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地域,不分星球,乃至不分人类和亚人,每个男孩都幻想过自己是天选之人。</P></p>
他们看见一件伟大之事,于是在人生的脚本中首先敲定其为他们繁星璀璨的征服之路的起点,并在每晚睡前长达一小时的翻来覆去中,反反复复地雕琢着这一脚本中最为宏大之场面的每一丝细节。</P></p>
倘若这世上存在例外,那么至少法夫尼尔·兰恩并不是若干例外中的一员。</P></p>
与其他男孩不同的是,即使统计因威特上全部同龄男孩的幻想,兰恩依然能凭借他不寻常的愿望脱颖而出。</P></p>
“我会杀了多恩。”</P></p>
兰恩幻想着,擦拭他两把成对的小小斧头,将它别在腰间,让母亲牵起他的手,坐上他尚不知道这是什么的、看起来崭新一片的半漂浮铁舱里,跟着族人赶赴前往因威特永日之地的核心,多恩家族现任族长罗格·多恩的堡垒。</P></p>
铁舱从地下攀升至地面,亦从黑夜的半个世界跨过晨昏的光暗边界,被半熄之日的光辉拥入白昼,在光滑的冰面上滑行。</P></p>
兰恩双手撑着玻璃窗往外看,阳光太亮了,他眯起眼睛。</P></p>
他知道就在这里,就在这深不可测的冰面的一千米以下,一条宽广的地下河如星球的血管般,沿着光暗的边界,将温热的水流送至数千公里的漫漫河道上分出的每一条支流,供数百的部落依水为生。</P></p>
生命之河——大家从一个冰窟搬到另一个冰窟里,路过这条地下河时,就会恭恭敬敬地弯身抚胸,赞美自然的宽容与馈赠。</P></p>
多恩家族曾经控制着生命之河最大的一条支流,而罗格·多恩将多恩的领土扩展到整个因威特,乃至更远的若干颗星球。</P></p>
兰恩觉得这很不公平,因为多恩是坏人。</P></p>
他的愤然出自一种朴素的仇恨——他被兰恩部落于生命之河河畔找到时仍在襁褓之中,两个身着多恩人盔甲的男性死者和一个被追杀至遍体鳞伤的女性尸首就躺在他身边。</P></p>
他对未曾谋面的罗格·多恩在懵懂中培养出的杀意,正是出自为亲生母亲复仇的朴实价值观。</P></p>
然而,随着天上落下许多神话一般披着铁甲的战士,似乎很多事情都改变得非常快。正如兰恩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铁舱就从黑夜跑到白天一样。</P></p>
有一天兰恩部落的族长拜访了罗格·多恩的堡垒,然后再也没有人和他说他们部落和多恩家族曾经互相杀死多少人,也不再有人鼓励他,告诉他法夫尼尔·兰恩是兰恩部落的天选之人。</P></p>
后来整个部落一起搬到地面上,住在很陌生但很舒服的房子里,他每天练习刀法的时间就减缩了一半,多出的空闲用来学习缝纫和烹饪。</P></p>
法夫尼尔·兰恩摸了摸自己的小斧头,锐利的斧刃给了男孩一种简单的自信。就是今天,在母亲说“山阵要启航了”的这一天里,他终于要见到罗格·多恩。</P></p>
这让他跃跃欲试,与母亲说了一声后,就跑到了铁舱视野更开阔的末端——虽然他还是个男孩,但他的斧头已经能打赢部落里不那么强壮的大人了。</P></p>
列车的轨道曲折地攀上并越过雪山,层云卷过车窗。</P></p>
兰恩哈了一口气,无师自通地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用手指画起图。透过被手指抹去水雾的明净玻璃,他突然看见一座巨大的建筑,十米、二十米……兰恩估算不了那栋高耸如雪山本身的金顶高楼到底是怎样恐怖的庞然巨物。</P></p>
兰恩有些迷茫,不理解人类怎么可能打造出这样高大的建筑。他往后缩了缩脖子,有一瞬间感到渺小的自己正在被铁舱的玻璃保护着。</P></p>
接着,被孩童时期无法抑制的好奇所推动,兰恩抹去更多的雾气,很快沉醉在眼前的建筑群中。</P></p>
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宏伟楼群外围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满溢虹光,似乎是某种未知的防护手段。往来的飞起来的铁器像编织得疏松的毛衣网一样交织飞行,繁忙地运输着信息和物资。</P></p>
