中都的贸易,中都也不乐见。
站在中都朝廷的立场,希望大宋保持着稳定,希望史相一直掌控朝局,并维系着与北方周国公的默契。这才能使得郭宁在中都放手投入那些百年大计,并一步步地压制皇权。
那么,当大宋需要中都朝廷出动兵力,牵制开封的时候,他们能拒绝么?
说到底,又不是要他们起倾国之兵与开封厮杀,牵制就够了!
吃着来自海上的粮食,拿着来自海上的钱,他们哪有拒绝大宋请求的道理?
其后数日,宣缯和耶律楚材数次饮宴,在酒酣时旁敲侧击打探,愈发确定了这个判断。所以他专门遣人雇了轻舟出港,以最快速度直趋定海,把这个情况密信通报给史相,并要求史相传令淮南、京西等方面全力以赴地抵住金军,千万莫要服软,也不必担心战局恶化。
在密信里,宣缯断言,郭宁虽然尚未接见,但定海军的大势如此,势如此,根本没法改变。他们很快就会响应大宋的要求,出兵牵制开封。而只要他们在河北西路或者大名府方向动用一两万的人马,稍稍作势,从开封攻入淮南和京西等军州的金军就只有撤退的一条路。
从此,开封朝廷受到东、南两面的压制,再无妄动的可能。而中都朝廷既要对抗开封,就须臾离不开来自大宋的财力支撑,离不开海上贸易的输血,而大宋凭借庞大的水军和数百年来维系的海上贸易管理手段,足以取得主动!
所差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郭宁究竟什么时候会接见自己,决议出兵。
这种迟迟不见的作态,是宋金两国聘使往来时常见的手段,早年曾经有宋使被滞留一年多的。
郭宁一直不出兵,大宋就得一直和开封金军在淮南、京西等地的漫长战线纠缠下去,十数个军州皆遭战火摧残,这是大宋的软肋所在。很明显,中都方面是想在这个软肋上做做文章的。
宣缯告诉自己,莫要着急。
大宋在武力上再怎么孱弱,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而中都方面既然离不开海贸,他们或许今天,或许明天,迟早会出来谈!说不定,那郭宁早就到了天津府,随时可以出面!
想到这里,宣缯稍稍分了下神,结果就被作陪的杨诚之撺掇着,连作了两首小令交差。他是南朝的太学博士,当过起居舍人,在诗文上的水平远远超过北地寻常士人,故而得了众人大赞。
杨诚之满脸敬佩地向他敬酒,宣缯的酒量不错,连饮了三杯,众人又是连声叫好。
宣缯微微一笑,把酒盏放回桌桉,清一清嗓子,待要言语。忽听见有马蹄疾驰的声响在静谧园林的远处传出,还不断接近。他定了定神,引颈眺望,看见回廊外侧有人纵身下马,向着门扉处值守的吏员附耳低语。
那吏员听了言语,神情一下子变得肃然,立刻又带着那人循着回廊走动。身影连续穿过花树掩映,再度出现时,已经绕到宴席场地的后头,隔着一道碧纱橱向坐在主位首席的耶律楚材行礼。
耶律楚材本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见那骑士到来,一下子酒意尽褪,神情变得严肃。顾不得向席间众人告罪,他直接起身,转到碧纱橱的后头。
因为纱罗的阻挡,宣缯看不清那骑士的模样,只隐约见他单膝跪地,奉上一份文书。而耶律楚材看过之后,握着文书,直接就折回了水榭。
他并不落座,而是在水榭正中站定。
宣缯笑问:“晋卿,正是作乐吟诗的时候,你这副模样,莫不是把公事拿出来了?快来,按规矩罚酒三杯。”
说完这句,却没有得到回应。
耶律楚材打开文书,又看了看,才沉声道:“方才送信来的,是一位金牌郎君。按我朝的制度,他身配金牌为凭,可以在递铺发起一昼夜行八百里的急递。这位金牌郎君是从海州出发的,他用了两天时间,跑死了四匹好马,这才把一个关于我家主公的消息及时传到。”
宣缯的酒意一下子消褪大半,他连忙问道:“是什么消息?”
