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在大营中待得并不习惯。
在闷热的大帐待了一阵,他径直去了城邑府。
虽然临尘的县府相较其他地方简陋很多,但相较军中大帐,无疑要清爽不少。
胡亥坐在主座,听着临尘县令给自己讲南海的情况,临尘的县令肤色黝黑,身形很是干瘦,却是大见精神,扶了扶须,笑道:“禀公子,南海之地其地也大,其物也博,实为我大秦一大瑰宝也。”
“刚才给公子品尝的白色汁液,南海便称之为椰子,皮坚肉厚,内藏汁水如草原马奶,甘之如饴,饮之下火消食,腹中却无饥饿之感,大军进入岭南这些年,众将士对这椰子也是赞不绝口,称其为南海奶牛。”
“还有案上的黄甘蕉,带壳的荔枝,红彤彤的无名果,橄榄果,更有诸多中原闻所未闻的大鱼、大虾、巨鲸等海物,还有苍苍林海无边无际,珍稀之木几无穷尽也。”
“岭南地茂,足足当得起两个老秦国。”
“.”
胡亥当当叩着大案,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他好奇道:“一路南来,我却是见沿途士卒变形失色,不忍卒睹,这是何缘由?”
县令苦笑道:“公子见我军将士面容大变,威武尽失,其心不忍,下官实在是感佩之至。”
“然则,岭南气候炎热,跟中原大不相同,当年大军南下时,但入南海之地,不少士卒都会染上热瘟,体温久久不降,正因为此,原本精壮魁梧的士卒,身形大为消瘦,瘦则瘦矣,人依旧很是硬朗。”
“公子尽管放心。”
胡亥点点头。
县令目光微不可查的看了胡亥几眼,见胡亥并无异议,眉头不禁一皱,又道:“公子南来时,也应看到了军中士卒的服饰,容颜服饰之变,多为水土气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实说,我军将士远征,除了思乡之情日见迫切,军中眼下并无任何隐忧。”
这时。
任敖笑着道:“我父曾在岭南为将,因而我过去虽未至岭南,却也知晓岭南一些状况,番禺之南,似有一座海岛,被越人称为海南,其大足抵当年一个吴国,当年我父就曾这般对我说,若连此岛之内,南海数郡之地远大于阴山草原。”
“当年惠文王上独具慧眼,下令司马错一举并了巴蜀,大秦才始有一方天府之国,一座天赐粮仓。”
“此为大秦的万世之谋也!”
“眼下大秦得南海,却也当效仿巴蜀,治好南海,为华夏谋万世之利也,纵隔千山万水,南海却能始终为大秦所有,此当为大秦子孙万世计也。”
“闽落,你为临尘县令,当任艰任险,治理好南海。”
“为大秦开辟另一天府之地!”
闽落连忙道:“此,下官之愿也。”
“只是想让南海彻底并入华夏,恐还需一番时日,楚国昔年领南海数百年,却始终未能让南海有效的融入华夏,其治理南海之范式,与周天子遥领诸侯无甚差异,甚至比诸侯制还要松散。”
“朝廷在南海强推郡县,阻力比在关东,阻力还要更大。”
“加上这些年朝廷坚定推行一治。”
“朝廷想彻底控制南海,难度其实相当艰难。”
“你这是何意?”任敖眉头一皱。
闽落苦笑一声,道:“下官之意,想让南海彻底融入华夏,必须力行文明,不然南海终将为患于华夏。”
“而何为行文明?下官却是不知。”
“只是在下官看来,当是大举迁移中原人口入南海,生发文明,让华夏之文明自此扎根南海,大力融合群族,凝聚根基,如此才能让南海彻底融入华夏。”
闻言。
任敖眉头一皱。
闽落这说来说去,不还是要朝廷迁口,还要大举迁移,这谁听到不吃重?