其中有一座比金顶高楼还要高无数倍的塔,直接通入云层。空中运输平台在距离地面较近的层次展开,无数繁忙的人如黑色的小点,与飞行的有翅膀的铁机器交接。</P></p>
再往上,各种输送的机器和封闭的轨道被条条缆线链接,像捕捞时撒出的网。</P></p>
庞大的建筑顺着变窄的钢铁升起,最顶层的港口则是一个开阔的平台,兰恩估算不清它的大小,可能有数十公里的直径。有些飞行的东西直接从天空外面落下,停在平台顶端。它们是如何消失在平台上的,兰恩看不见,可能那儿有一口竖直的井。</P></p>
阴影和闪烁的金光落在过于明亮的雪山表面,灼痛着兰恩的眼睛,他隐隐觉得生命之河与这座高塔是一件东西,它们同样地支撑着因威特的命脉。</P></p>
但这座高塔属于多恩。</P></p>
为什么是多恩建造了它?</P></p>
男孩揉了揉眼,抹掉眼眶里溢出的水珠。他记忆中人们以狩猎和交易为生的因威特似乎早已天翻地覆。</P></p>
他是天选之人,他要杀死罗格·多恩。</P></p>
兰恩对自己重复他说过千百遍的话,摸着他的斧头,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空洞,一个需要被新的光亮温暖的空洞。</P></p>
兰恩听见一声轻笑,那是从鼻腔里哼出的气流,像雪地里的猎物对失败陷阱的嘲弄。</P></p>
他听见自己说话,并发现自己回过头:“你笑什么!”</P></p>
这名戴毛毡帽,穿深棕色皮毛外套,衣服边缘缀着一串兽牙和骨片的黑发男人坐在这儿有一会儿了。</P></p>
他看起来很陌生,这种陌生感不止来自于双方互不认识的陌生,也来自一种人与人的隔阂感。他独自地坐在车厢的末尾,穿着和别人不同的衣服,长相也似乎有些区别。围着他的是一层不属于因威特的空气。</P></p>
兰恩在他的深黑眼睛里找不到任何东西,那也是一个空洞,一个早已饱腹的捕食者汲取着光线的冰冷空洞。</P></p>
“我看见你说你要杀死罗格·多恩,”黑发男人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伱的嘴型说的。”</P></p>
“我……”兰恩闭上嘴,惊慌地发现自己可能做错了事。万一这个家伙是多恩家族的人怎么办?</P></p>
“不用担心。”黑发男人说,语气冷漠。他对兰恩心理的准确把握,让男孩开始怀疑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因威特童话故事里的读心术。“我不是一名多恩,我也不会泄露今天的对话。”</P></p>
“我不相信你。”兰恩硬邦邦地说。</P></p>
男人眨了一下眼睛。“哦。”他说,出人意料地真的回归到沉默中。</P></p>
这名独行者的少言寡语反而让兰恩不太适应,他尴尬地看看对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惹他生气了。很快他确认这个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离开了他,落进一个神秘的虚空。兰恩松了一口气。</P></p>
这份沉默一直持续到法夫尼尔·兰恩那点儿逐渐增长的羞耻心不再支持他继续站立在黑发男人旁边往窗外看。他匆匆地跑开,回到列车中属于兰恩部落代表队伍的那一节。</P></p>
没有过太久,随着雪山而起伏的轨道和其余无数条铁轨一起,如支流涌入主干般落进因威特最辉煌的堡垒之下。</P></p>
兰恩被告知他们将在罗格·多恩的要塞之下统一换乘运输车,前往那座名为山阵的阴影下方,作为兰恩部落的代表,参观山阵号的伟大复苏,见证因威特如何迈入崭新的纪元。</P></p>
男孩不清楚“山阵”是个什么东西。也许那是最近大家都在提到的一个单词,飞船,他想。</P></p>
他跳下列车的踏板,族人围着他等待下一步的安排。兰恩碰碰自己的那一对斧头,想到刚才在车尾见到的怪人。</P></p>
他很快就再次见到了他。</P></p>
