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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鞭笞天下(上)

    五拜三叩首,是明代祭天以及参见大明天子必备的礼仪。但大明百兆生民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也见不到天子,也就用不上五拜三叩的大礼。因此,能完整地行完大礼的人屈指可数。

    不过无论是否能够完成大礼,最后的结果终究还是一致的,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平身!”天子的声音发自丹田,深沉有力。

    “平身!”命令同样以二、四、六、八直至五百、一千的方式传到皇城南墙外的每一个角落。

    百姓得赐起身,隔着五桥一水仰望天颜。乌云蔽日、雪絮漫天,人们无法看清天子的圣容。但承天牌匾之上,殿宇楼瓦之间,唯此一人独立。

    遥看去,天子体态倾长、身形魁梧,仿若支撑天地的柱石。

    龙吟再起:“除罪!安民!”

    “除罪!”

    “安民!”

    大汉将军和皇城卫士整齐划一地传递着天子的口谕,皇城凸角的三千黔首由于紧靠人墙,所以听得最是真切。执戈擎旗、面如雕塑的宫廷御卫齐声传谕,节奏不疾不徐,几乎与心跳同拍。

    从面土背天的农民,到崇佛玄修的僧道,再到行走江湖的侠客,甚至是面见过教宗的神甫,无一不被这如虹的气势震慑。

    等此间再次陷入肃穆,刑部尚书黄克瓒趋步上前,在一块只半丈高的木台上站定,并展开一卷灰白相间并绣有云纹的卷轴,这是五十人犯的罪状。

    卷轴细数了在场人犯触天犯地、危害人民的种种罪行,宣布这些罪人法无可逭,请求皇帝代天降罚。

    这份罪状是刑部草拟的,但结尾却并非按照惯例,请求天子批准将人犯依律押赴市曹斩首示众,而是用了“代天降罚”这样的字眼。

    底下的百姓不明就里,可门楼上的阁臣、部卿却清楚得很。“代天降罚”实在是太模糊了。

    臣僚开始猜测皇帝要对刑台的罪官施以廷杖。廷杖虽是杖刑,但不在笞、杖、徒、流、死五刑之中,和律法中规定的杖刑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如果说“杖刑”是法定刑,那“廷杖”就是口含天宪的皇帝降下的“天定刑”。很多人在受刑时会被立毙杖下,幸而不死者也会在臀部留下永久性的伤痕。算是有明一代所有京官闻之心惊的恐怖刑罚。

    但与斩、绞、磔这类必死之刑相比,“廷杖”中的猫腻太多了。廷杖的次数,监刑的人选,行刑的部门......每一个节点都能反映皇帝的心思。

    刑罚早定,所以天子没有更多的表示,而是直接下令:“开刑!”

    “开刑!”他的天语纶音再次传递。

    每一名人犯身边都安排了四名行刑宦官,这二百人全部来自东厂。往日,他们对外人行刑,而今日,他们要对自己的上司行刑。

    崔文升身边四名东厂行刑宦官的四根廷杖动了,前两根划过行刑台上的木板,发出催命符般的响动。响动很快停止,因为这两根廷杖从他的腋下穿过,挑起了他的上身,而后两根则同时朝着他后腿的腘窝处击去。刚被拉起来的崔文升又跪了下去。

    “喔!”人群中爆发了激烈的欢呼。

    他们大多听不懂,甚至听不到刑部尚书宣读的罪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信这些人有罪,因为这刑罚天子亲宣的。

    按照廷杖的一般程序,前两根儿架着人犯的廷杖现在应该往后一抽,使得人犯的身躯趴在地面上。然后四个行刑宦官要立刻用脚踩在人犯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这样将才能人犯以大字形紧紧地固定在地面上,方便后续的行刑。

    但两名行刑宦官没有再动,而是用廷杖将崔文升继续架着。紧接着,余下两名击打后腿腘窝的行刑宦官放下廷杖,一前一后地配合着将崔文升身上的棉衣给扒了下来。

    崔文升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行刑,只感风飘雪侵,一瞬间就带走了被棉花勉力保存的体温。崔文升绝望地抬起头颅,可即便风雪不阻碍他的视线,他也看不到傲立于至高之处的天子。那两名行刑宦官扒掉他的衣服之后又重新拿起廷杖,交立在他的脖颈处,将他的首级牢牢地锁住。

    “这不像是要廷杖啊。”挨过万历廷杖的官员摸了摸自己少了一块肉的屁股,然后开始诉说自己的经验之谈。

    “该不是要把人给活活冻死吧。”有官员猜测道。

    “冻成冰雕然后找地方立起来示众?”一位言官没来由地想起了洪武朝时代的“剥皮楦草”之刑。

    所谓“剥皮楦草”,就是把贪污受贿的官员的人皮活生生地剥下来,然后再在这些皮里塞入稻草,做成正儿八经的稻草人,并且挂在公座旁,警醒后来的官员。

    不过还没等这位言官继续想入非非,便有五十名真正的行刑人过来揭晓了答案。给犯人施加的刑罚不是廷杖,不是冻杀,而是鞭刑。

    这五十名行刑人并非宫里的太监,而是传世的手艺人。只不过他们修习的手艺有点儿特殊,是抽鞭子。

    行刑一直以来都是肥差,无论是绞死还是砍头,甚至是磔刑中最残酷的寸磔,都可以捞到相应的油水。比如砍头,可以一刀枭首,也能十刀连筋。要是十刀下去还活着,那不是命好,而是受刑人得罪了刽子手。若是被判了寸磔,最好还是花钱让刽子手在开始割肉给心脏来上一刀,死個痛快总比千刀万剐要好。

    “市场有需求”的结果是“术业有专攻”。因此,基于各类刑罚也就衍生出了相应的行当,抽鞭子也不例外。

    刑宽,时年五十五岁,看起来慈眉善目,但却是剩下这四十九个行刑人的师傅乃至师祖。他供职于东厂,当初用盐水杀威鞭拷打郑廉的执鞭人就是他的嫡传弟子。所以当司礼监的宦官找到刑宽家里来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他给吓出心脏病来。他就是靠这行吃饭的,知道其中的手段有多么残酷。

    不过好在皇上天纵圣明,没有对他们这些虾米下手。宫里来人不是为了抓他,而是要他带着徒子徒孙们给曾经的上司露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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