闽落继续道:“公子或有所不知。”
“前几年,朝廷迁五十万人口下岭南,尤其是有那数万女子南下,因而不少将士得以有了妻室家园,这才让原本有些动荡的军营稳定下来,但适龄女子终究太少,就算将士不少跟南海人成婚,军中依旧有大量士卒是孤身,眼下战事已歇,生活本就凄苦,犹如无根之萍,每逢早晚,将士们都会遥望北方,一起唱那思乡情歌。”
“对故土思念悠悠。”
“男子有女便是家,没有女子,万事无根也。”
“军中又岂能长久安宁?”
闽落长长叹息一声。
任敖也沉默了。
胡亥偏过头,看了眼闽落,对此没什么感触。
他却是在想着,按嵇恒所说,这些将士最终不少都要回去,关中现在老弱妇孺大堆,他们是谁的妻儿?又是谁的父母?基本就是这些南海、北原大军的,这些人朝廷不可能全都送到南海来的,所以按闽落所说,那岂不是要另择女子?
这算什么事?
就在胡亥想要开口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闽落不敢怠慢。
大步去到门口,询问其原因。
一番询问之后,方知,中军司马前面误食了肥鱼,眼下连吐带泻不思饮食,眼下已昏迷不醒,正在召集各地医士前去医治。
听到这番问话,胡亥好奇道:“吃鱼还能吃出问题?”
闽落道:“回公子,南海鱼类众多,刚才听小吏的话,中军司马恐是吃了侯夷鱼,本地叫做海规(河豚),这种鱼肝有大毒,过去军中将士没少中毒,这种鱼吃了后,不到半月就能瘦的皮包骨,性命难保。”
“只是中军司马为何会吃到海规呢?”
闽落一脸疑惑。
随即。
他转头看向胡亥,笑着道:“公子勿需多心,今日治厨乃幕府军厨,虽有鱼宴,却不会出半点纰漏。”
“还请公子宽心。”
原本胡亥还没这想法,听到闽落的话,脸一下黑了下来。
他连忙道:“鱼就算了。”
“我不太喜。”
“另外.”胡亥似想到了什么,又道:“我此行带了厨子,就不用军厨了。”
闻言。
闽落面色一滞,还想着开口,直接被胡亥制止。
不多时,又有小吏前来报信,中军司马症状始终没有起色,闽落心中一慌,也是连忙告辞,准备前去查看。
胡亥没有去。
他现在感觉南海似很不安全。
嵇恒提醒他要注意水,现在鱼也有问题,尤其是想到那些骨瘦如柴的将士,心中更是有些发毛。
他吩咐道:“去告诉那些厨子,一定要把东西煮熟,鱼.就不要弄了。”
赵高连忙去传话。
随即。
胡亥看向任敖,问道:“任敖,你去问一下赵佗,犒赏大军什么时候能开始?我在南海这边已耽搁了不少时日了。”
“诺。”任敖连忙道。
等赵高、任敖相继离开,胡亥嘀咕道:“这南海天气又闷又热,还有各种瘴气毒气,就连鱼都带毒,这地方就不是人能呆的,还是尽快把那钱赏发下去,然后尽早离开。”
“这里不安全。”
县府中发生的一切,都被闽落告诉给了吕嘉。
吕嘉冷笑道:“这大秦公子现在只怕被吓得够呛,他不会在南海待太久了,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高,他们是不习惯在这里呆着的,不过还想让南海彻底融入华夏,当真是痴心妄想。”
“楚国当年治理南海跟周天子一般,遥领诸侯,尚且不能让南海归服,现在大秦施行天下一治,比诸侯制更加极端,又岂能得人心?现在军中士卒对秦多有怨念,就算日后在南海恢复天子诸侯制,也很难再得越人人心了。”
“华夏无南海!”
“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杨翁子的情况怎么样?”吕嘉又道。
闽落道:“情况不太妙,他本就年岁有些大,又被特意算计,在那场跟越人首领的会盟上,杨翁子可是吃了整整三斤多重的大鱼,能救回来就已不错了,但想彻底恢复,几乎不可能。”
“若非杨氏在大秦地位很高,他吃的可就不一定是海规了。”
闽落满眼冷漠。
吕嘉微微额首,道:“杨翁子似对我们做的事有所察觉,眼下让他一病不起再好不过,尤其等不了多久将军就要征讨瓯骆地区,没有杨翁子作梗,他手下的那些将领也就只能乖乖执行军令了。”
“折腾几次。”
“军中将不会再有其他声音。”
“南海终究还是我们这些南海人的南海!”