这开始于士兵收到命令后的提前开道,他们将其他人清出道路,以便一辆反射出深沉银光的铁灰色运输车的靠近。</P></p>try{ggauto();} catch(ex){}
从运输车中下来一个身高惊人的巨人,严厉的神情掩盖了他本身相貌的超凡。兰恩屏住呼吸,仰望可能有三到四个他高的钢铁之人,他的上下牙因紧张而摩擦。</P></p>
巨人走到列车边,他的卫队随行左右。五名战士身披饰有黄黑条纹的坚甲,铁靴在被清理并重新浇筑的混凝岩上沉重地碰撞,有力的踩踏声在兰恩年轻的心脏中回响。</P></p>
当这些巨大的铁甲从男孩身边走过,他首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力量一词是如何彰显于现实。</P></p>
“怎么样,莫尔斯?”巨人问,用着近日在整个因威特全面推行的哥特语。兰恩努力将学到的语言知识应用起来,辨识他们的话语。</P></p>
“路线设计不错,列车本身质量也合格。做得很好,佩图拉博——是的,我决定夸你。”</P></p>
黑发怪人的微笑从他苍白的脸上浮出,语气差异大得让兰恩怀疑他和自己在车上遇到的是不是一个人。现在的这个家伙听起来懒散而随性,笑意潜伏在他的每个音节中,就像某种依靠长眠度过冬日的动物,仅在适宜的季节或对象面前变得足够鲜活。</P></p>
“好。”巨人点头,“我会继续改进图纸。”</P></p>
黑发怪人踏到地面上,虽然看起来比巨人乃至巨人的卫队都矮上许多,但他无疑在这段关系中找到了和这些高大人类的平衡。兰恩有点儿羡慕这情景。</P></p>
随后,人群中起了一阵夸张的骚动,好多人一起吸气,让兰恩想起暴风雪扯掉屋顶的样子。得益于他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排,他不用被人们拽着东倒西歪。</P></p>
依然是铁灰色的运输车,里面先是走出四个黄甲的战士。</P></p>
这些人的盔甲并不统一,两个人的肩甲上布满铆钉,有一个人的盔甲上挂着一件罩袍。然而,毫无疑问地,他们整齐划一的行动和令人畏惧的沉默,当然还有他们携带的比凡人身形还要长的武器,赋予战士们一种接近神圣的威严。</P></p>
随后,另一名极高的巨人在黄甲战士的迎接与拱卫下,将他伟岸的身躯置于阳光之下。</P></p>
巨人的白发短而整齐,浅色的眼睛像冰雪在山峦的顶端闪闪发亮,兰恩自下而上地获取了巨人的一点儿目光,从中他被一种冰冷和具备必然性的坚定的余波刮过心智。他的身体在刹那间陷入了和冷夜等同的寒意中,好似被风雪或闪电贯穿。</P></p>
这个巨人——这个冰霜与黄金的结合体,他才是上天选定的角色,不,选定他的只能是一名比因威特的天空更加遥远、更加接近万物的始源和终结的永恒者。</P></p>
第一个巨人向第二个巨人点头示意。“准备就绪?”</P></p>
“登上山阵,再检查最后一轮。”白发巨人说。</P></p>
“你可以选择相信与否,”黑发男人说,“你会成功。但假如你一定要再检查二十次,将数据再算四十次,我不反对。罗格·多恩。”</P></p>
罗格·多恩。这个名字霎时间击中了法夫尼尔·兰恩。这就是他发誓要杀死的人吗?</P></p>
在这个刹那里,法夫尼尔·兰恩生活中的所有变化——好的那一方面,都隆隆地在男孩眼前席卷而过,所有场景的背景里都包含着这无比伟大的巨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冰冷晶石般通透的眼眸。</P></p>
这名高大的巨人,将一切的改变和升华带给因威特。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拜他所赐。</P></p>
他试着回想族人是如何告诉他关于他亲生母亲的死,他现在的母亲又是如何坚毅地宣布不会交出他以平息多恩族的怒火。然而他的心灵深处,对多恩的崇拜却不断增加。互相违背的情绪撕碎了男孩幼小的心灵。</P></p>
“罗格·多恩。”他小声地念着这个词语的组合,摸不清其中究竟还有多少恨意的残存。</P></p>
多恩听见了他,他的目光扫了下来,但没有更多的理会。被无视下产生的冲动压倒了兰恩的意志,他突然喊出声:“我要杀死你!”</P></p>
