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主事厅下,有一条秘道直通竟陵峰底的秘洞。洞内烛光跳跃,堆满了各种丹药法器,还遍布着法阵部件,这既是霍山在黄鹤坊市下的密仓,又能随时装备成一座坚固的堡垒。代表霍山前来祝贺的霍同和卫温此刻就在秘洞之中。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霍同一脸鸷,一张马脸拉得更长了。
“看着不像,也许是田平指点他闭关的。”卫温一脸恭敬的说道,“谨慎起见,要不要…”说着做了个斩杀的手势。
霍同缓缓摇头:“不要打草惊蛇。罗宇呢,没什么问题吧?”
“没什么问题,跟他一说,他就答应了,倒是奇怪。我们准备的一些手段都没用上。”
“本来以为杨行简单,罗宇复杂,没想到颠倒了过来。不过不要紧,我们的目标本来就是罗宇。”霍同将手里一颗丹药捻成粉尘撒在烛火之上,烛火立刻窜起老高,赤红的烛焰贪婪的舐着洞的石壁。“商队那边,你跟紧一点。事成之后,黄鹤坊市就归你统管。”
“谢大公子!”卫温长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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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卫温便到了卫氏货栈。此时坊市的长街上已挂起灯笼,还有些商客往来;卫氏货栈内外皆举火戒备,商队正打点行装准备出发;郭谦亲自执戟在店前守卫。
卫温径直走入货栈。有些新加入的弟子不认识卫温,但摄于其金丹威严,不敢上前阻拦;还有些年长的修士犹豫着叫出:“大当家!”
卫温做过多年的商队首领,对这些面孔还很熟悉,一一点头致意,来到郭谦把守的店门前。他等着这莽夫上前来阻拦,没想到郭谦稍微犹豫了下,就侧着子让出通道,让卫温入内。卫温略感惊讶,主动招惹道:“哟,这不是卫良的关门弟子么?你叫什么来着?”
郭谦低着头,让人看不出他的神色。“大...大当家,弟子姓郭名谦。”
“哦...”卫温夸张的拉长语调,像是忽然想起了一般,指着郭谦说道,“你就是那个人称‘小判官’的散修,慕名来卫氏投靠的。怎么样?卫良‘铁笔判官’的名号,名实相副否?”
郭谦沉默着不敢答话。商队众人听了却想:原来郭头领是散修出啊?之前还以为是卫氏的亲传弟子呢!不知郭头领怎么得罪了大当家的?
卫温的笑容忽然冷了下来,恶狠狠的对郭谦说道:“我执掌商队那么多年,竟看漏了你!你以为我走了,你就可以坐稳商队护卫首领的位置?别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对卫氏来说,你就是一条狗!有人想要你狗命的时候,连你的主人都保不了你!”
说完,不待看郭谦和众人的反应,就大踏步进了货栈,直到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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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手段!”货栈后堂里,卫良端坐蒲团之上,品了一口清茶,慢悠悠的说道,“你故意和郭谦冲突,等将来商队出事,旁人只会以为是你和我内斗所致,绝不会想到霍同上去。”后堂有法阵设置,能听到外间动静,却不虞堂内谈话漏到外面去。
卫温哈哈大笑,径直坐在卫良对面的蒲团之上。“谁说‘铁笔判官’刚直迂腐?我看你心思剔透得很!”等于是变相承认了卫良的猜测。
“霍同给了你怎样的许诺,值得你亲自上阵,惹得这一?”卫良淡淡问道。
“郭谦还是你的亲传弟子,你都舍得让他去送命。大公子对我的恩,岂是你这样的伪君子能揣度的?”卫温不屑说道,“你求名,我求利,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别看不起谁。”
卫良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怒容。“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若商队的牺牲有助于门派的大略,那也是值得的。我看你真正担心的,是没想到我会舍得派出郭谦,你怕他太本事,坏了霍同的谋划吧?”
卫温恻恻的盯着卫良。“你既然答应为大公子办事,为何要横生枝节?”
卫良毫不示弱的看着卫温。“我从来没有答应为谁办事!以商队做饵,是奉门主的命令;安排罗宇随行,是奉霍同的手令。我奉命行事,并无不当之处!我劝你们也不要搞这些小动作,坏了门主的大计!真坏了罗宇的命,到时候罗寅来报仇,我看你们怎么交待!”
卫温霍的站起,全僵硬,的说:“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明白,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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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队举火出行,在山间绵延成一条长长的火龙,盘山而下;又如一湾火泉自然流淌,将重重黑幕映照出些许亮光。
杨行在山脚看着竟陵峰上的火光,想起了熊牛谷中梁子湖坊市和鳄鱼湾石桥的大火。从霍华处回来,李通就催他连夜离开,他一路都在想霍华的话:承担额外的责任,才能获得额外的收获。他深有同感。
都说在其位谋其政,但往往是成事了才有位;都说站得高看得远,实际上看得远了才有站得高的机会。他在黄鹤门采药炼丹、外出历练、参加比武,承担了很多不该他承担的责任,才能得师尊和师兄看重;他临阵和霍家军谈判过,防守烽燧立功,执行任务超出别人预想,才得霍华、郑阳、刘宝、谢争他们推心置腹。这次也许是他为数不多的,让人失望的经历吧。
李通都心心念念他的同袍,而霍华、郑阳、刘宝、谢争他们,都是自己的同袍啊!他们哪一个代替了自己去送死,自己都不能安心闭关!
