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老是罗宇所见过的最老的人。十几年前离开洛阳时,大长老就是这样须发皆白的模样,现在似乎是更白了一些,也许是发量变少了一些,总之是看起来比那时候更老了。
在离开洛阳的前一天,伏牛山忽然收到命令,说是大长老要见罗宇一面。父亲似乎是早有预料,没给他什么吩咐,只是叫他不要无礼。
大长老是洛阳众多族人中,少数几个叫罗宇心存敬畏的。不说这次制止了罗洪父子的暗算,就是从不服人的楚原,也曾多次对他说过受到大长老的恩惠。他自己受到的恩惠就更多了,比如随身法剑逍遥剑,就是大长老所赠。这把剑对他帮助良多,他一直感念在心,也不禁好奇:大长老这次会送他什么呢?
结果来了熊耳山,进了洞府,果然就有一本无名经书摊开在他坐前的几案上。只是,当他叫了一声“叔公”,大长老略微点了一下头之后,就没有说别的话,反而闭上眼打起坐来。他落座之后,开口也不是,起身也不是,堂内一时落针可闻。
他想翻翻面前的无名经书,但想起父亲交待的“不要无礼”,就又忍住了。左右看看,偌大的大堂空空荡荡,给人一种缥缈无极之感;又看了眼主位高台,大长老端坐其上,还是闭着眼一动没动,他不禁有些心浮气躁。
罗宇隐约猜到这是大长老的一种考验,专治心性浮躁不定之人,可以想见,若是罗刚之流坐在这里,早就抓耳捞腮,承受不住了。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仔细回忆来洛阳的种种,不至于傻坐着无事可做。回忆完洛阳,又去想南疆的种种,黄鹤门、炼器、商队、护送、罗家堡...叶玉婵、萧廷玉、杨行、郭谦、楚熊心、余刚...接着想到田平,想到田平对他的点化,南阳和云梦泽只隔着一座桐柏山,最后又回到洛阳落基山来。
洛阳是一圈灵山围着一片平原的环形山地势,修士常驻灵山修炼,保护凡族在平原繁衍。一圈灵山中,从初来时的迎客谷,到围猎的鹰眼峡、再到罗洪父子的狼头山、自家的伏牛山、乃至大长老所在的熊耳山,都是灵气异常充裕之地,且一座挨着一座没有空隙,可以说是固若金汤的宝地。要是以后有了自己的地盘,也要这样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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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罗宇似有所感,睁开眼就见大长老不知何时已从打坐中醒来,正对着他扪须而笑。
“不错,不错,很有长进。”大长老的声音仍旧清朗,“不愧是银枪将之后。”
罗宇赶忙起身,又行了一礼。
大长老笑眯眯的说道:“在走之前,你可有话要问我?”
罗宇一愣。他放低了姿态来听候教诲,没想到大长老让他主动发问。问什么呢?为何纵容罗洪罗刚父子?父亲结婴胜算几何?自己怎样才能结丹?想了想,他开口道:“孩儿想知道,叔公年纪究竟多大?”
大长老明显错愕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完全没想到罗宇会问出这个问题。“我的年岁嘛...我也记不清了。大概七八百岁是有的。”
罗宇瞪大了眼睛。都说元婴有八百之寿,那大长老岂不是仙去之期不远?
老人仿佛看出了罗宇心中所想,解释道:“修道之人,寿命并非定数,功法、灵丹、伤势等都会影响。对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来说,是能不动就不动,有什么奇珍异草都拿来进补,增益弥补损耗,寿命自会延长。你放心,老家伙我至少还有百把年可活。”
罗宇不解:“服食奇珍异草可以增长寿命?”
老人摇了摇头:“草药维持不过旬月就会枯萎,灵丹储存也不过数年,即便是灵石,经历千百年的风吹日晒也会腐蚀。它们自身尚且不能长存,又怎能借助它们而长存呢?但是灵气乃天地生成,不减不灭,滋补气血,可以延年益寿。”
大长老仿佛是来了兴致,继续说道:“灵气之于你我,不可同日而论,于你只是提升修为,于我可是关乎性命。我这样的老家伙,化神是无望了,那寿元就是一串看得见的数字:一百年、五十年、二十年...数字慢慢减少,全靠灵气耗着,真真正正是与天争命。”
罗宇明白了,对寿元将近的元婴仙人来说,灵气就是寿元,每出手一次,寿元就少一分。怪不得罗氏几大长老一直都闭门不出,怪不得霍山四大家族的长老也隐于幕后,他们这是惜命啊!但霍光一直在台前奔走,难道是他还年轻的缘故?想到这里,罗宇面露古怪,自己居然会认为几百岁的元婴仙人年轻。
“你怕是不清楚,我们脚下这座熊耳山,其实是一座活火山,一百年前才喷发过,谁也不知道它下次喷发是什么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作用,就像休眠的火山,不是出手,恰恰是不出手;不出手,别人就会嘀咕,不知道你还行不行。这就是一种威慑。”大长老说道。
罗宇想,大长老透漏自己还有百年寿元,这是不是一种计策?若是真有敌人百年后闯上门来,搞不好就是天崩地裂,有来无回。
“但也不能老是威慑。若是抄家灭族的大祸,那是拼了老命也要出手;若是小辈间的纠纷,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大长老说了这么多,终于绕回到才发生的事情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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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肺腑之言打开了罗宇的心门,他决定不再掩饰,身体前倾,径直问道:“大伯...是您的儿子吗?”
