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竿吊着他,传输带运载他,而前方的骨架则被吊钩吊在空中。
尽管身体被要求正对前方,然而好奇的眼睛绝不愿意静止不动。
他稍微扭转自己的电子眼,发现视角最大有一百八十度,可以稍微地看见其他的传输带。
传输带是并列向前的,大约每六条,会有隔墙挡住。隔墙不是严密的,它有门洞,诸多的门洞可供传输带或传输吊钩通过。在这些门洞里,李明都亦能见到其他更多并列的传输带。不同的传输带上,被吊钩吊起来的骨架亦是不同的。
他的面前是一个纤细的人形的骨架。然而在纤细的人形骨架外,有较为肥壮的人形骨架,既有类似于牛羊的四足动物骨架,也有像是恐龙的双足行走、脊柱平行于地面的骨架,有像鸵鸟一样脊柱几乎弯曲成直角的体态,也有压根不像是骨架的、更像是汽车底盘的东西。
所谓的骨架乃是用硬质的东西做成的支撑自身的架子,靠李明都较近的传输带所挂着的骨架还只是空空洞洞、一根一根的“骨头架子”。
然而借着微光稍微往更远处看去,则能见到大量的钢板。这些钢板组成的骨架有的肢体远比躯干更长的、像是巨型的蜘蛛,有的躯干呈现一节一节、像是一条长长的蜈蚣。
跃过钢板的门洞,则能见到材料变化,远处的“骨架”不再用钢铁与金属制造,而是以柔性的、像是橡胶或纳米管一样的盖子,也有仿佛是珊瑚一样充满了孔洞的材料,有的材料乍看上去,极像是挂在空中的肉尸,而有的材料乍看上去好像是一种发粘的塑料,这种塑料构建出了圆球、正方形、五角星又或是雨伞一样的形状。
如是种种,目光所及之处,一眼万状,不能尽言,李明都只能见到千千万万相同的不同的骨架被吊在空中,寒芒闪烁,仿佛一片倒悬于天花板上的刀山针海。
钢铁与钢铁各不相同。
安装的“头脑”与“心”却是相似的。于是这一切万物也都悉数分流,获得了不同的使命。
他本想多看看。但那时,吊钩下降,传输带上升,在“钓竿”和机械手的控制下,他这根铁萝卜已被按近了那人形的骨架。
人形的骨架极似一具没有肉的骷髅。它似乎采取了仿生学的构造,有明显的垂直于地表的脊柱。一些裸露在钢铁外的由橡胶材料组成的带状结构则像极了对于动物肌肉的模拟。
身体甚至模拟出了两排肋骨。
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肋骨像是翅膀一样向着两边极大地张开,露出藏在脊柱偏上方的接驳口来。
铁萝卜如今面对的正前方——或者说作为人体时的背部,有一个与之对应的接口,里面藏着密密麻麻的针刺。
两者轻轻碰撞到了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袭击了这意识转生者的灵魂,好像瞎子复明,好像聋子复听,突然之间,他又感受到了、确切无比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
这时,他的耳边又传来了一声征求身份的询问:
“我是‘架’,‘头脑’就是你了吗?”
李明都按照他的想法说道:
“如果你答应的话,那应该就是我了。”
那个声音说道:
“‘架’与‘心’是不一样的。‘心’会评估,‘架’从不拒绝,希望你能好好地使用我,‘头脑’。”
随后,来自外部猛烈的力量强硬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李明都感到自己和底下的心一起被按到了脊柱的部位。
这时,那种自我的感应落成了现实,他重新寻回了他的手脚。上方的吊钩一松,这骷髅似的人就轻悄悄地靠自己的双脚站立在传输带上。
李明都在心底呼唤一下架,但架与心一样沉寂下去,再未发出任何的声响。两者的寂静就像是水融进了更大的水里一样。
他茫然然地向前僵硬地走了两步,运动的欢快在无言中把他感染。这时候他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往后看了。
身后的那台吊钩升到了空中,从天上的洞口取来了另外的人形骨架。
他又转过眼睛,看向这一列的四面八方。庞大得多的人形,牛羊的形状,车的形状,鸵鸟的形状,或者五角星的形状、圆球的形状,正方体的形状,蜘蛛的形状、蜈蚣的形状或者雨伞的形状与树木的形状,有的是四足着地,有的二足着地,有的在空中浮游似的飞,有的在地上像是蚯蚓一样地蠕动。
一眼望去,只见到千千万万新生的架子机器们,在这生产一切又组装一切的子宫中,以各种各样被先天赋予的形态,以及各种各样被先天赋予的方式向前行进。
不知为何,那时,李明都突然想起了秋阴的历史通识课。
这门历史通识,是人类对于他们所知的四十六亿年地球历史的总结,自然也包括动物的历史。地球的生命现象出现极早,早在二十亿甚至三十亿年前就已经存在了。然而现代意义的动物历史则很短,发源于九亿年前,并呈现出从简单到复杂的特征。
她曾这么问:
“说起来,你应该听过一个问题……明都,你觉得人形与其他动物有什么区别?”
这猝然的题目让当时的李明都感到迷惑。
他说:
“人是会使用工具的动物。”
记忆里的那一天阳光明媚,秋阴看着阳台上只有绿叶的栀子花,掩嘴偷笑:
“是啊,可这是人的特征,又不是人形的特征。我要问的是,人在形态上为了使用工具,又与其他动物有什么区别呢?”
他说你别卖关子啦,时间有限。这年轻女孩才捧着脸答道:
“很简单,人是一种直立行走的动物呀!这就是人形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啦!”
