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扶苏面露异色。
他倒不对秦人跟商人出自同一氏族惊讶,毕竟天下真正有名有姓的,若真往上数,基本都能数到三皇五帝,商人跟秦人的确图腾相似,也的确有极大可能在远古时期出自同一氏族。
他惊讶的是。
远古可能存在一段时间母系社会。
稍作细想。
他对此说法也较为认同。
因为早前流传下来的一些传闻的确女性偏多。
不过时势异也。
他只是对这个观点有些惊奇。
扶苏道:“按嵇先生所言,秦人先祖当年之所以全力助商,除了是夏后残暴不仁,还有一个因素,便是秦商本一脉,而秦人助商之后,商人投桃报李,会给与秦人更多优待。”
说到这。
扶苏似想起了什么。
他缓缓看向胡亥,眼中若有所思。
他记得胡亥前面说过,先祖伯益是将天下之主之位,交还给的大禹之子启。
若不是交还呢?
那是否意味着秦人在那数百年备受打压?
以夏王朝的实力,只怕秦人根本难以抵抗,除非有其他势力相助。
一念至此。
扶苏已猜到嵇恒的弦外音了。
伯益跟契当年都跟着大禹治水,又信奉同一图腾,因而关系不会太差,夏启击败秦人先祖伯益后,秦人无疑会遭受很大打压,那时恐是契出手相助,才让秦人得以延续,而在商汤灭夏时,秦人自该全力相助。
嵇恒将秦史中的美化有意淡化了。
扶苏心中喟然一叹。
伯益到商这段时间相关记载的很简略,甚至是语焉不详,而在夏商交替时,秦人会这般卖命,已能看到一些端倪,毕竟其他部族相助成汤,都只是出一些车马,绝无举族支持。
胡亥点点头。
他倒没有想那么多。
先祖伯益距离他太遥远了。
就算是中潏,也离他们太远了,若非秦人自来为贵族,这些资料恐早就失佚了,而且这些资料也并非原本,大多是后世秦人,口口相传记录下来的,是否为真尚且两论。
胡亥道:“商朝期间,秦人部族一直为商之大臣。”
“不过在周武王克商之后,秦人连同殷商遗民一起被贬为了周人奴隶。”
“只是随着周武王病逝,成王年幼,秦人则又跟殷商遗民一起,发动了三监之乱,然后”胡亥脸上面露一抹尴尬之色,道:“然后被周公旦镇压了。”
“整个秦人部族几乎被夷灭。”
“只余极小数人。”
“而周公旦为了谨防秦人再次谋逆,便对秦人采取了断姓绝祀以及流放西陲的惩罚。”
闻言。
嵇恒心念一动。
听到‘断姓绝祀’时,他也是终于明白,为何后世嬴政,会有赵政,秦政,嬴政这三种叫法了,因为如果未曾被周公断姓,秦人依旧只有一个姓,便是嬴姓。
断姓便是要惩罚秦人不能再使用传承了数百年的嬴姓。
因而后续被封于赵,也就有了赵氏。
封于秦亭,则有了秦氏。
而绝祀更为狠辣,秦人没资格再修建宗庙为祖先祭祀。
彻底断了秦人的传承。
或许对后世人而言,断姓绝祀并不算什么大事,但在当时的贵族时代,这个举措,对整个族群实是毁灭性打击。
断姓意味着整个部族的人会失去身份认同感,上下离心,整个族群的凝聚力大减,绝祀则是斩断整个部族的历史和记忆,最终造成的可怕后果是族群身份异常低贱,族人大幅外逃,继而整个族群消亡。
秦人这传承古老的上古氏族,一下子被削成了游牧少民。
嵇恒心中轻叹一声。
他其实很早就听说过一句话。
要毁灭一个民族,那就先毁灭它的历史。
而这种做法,至少在周代就已开始了,甚至还可能更早。
至于后续就很简洁了。
这一小撮秦人,被周公送到了边陲,跟早前奉商人命,抵抗戎狄的中潏族人,融合在了一起,从此秦人开始被迫在戎狄跟周人的夹缝之中艰难求生。
若是一般的部族,在遭遇断姓绝祀后,又被这样排挤,只怕早已崩溃,融入到了其他部族,销声匿迹了。
但秦人部族没有。
即便已彻底沦为周人奴隶,受尽东方诸侯国的嘲弄与歧视。
也因周王朝早前的军事扩张,被不断赶向更西方,更边陲,也不得不与更加剽悍的戎狄,争取极其有限的生存空间,饱尝颠沛流离之苦,但秦人并未就此沦落,而是一直在顽强求生。
而在周穆王时秦人终于得到了机会。
造父当上了‘御’。
依旧是靠的秦人的祖传技能。
开车。
而周穆王后面长期西巡,乐而忘归,继而引发徐偃王叛乱,此时的造父临危受命,载着周穆王疾驰狂飙,一日千里,长驱归周,帮助周穆王打破徐国军队,因造父协助天子千里救周,立下大功,便被赏赐了赵城。
自此。
秦人重新拥有了氏。
赵!
