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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举子议朝

    京师,明时坊。贡院与盔甲厂之间有一座名叫“三元楼”的客栈。

    这家客栈自成祖爷刚迁都那会儿就开着了。一开始客栈还不叫“三元楼”而叫“状元楼”。这单是因为店面离贡院近,便起了这么一个讨彩头的吆喝名儿。

    直到正统十年,已经是解元的商辂在当年科考中连中会元及状元,“状元楼”才改名叫“三元楼”。

    据传,商素庵就是在这家店领了状元的传胪。但至今也没有找到实证。

    无论传言是真是假,反正每到春闱,“三元楼”里就会汇集很多前来应考的学生。

    “昨天满城都在打炮,我还以为是鞑靼人打过来了呢。”冬月初一的行刑搞得比祭天的声势还要大。所以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各行各业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修之兄,建奴是女真人,不是鞑靼人。”张四知轻笑一声。

    “贻白兄又怎么知道在下说的是建奴呢?”王永吉看张四知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来气。

    “修之兄不是在说建奴,又是在说什么呢?”张四知的讥笑之色不减反增。

    “你!”王永吉的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刨除性格的因素,他俩见面就吵跟口音有很大程度的关系。张四知是山东人,而王永吉是浙江人。虽然朝堂上齐、浙两党因为东林党的缘故暂时团结了起来,但这并不会让两地的考生看对方更顺眼。

    “昨天用的是鞭刑,你们知道吗?”另一桌,一个身材并不很高,皮肤黝黑,但不失英俊的年轻人故作神秘道。

    “宇泽小弟,你昨天也去皇城啦?”王徵时年五十一岁,孙子都有了,但还是与对坐的人称兄道弟。

    “额......我听说的。”杨谦昨天在自己的房间里备考,然后被突然的炮声吓了一大跳,于是在晚饭后出去溜达了一圈儿,顺便也打听一下。

    “为什么要用鞭子呢?五刑中,笞刑是最低的呀。”王徵将馒头塞进嘴里。

    “鞭子也能抽死人。”国子监“博士弟子员”卢象升端着自己的早饭凑过来。

    “敢问兄台是?”杨谦没见过这个人。

    “失礼。在下卢象升,字建斗,直隶宜兴人。”卢象升不是来“三元楼”住宿的,而是来这里交友的。他在京师当了三年的国子监监生,已经练就了一口地道的北京腔,跟谁都能侃侃而谈。“敢问兄台是?”

    “在下杨谦,字宇泽,山西大同人。”杨谦起身行礼通名。

    “在下王徵,字良甫,陕西西安人。”王徵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把馒头搁到盘子里,行礼道。

    通名之后,卢象升说道:“昨儿五十个受刑的,至少得死二十个。”

    “这么多?”杨谦对此难以置信。

    “每個人至少挨了二十鞭子,抽完之后满背都是血,就没一块好的地方儿。幸亏是冬天,不然一准儿得化脓。”卢象升进得早、跑得快,因此站得很前排。

    “最惨的那个挨了整整五十鞭子呢。”物伤其类,王徵看得那叫一个心下凄凄。

    “那是提督东厂的崔太监。”郑府抄家时,卢象升曾去围观过,因此算是见过崔文升一面。

    “一准儿没命了。”杨谦猜测道。

    “那可不一定,崔太监被抬走的时候还出气儿呢。我看得真真的。”卢象升不仅好奇心重,而且视力还很好。

    “怎么会,他可是恶首啊。”杨谦眉头微皱。

    “宇泽小弟。太监死与不死,不在恶与不恶,而在......”王徵举起食指,指了指天,算是点到为止。

    “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王徵赶忙摆手摇头。

    “昨天京城卫士的唱词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卢象升一离开皇城就去了京师国子监的藏书库。

    “还请建斗兄莫要卖关子了。”杨谦催促道。

    “那是李斯所作的琅琊刻石碑文。”卢象升淡淡一笑,说道:“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我记得最后还有一句‘世世永昌’。”王徵说道。

    “那是后面加的,碑文里没这句......”卢象升轻叹一声,他原想再买个关子。

    “就是颂扬始皇帝的?”琅邪台刻石不是科举要考的东西,所以杨谦听都没听说过。

    “对,石刻有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始皇颂诗’,记述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功绩以及参与撰文刻碑的大臣。”卢象升很喜欢这种“解惑”的感觉。

    “那第二部分呢?”杨谦显然是个好学生。

    “第二部分是‘二世诏书’,没什么意思。”卢象升撇撇嘴。

    “怪不得要用鞭刑。”王徵明白了。

    “鞭刑怎么了?”杨谦觉得自己是该多读点儿别的书了。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王徵顿了一下,然后用强调的语气说道:“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汉,贾谊,过秦论。”卢象升补充道。

    “‘过’秦?”杨谦想了想,问道:“那不是写来细数过错的吗?”

    “无功何谈过?”卢象升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他压低声音,说道:“若是没有秦,何来亡秦?建秦称帝,光是这一项始皇帝即可彪炳史书,永垂不朽。秦国虽亡,却为汉立天下新埋了伏笔。”

    “建斗兄的意思是,立秦和亡秦是两回事?”杨谦虽不博闻,但悟性很高。“所以当今圣上是借承天门之刑,立始皇帝之志?”

    “就是这样。”卢象升点点头。

    “那崔文升之流若是成了赵高又当如何?”王徵微微皱眉。

    “吾等何妨死谏?”卢象升哑然一笑,眼神坚毅。

    “自是忠君、卫国、保家而已。”杨谦点头附和。

    “要是又考不上,说再多都是杞人忧天。”王徵自嘲道。他万历二十二年中了举,若此次恩科又不第,那便是九试而不第了。

    “良甫兄,海刚锋不也是举人出身吗。”杨谦笑慰道。

    “宇泽一言,胜书万卷,是我自锢了。”王徵一愣,旋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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