“呵呵。”
翌日。
天色大晴。
胡亥等候的犒赏大军终于开始。
前来的大军数量并不是很多,只有五万不到,但站在云车上,依旧是黑压压一大片。
望着下方众将士,胡亥心情澎湃。
他过去并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过,以往跟着始皇巡游各地,也算见过不少大场面,但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眼下却是站在数万人中央,为数万人仰望,这种场景,实在令他心神久久不能平静。
大秦公子当如是也!
他双脚站定,就这么观望了半晌。
最终。
他拿起一份羊皮纸,高声念了起来。
这是赵高给他写的书。
“众将士们,我胡亥这番不告而来,目的只有一个。”
“犒军!!!”
“方今南海正当吃重之际,大局尚在动荡之中,赵佗将军更欲兴兵,彻底扫灭南海丑类,使南海彻底归服太平,我胡亥却是相信,在后续的一战后,南海大局必当廓清,将士养息,南海永固!”
“众将士身负天下安危治乱,天下初定时便随军南下。”
“历尽艰险,平定南海。”
“此等功绩足以名垂竹帛也。”
“胡亥拜谢全军将士。”
胡亥深深一躬。
他又道:“将士们,大秦不会忘记你们,天下不会忘记你们,朝廷更不会忘记你们,我这次前来,带来了上百万金的钱赏,为的就是犒赏大军,大秦有尔等将士,是大秦之幸也,是华夏之幸也,是天下之幸也!”
“赵佗将军,分钱吧。”
“一切按‘曝首’的流程公示。”
“我会一直待在南海,直到钱赏全部分发下去。”
赵佗连忙称诺。
只是一旁的吕嘉脸色阴沉的吓人。
他死死的盯着胡亥,却是没想到,胡亥竟这么警惕,还特意提到要以‘曝首’的流程公示,这分明是在特意提防他们。
他知道。
自己小看这位大秦公子了。
若真把这上百万金的钱粮分发下去,他们这些年做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
吕嘉目光阴晴不定,想着解决之策。
胡亥并无意识。
他只是按嵇恒吩咐的在做。
说完之后,胡亥很是陶醉的站在云车上,享受着被万人膜拜的盛况,心中豪气横生。
一念间。
他感觉这才是自己应有的样子。
胡亥就这么傲然的站着,享受着清风拂面的快感。
另一边。
吕嘉跟身边将士示意一下。
这将士很快会意,连忙离开了高台。
蓦然之间,临尘军营中齐齐爆发出一声声呐喊。
“大秦万年!”
“大秦万年!”
“.”
这道声浪传了很远。
传到了怀绕小城的清亮大水,也传到了青山枕着的河谷,更传遍了整个炎热南国。
就在胡亥满心激动的享受时,他却渐渐听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起初听到这声音,胡亥还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后面侧耳倾听了一阵,才惊觉自己并未听错。
军营中的确响起了其他声音。
分明是那熟悉的-——
秦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和声越来越多,渐渐的,整个河谷都响彻起秦人那特有的苍凉激越的亢声,混着嘶吼混着呐喊,一曲令人动容但又让人不安的思恋之歌。
这道秦风之音,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了连绵惊雷,在胡亥耳中炸响,轰轰然的响彻着。
刹那之间。
胡亥陡然惊醒过来。
再无前面的坦然跟从容,只有满眼的不安跟烦躁。
大秦万年的声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苍凉激越的秦风,以及震撼人心的呼啸。
最终所有的声音化为了两字。
回家!
直面着这一声声叩问,胡亥仿佛经不起这冲击,脸色被吓得苍白,身形摇摇晃晃,若非赵高搀着,恐直接跌坐了下去。
纵然如此,秦风依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