也终于有了一块适宜的立锥之地。
不过赵城并不大,并不能养活所有秦人,因而除了造父一脉的大宗,其余的小宗,都不得不离开赵城,另寻生存之地,所以大部分秦人此后还是过着半游牧半定居的生活,居不定所。
周孝王时期,秦人迎来了第二次转机。
随着周王室衰弱,戎狄不断出兵劫掠,周孝王决定重整武备,而跟游牧杂居数百年的秦人,中有一人落到了周孝王眼中,秦非子,不过周孝王看重的是秦非子的养马技术。
在为周孝王孝力几十年后。
周孝王念其功绩,赏赐了一块不足百里的土地给(赵)非子。
非子在周天子的允诺下,修建了名为秦亭的城邑。
“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
“故有土,赐姓嬴。”
“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
“朕其分土为附庸。”
胡亥念着周孝王的话,神色颇为感慨道:“当秦非子先祖率领秦人,在秦亭点燃烛火,祭祀祖先时,秦人从周成王开始,已在荒凉的西陲居无定所,孤苦飘零了快两百余年,而也正是从秦非子先祖开始,我大秦终于正式恢复了舜帝所赐嬴姓和祖先的祭祀。”
嵇恒神色唏嘘。
秦人还真是够顽强的。
硬生生扛了两百多年,这个忍受的非凡耐力,属实的太过惊人。
而当秦非子一脉获封秦亭时。
这一脉。
按理不当再称赵氏。
过去造父一脉为大宗,秦非子一脉为小宗。
而在秦非子获得赏赐后。
秦非子一脉,继承了嬴姓跟祭祀。
他这一脉,直接从赵氏小宗,变成了嬴姓大宗。
因而后续追溯祖先,赵氏只能追溯到恶来的弟弟季胜,而嬴姓这一脉可直接追溯到恶来,秦人这一脉眼下是真正的大宗,也是真正继承了嬴姓祭祀的一脉。
而这从刘秀跟刘备的自称也可见一些端倪,刘秀可以自称是汉高祖刘邦的九世孙、汉景帝之后,而刘备必须先称自己为中山靖王之后,其后才能称自己为孝景帝玄孙,必须先从‘别子’算起。
皇帝所有子嗣中,除了继位的儿子,都为别子。
因而刘备除非重建了汉室,不然都只能先追溯最后一次分家时的祖先。
上古时代,男子称氏,女子称姓。
氏是用来辨别族群,而姓用来区别血缘。
氏往往是由封地、官职而来,故还包含着社会、政治的意义。
周礼更是严格规定同姓不婚。
正常而言,秦非子获封秦亭,当以秦为氏,只不过秦氏被其他族群抢先占去,因而秦非子一脉仍以赵为氏,嬴为姓。
等到始皇一统天下,下令不再区分姓氏。
姓氏之分才开始被淡化。
胡亥说到‘赵’非子获封秦亭便没有再说。
后续的事他还未读到。
而且今日已经讲的足够多了。
他对自己的表现还是十分满意的。
这大半月,他可并未闲着,被赵高一直逼着看书,而今见到嵇恒跟大兄都哑口无言,心中更是生出一股畅快之意。
良久。
扶苏才轻叹道:“今日听闻幼弟讲说,我才知晓我大秦立足之艰难,大秦先祖更是几次沉浮,在黑暗中摸索了两百余年,这才堪堪重新在天下站稳脚跟。”
“创业之艰,实属不易。”
“我等当以此为勉励,不负先祖创业之苦。”
嵇恒淡淡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大秦族群的确长期陷入无尽黑夜中,却也因此锤炼出了忍受苦难的非凡耐力。”
“秦人因周而衰。”
“也因周衰而兴。”
“或许冥冥间自有一番道理。”
“我对大秦过往的历史并不了解,但从胡亥口中,也大概知晓了一些,秦非子之前,嬴姓实则已被断姓了两百余年,因而秦非子之前的嬴姓史料,大多都是口口相传,并不能真的当真。”
“因而秦史真正可查的,实则是从秦非子开始。”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书中得到了的信息终究太过浅显,若你们当真想了解秦史,不当只是闭门造车,而当重走一下大秦的开国路,从秦亭出发,去实地听一听秦人对过往的看法。”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你们或许可去走走。”
这点剧情有点.
基本就是史记,清华简,这些东西杂糅的。
后续剧情:走开国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