想到这里,杨行不顾李通的阻拦,回到了山顶坊市主事厅,却只见到一个主事的筑基修士,说是霍家军已连夜离开了坊市。自己还是来迟了。
商队和霍家军都连夜开拔,如此干净彻底,让杨行直觉这次不仅是商队内斗这么简单,这坊市中仿佛有一张厚厚的大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是得幸钻了出来,但被网在其中的,就不知是怎样的命运了。
杨行打听哪些人回霍山,是谁接替了他的任务。筑基修士只是说,傍晚时谢争一个人先走一步去了商队,其他人入夜前才离开。
“是他啊...”杨行喃喃说道。这几个人中,谢争和他最先还是一个小队的,但之后的关系却不如其他人。烽燧里和熊牛谷几次战斗,谢争都毫发无伤,是怯于战阵也好,是善于自保也好,希望他这次也能安然度过吧!
筑基修士送杨行出了主事厅,在门口说道:“霍都头说,若你还回来打听况,就让我转告你:霍家军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杨行愣住了,没想到霍华还有这手,意思是若自己不回来,就被霍家军除名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你可知商队去的都是何人?”
“带队的好像叫郭谦,据说他会望气之道,曾经多次带人穿越荒原。哦,对了,还有一个公子哥,好像叫罗宇。”
罗宇!杨行悚然一惊。罗宇不是一直贪生怕死的吗?怎么这次要淌这趟浑水?这次任务扑朔迷离,罗宇要是死在途中,那还了得!自己若知不报,怎么跟罗长老交待?他六神无主,筑基修士什么时候离开的,李通什么时候过来的,都没发觉。
“你现在示警也来不及了,他们都已经出发了。”李通说道,“想来罗长老也不会怪你。你要是说了,不更显得我们别有用心了吗?”
杨行摇摇头,他对罗长老始终存在戒惧之心,要是真不知还好,知不报,罗长老那关铁定过不了。而且李通等人的份,罗长老未必就不知道。他打定主意,立刻去找刘奇商量;若刘奇不在,就火速回丹阳峰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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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良将商队送走之后,站在货栈门口久久遥望。这时卫义从赶了回来,对他嗔怪道:“师尊为何将我遣开?为何不让我和郭大哥同行?”按辈分算,郭谦入门较晚,还是卫义从的师弟;但卫义从坚持按年纪来称呼,以表敬重之意。
卫良叹了口气,叫卫义从回到内堂,与他对坐着说话。“你可知这趟护送的人物是谁?”
“是谁?”
“楚熊心。一百年前的楚越首领。”卫良悠悠回忆道,“当年他杀人如麻,死在他手下的南疆军将士不知凡几,后来被门主亲手生擒,囚至今。现在门主感念他寿元将近,特意派人将他送还故土。”
“囚了一百年的楚越首领?”卫义从一时间难以接受,“商队为何要护送一个敌酋?郭大哥可是有不少凡族被越寇所杀,才来投靠师尊...”
“他投靠的不是我个人,而是霍山。这次派他出去,也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霍山的大略。”卫良叹道,“你可知道,陶家堡被屠、熊牛谷之乱,乃至先前的黄鹤坊市被袭和一系列惨案,背后都有楚越的影?若这一系列动乱都是有预谋的,那说明百越已由一团散沙整合成一块铁板。门主这次放楚熊心回去,就是要搅动这一潭死水,看看水底下有什么谋!”
卫义从长大了嘴,完全没有想到事竟是这么复杂。他很快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若越寇果真已成气候,必定无法容忍霍山的试探,商队必遭越寇围剿!郭大哥和罗宇他们…”
卫良叹了口气,放出去的饵,无论是否钓到大鱼,都不会再收回,是生是死,就要看各人的运道了。当初门主交给他这个任务,他就知道是九死一生之途。原本打算随便安排几个旁系弟子过去,哪知霍同亲自到了黄鹤坊市,让他将罗宇塞入其中,他便猜到这是霍同公报私仇之举。
霍同以门派大略和份命令压他,他只能执行;但考虑到门主的动怒和罗寅的报复,他忍痛让郭谦也跟着过去,到时候罗寅丧子他失徒,总不会牵扯到他了吧?
“若是商队的牺牲,能换回霍山的主动,那就是值得的。”卫良神色沉重的说道:“门主会亲自在霍山关注着荒原的动静,若越寇大举出动,霍家军也会针锋相对,到时候就是连场大战。反之,若商队平安穿越荒原,或是只有几个毛贼劫道,那说明霍山和百越只是局部冲突,或许还可以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但是我听说…”卫义从听到的小道消息和李通说的差不多,各路越寇将会集结起来,抢夺商队携带的重宝。他提出疑惑:这岂不是混淆了越寇的动静,干扰了霍山的判断?
卫良闻之色变,他竟没有想到这一层,没想到霍同为了要罗宇的命,竟搞出了这么大阵仗。恐怕最后真的会像卫义从说的那样,各路越寇集体出动,让门主产生误判,以为是楚越在背后调动。霍同为了私仇,竟置门派大略于儿戏!
卫良拍案而起,愤然说道:“为小利而害大局,无栋梁之具矣!”
卫义从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动怒。刚才这几句是判词吗?他心想,师尊素有“铁笔判官”之称,除了公断事外,还评价时人。因为识人精准,洞察深刻,评价几为断语,故有“判词”之谓。这几句颇为辛辣,不知要教何人领受?是卫温师伯,还是...
卫良怒气勃发,俄而又颓丧的坐下。这个事件中,门主的大略、霍同的算计、郭谦的挣扎、罗宇的懵懂,他都看在眼底。不知不觉,竟形成了现在的局面。他受托付之重,处权变之地,原想谨小慎微明哲保,没想到还是马失前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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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郭谦、罗宇、谢争等人已聚首一处,护送小队就这样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