“我的儿子早就死光啦。”老人的声音透露出一丝落寞。“你是说罗洪吧?他应该是我孙子的孙子...或是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唉,实在太久,记不清了。”
罗宇大囧,这才想到大长老七八百岁了,罗洪才三百来岁,中间隔着四百年,可不就是好几代、十几代么?
“但他的人品我还记得,从小就嫌老压幼、嫉贤妒能,他儿子罗刚也是一样。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吧?”
“那您为何要偏袒他?任他占据族长之位?”罗宇愤而问道。
得来的却是大长老忽然而至的严厉。“罗氏子弟没资格抱怨!小时候承受愚蠢的恶意,至少能学会警惕和自保,将来才好去面对精明的恶意!”见罗宇要反驳,大长老摆摆手制止,继续说道,“再说了,不管怎么斗,坐下来好歹是自家人,虽一时不成器,终究有悔过的一天。你不就是这样么?真到了不可救药的那天,会有人来清理门户。”
罗宇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你以后就会知道,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家人。”不管罗宇是否信服,老人继续教诲,“你父亲这次就做得很好,要人、要闭关,就回洛阳来,既然家族在这里,就要好好依靠。要是自己建立势力,就得亲自发掘信得过的人,照顾他们的家族,培养他们的修为,非得几十年不可。有家族在,可以省几十年的事。你父亲先前不懂得这个道理,又是剿黄巾军,又是去北境边军,到头来跟在身边的,还不是只有罗氏子弟?”
这一点罗宇赞同。别看他在南疆有了余刚、杨行等势力,要是父亲打定主意回洛阳,他们会跟随过来吗?很大可能不会,他们会留在南疆,改投他人门庭。
“我从小就看好你。”老人饶有兴致的盯着罗宇,“我看人,不看修为,不看品行,单看他有没有韧性,看他做的每一个选择和决策。若把时间拉长到几十年几百年就能知道,有的人一路走来未必无因,接着走下去未必无果。你在南疆的经历,我已知晓,可谓是‘浪子回头’,将此下去,必成大器。”
罗宇愕然:自己入了大长老的法眼了吗?
大长老顿了顿,又感慨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说实话,当年我就很看好你父亲,要是他能留在洛阳…”老人没有说下去,而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罗宇这才知道,大长老对他掏心掏肺,是为了他父亲的缘故,是重视父亲才爱屋及乌。这是不是表示,当罗洪罗刚不肖时,父亲还是有取而代之的机会呢?或许没这么麻烦,等父亲成功结婴,自然在罗氏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知不觉,他已完全认同了大长老灌输的“家族为重”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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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差不多了,大长老指着几案说道:“你面前这本经书,是讲炼器的。你要进阶筑基后期,可以多在炼器上下功夫。”
罗宇这才拿起经书翻了翻,大部分是空白,只有几页有文字图画。他为难的说:“我曾试过炼器,可惜没有天赋...”
“身为罗氏族人,怎会对炼器没有天赋?”大长老指天说道,“几千年前,我们罗氏先祖就是炼器起家,打造出干将莫邪献给楚王,才有了这幅家业。”
罗宇面露苦色:即使罗氏先祖血脉中有炼器天赋,传到他这里又能剩多少?
大长老提起往事,仿佛有所触动,自顾自的说:“就在千年之前,罗氏也是南疆王侯、楚国封臣,可惜天命不予,沦落到此地蛰伏。你们父子在南疆要是遇到楚氏后人,能帮就帮一把...”
“千年前的事,谁还记得?”罗宇嘀咕着,想起来当年遇到楚熊心,他是说过楚氏和罗氏是上古姻亲,本以为他是想占自己便宜,没想到还真有这层渊源。如今楚氏沦落成了楚越,自己还力主和楚越做生意,这是不是天人感应呢?
听罗宇这么说,大长老难得的吹胡子瞪眼:“谁记得?我记得!南疆是我们的来处,可不能就这么忘了!为什么我一有机会就讲给你们这些后辈听?就是不想让罗氏的几千年传承,在我这断喽!”
罗宇见大长老发怒,赶紧离席行礼道歉:“是孩儿口不择言,请叔公责罚。”同时心中疑惑:叔公不是说自己七八百岁吗,怎么对千年前的事这么清楚?
老人却摆摆手示意没什么,颓然的样子像是又老了一些。“其实我也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每年无数的天材地宝续着,罗洪他们很有怨言!这些资源要是给了小一辈,不知又会有多少人结丹,多少人结婴了。但涉及自身性命,谁又能做到完全的公心呢?”
老人继续喃喃自语,老态尽显。“我们像王八一样缩着,给自己找各种理由,真是没劲!其实我知道,好多跟我一样的老家伙,就这么耗着耗着,就没了。你说这有何用呢?他们等待一次最终出手的机会,等待一次发挥余热的机会,就这么等着等着,最终还是没有等到。”
忽然,老人面向罗宇,脸上显出振奋的神情。“我的寿元也不多了,这是我最后一个一百年了。你们在南疆好好干,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给我一次死而无憾的机会。”
罗宇发现,自己竟意外的大受感动。不管大长老是看重父亲,还是真的看重自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理解了这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