“贵国在淮东、荆襄等地与伪朝兵马鏖战,已有一个多月了吧?”
“是,我大宋兵精粮足,自守有余。但史相公不愿见生灵涂炭,这才让我专程北上,促成贵方出兵策应,以解南方厮杀局面。”
“我家主公已经答应,不,已经出兵了。”
宣缯心中大喜,脸上并不表露,而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为自己倒了一盅酒,略继续问道:“多承贵主上的厚意!却不知贵方出兵多少?军行何处?战况可还顺利?”
“好叫足下得知,此番我军第一批动用的,是骆重威、郭仲元、尹昌三位节帅所部,并及元帅左监军刘二祖所部,计有四万人马;第二批还将出动赵决、韩煊、史天倪所部,并及漠南蒙古、辽东女真附从军若干,计有三万五人马。”
这么多的兵力?这么大的手笔?这郭宁未免过于厚爱大宋了吧?他们有那么多的粮秣物资么?
宣缯脑海中勐然冒出许多问题,而这些疑虑在耶律楚材随后的一段话里,得到了解答。
“此刻我军已经拿下了徐州、曹州、单州、归德府等地,开封门户洞开,指日可下。有赖贵方出动雄师,在淮东、荆襄等地持续牵制开封叛逆的兵马,我军的战况甚是顺利。想来,能够一句荡平伪朝,恢复大金的疆域。到那时,我们必定遣使到临安,隆重感谢贵方的帮助。”
旧的问题刚去,新的问题就来。
什么牵制?谁在牵制?谁帮助了谁,谁又该感谢谁?
宣缯默然片刻,抬头问道:“天津府这里的诸多营建,还有一直以来钱粮紧张,急需海上贸易供给的情形,都是假的?是特意做给我们看的?”
“营建是真的,不过不急着完成。钱粮军资确实贵乏,但有高丽、辽东、河北、山东各地的调拨转运,有精通庶务的能臣居中指挥,总能挤出一些供给军需,并不至于举步维艰。而且,这也并非只做给贵方看,主要是做给中都城里的女真人看的……半年来中都的女真人逃亡不少,正好让他们把情形转告给开封伪朝,让他们放心些。”
耶律楚材向宣缯微微躬身,歉意地道:“有道是,兵不厌诈,并非特意欺瞒足下。学士,幸勿怪责。”
宣缯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站起身,恨不得立即离开水榭以示不满,但竟又不敢。
在他迟疑的时候,耶律楚材再度持笔,连写了十数道公文,又拿出自家的金牌符信,令人持符信奔往各处传令。很显然,这些公文的规格极高,但有转递命令的,无不高声呼喝,报名受命。
十数名持有公文的骑士奔走各处,引起数十人,乃至上百名官吏的应和;这上百名官吏继续奔向所辖的衙门,立刻引动上百处衙门里驻扎人手的急速行动。
宣缯站在水榭里眺望,可以看到远至柳口等地,都有骑队、车队和大量军民从无数营地、建筑里列队奔出。不到半刻时间,视线所及的各条道路上,开始有一队队的辎重运输。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队列的规模也越来越大。
这样迅速的响应,要经过多少次演练?要有多么充沛的准备?宣缯简直不敢想。
而水榭里,耶律楚材的声音越发洪亮:
“除了直取开封的两路兵马,我们还准备了负责自北而南,扫荡河北西路、大名府路的第三路军马,辎重皆由天津府调运。这一路包括李霆、苗道润、张柔、石天应、耶律克酬巴尔所部,合计五万人,他们兵分两翼而进,分取真定、大名,然后南下卫、浚,最后从北面威胁开封!”
“开封朝廷?东西两金?简直是笑话!”耶律楚材拍了拍干,沉声道:“我们动用了十二万五千人!这一仗打完,天下人就知道,世上只有一个大金国,也只有一个朝廷!”
宣缯笑了笑,想要说几句场面上的漂亮话。可他眼看蓝天白云,阳光灿烂,自家却昏昏沉沉,几乎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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