罗格·多恩的视线回来了,兰恩开始喘不过气。然而,一部分的他仍然为了受到注视而高兴。</P></p>
“你的名字。”多恩对他说。</P></p>
“法夫尼尔。”</P></p>
“兰恩。”黑袍怪人替他补充了姓氏。</P></p>
兰恩的养母拨开人群冲到他身旁要为他下跪,然而一缕金色的光芒托住她的膝盖。这缕光芒卷过现场,令所有人强制地陷入静默。</P></p>
“兰恩,”多恩说,“没有威胁力的家族,已经归顺。”接近侮辱的话被他以最客观的口吻说出。</P></p>
“齐赛罗、埃俄勒斯,放下武器。”</P></p>
两名战士收枪。</P></p>
“为什么想要杀死我。”多恩平静地问,“告诉我,你对我的统治有怎样的不满。”</P></p>
“你做得很好,我们感谢你。”兰恩说,心跳快到不再被计数,“但多恩家族杀死了我的母亲。”</P></p>
“她是谁?”</P></p>
“我不知道。”兰恩回答。</P></p>
另一名巨人走到多恩身边:“不用反思你的统治是否出问题了,兄弟。显然你的公民中并未掀起反抗的浪潮。”</P></p>
“一个男孩不会不被煽动地自发产生憎恨。”多恩回答,仍然看着兰恩。</P></p>
“他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之声的回响,”黑发怪人说,残忍地剥开法夫尼尔·兰恩内心的伪装,“他只是想要吸引你。让你听见他。”</P></p>
“你哭了,兰恩。”多恩说。“你想要什么?”</P></p>
兰恩说不出话。泪水冻结成冰。</P></p>
“我会记住你。”多恩说,不再停留。</P></p>
巨人们和他们的卫队,以及黑发的怪人依次回到运输车中。</P></p>
一直到他们在人群的眼前彻底消失,金光才撤除了封锁。兰恩的母亲抱住他,紧紧抓着他。</P></p>
兰恩木然地站着。越过母亲的发丝,他看见那天空中的阴影上,渐渐亮起了一圈光芒。</P></p>
我是虚假的天选之人。兰恩想。部落对我说了谎。</P></p>
而罗格·多恩。他选择了天空。</P></p>
——</P></p>
“运行正常,我是说,所有东西都运行正常。”莫尔斯倾听着山阵的声音,睁开眼,给了两个忙碌的巨人一个明确的回答。</P></p>
他们紧张地从无数流动的数据中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双双松了口气。</P></p>
“我们已让山阵复苏。”佩图拉博说,这项宏大的工程令铁之主同样难掩喜色,尽管这喜悦中至少有一半来自于他搞到了山阵几乎全部的图纸和数据。</P></p>
如果他在回到铁血号的十分钟内就往奥林匹亚下令说要建一艘奥林匹亚自己的山阵号,莫尔斯不会觉得意外。</P></p>
“感谢你,兄弟。”多恩笑了。“这将是我为帝皇献上的礼物。”</P></p>
“那么送礼前记得先把你的生活用品从这儿撤走。”佩图拉博说,“比如你的小毯子。”</P></p>
“哦,我觉得可以留着。”莫尔斯说,“我打赌帝皇会在收礼后再把它送给你。何必费事撤走又带上你需要的物品,比如小毯子。”</P></p>
多恩没有回答。</P></p>
自从佩图拉博发现了多恩的小毯子后,他终于确认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能触发这块石头的害羞的东西。</P></p>
“那么,启航吧。”佩图拉博说,“我会继续向奥特拉玛前行。你呢?”</P></p>
多恩正要开口,下一刻,一堆从不知多远的地方跑来的、飘移方式特别诡异,准头四处乱飞,还伴随着大量火星子和油烟的炮弹就给外面的虚空盾挠了痒痒。</P></p>
尽管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没有造成伤害,多恩还是谨慎地仰头看去。与此同时,一种对罗格·多恩的理性而言极其罕见的危机感,正在白发原体的内心深处蔓延。</P></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