恐龙、鸟类或者企鹅也存在接近直立的二足步态,但这种步态与人类的直立不是一个概念。
人类的直立骨架最大的特征即是“脊柱的方向与重力的方向保持水平”,简单来说,即是脊柱垂直于地面。这在地球动物群中,是极为稀少的。
大部分动物的脊柱是垂直于重力方向,呈出与地面平行的姿态,仅仅略有倾斜。
而这种特征的形成,正在于人类选择了使用工具之路,便需要将前肢从步行中解放,然后往着这条大道一路狂奔,彻底地四足脊椎动物的谱系中分流。
而这又是来自于不可思议的自然选择的结果。
他张开自己的机械手,机械手的骨架也是五根手指。
他想他是在一个有着人形或类人的直立生物的文明世界里。
而他即是按照“模仿生物、从事具有生物特点的工作”进行组装的机器人。
骨架的安装并非是流程的结束。传输带继续向前与分流,很快就载着他来到了下一个目的地。在这里,他将进行功能模块的组装。
人类的孩子正常顺产,便是从子宫出来,经过产道。
而他面前的正是一条极似产道的狭窄隧道。
在这条隧道里,他被机械手控制着坐上一个椅子。周边的墙壁紧紧地贴着他,几近一种压迫。各种各样的功能模块便在他的身上生成,像是挤,又像是打印一样地进入了‘架’的体内。
那时候,李明都感觉自己听到了一大堆叽叽喳喳的声响,像是戏台上十几个戏伶陆续登台唱歌又走下。
“你就是我们的头脑吗?”
“呀,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头脑吗?”
“算力检测中……属于普通型号。”
“我是‘听觉’,能够接受的声波频率在5hz到1ghz。”
“‘头脑’,你好,我是‘内皮’,请尽量不要让我接触超过一千度或低于零下两百度的环境。”
“我是‘飞’,在使用我之前,请调整模式。”
“我是‘仿生肌肉’,为的是从事具有动物特点的工作,所占据的部位是a16到b9,f8到g7。”
诸如此类的信息流随着安装而涌进,随着安装完成而彻底归寂。每一件东西的安装都会带来全新的功能,既有输入模块,如对声波的听觉,对化学小分子的嗅觉,也有输出模块,如仿生肌肉,网络模组,也有自我的防护,譬如内皮和外皮。
这两种说是皮,但并非人类的皮肤,内皮分为两种,一种是柔性材料,负责包裹功能模块和加强抗震能力,防止直接裸露在空气中,一种是类似贴片的材料,则具有自我的防护性能。
而表皮不同,它是一种涂层。机械已经被内皮完整包裹后,在即将从隧道中出来的前一刻,均匀地喷洒在身上的某种复合材料薄层。
根据工作场景的不同,选用的材料也不用。
他被涂上的是一种金属银的涂料,局部,可能是为了对安装在那里的功能模块追加保护,被施以了一种很深的红色或一种泛蓝的青色。
也由于是为了保护功能模块而追加了其他种类的涂层,反而使得功能模块所在的位置极为明显。
隧道越来越深,播报的声音却越来越少。
等到所有的声音全部沉寂后,李明都意识到他即将出厂了。
但工厂的外面会是什么——
一个蔚蓝澄净的世界,又或者是赛博朋克式的灯红酒绿的世界,还是介于这两者之间或之外的其他的情况?
种种困扰萦绕在李明都的脑海里。
在转生为不定型时,他不知道自己成为不定型的缘由,以致于他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不定型。
庄周梦蝶,或者蝶梦庄周,又有谁能确切地说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但现在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他知道存在历书,知道这种历书几度把他送走又送回。如果记忆不假,他就是又遇到了类似不定型那时的“魂穿”般的情况。
转眼时分,空间逐渐开阔,通道不再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周围的光线依旧微弱,但现在他所拥有的那种的新的视觉以及支撑这种视觉的其他的功能模块足以支持他看清周围。
走出这漫长的隧道以后,传输带已经不见了。
他正站在一条宽阔的金属通道的开端。
钢铁的墙壁与穹顶以外的世界亦是被铸造出来的钢铁与穹顶,与里面好像并无区别。
在这隧道的身旁,复有其他的隧道,一百条或者一千条,看不到尽头的一个个隧道出口的并列在一起,好似一条条并列的铁路。
从这些铁路中,方块的、五角星形的、雨伞形的、人形的、四足哺乳形的、蜘蛛形的、蜈蚣形的……以及其他李明都说不出来是什么形状的各种几何体的有结构的组合,熙熙攘攘地立在这里,都在整装待发。
而这时,在他们的身体中,那被安上的通讯模块,轻轻地发出了指令。
于是所有这些全部的机器人开始向前走,沿着隧道向前,向他们各自不同的岗位进发。
而李明都收到的指令是:
“去中间的地方,接替你的前任,等待创造主们的醒来。”
地图随着通讯一起被发来。他没有违抗这个指令,沿着预定的路径开始走了。一路上山重水复。钢铁与钢铁看上去完全一致,好似沙漠一样,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只是墙壁的边上有舷窗。
他好奇地往舷窗走去了。
于是靠在舷窗边上的银白色的机器人看到了一片与他的记忆完全不同的星空。
在这星空中,是一个比从地球看太阳,或者从月球上看地球上更要大上千倍万倍的星体占据了几乎全部的视野,遮蔽了几乎全部能见的范畴。
它是气体行星。
它的气体是无数的颗粒组成数百公里的大核,是支离破碎的漩涡,是永无休止云带,是超出八千米的气塔,是一排排激流似的云雾在这颗星星上碰撞与扭曲、跳跃与挣扎。不能预测的风云填满了这比地球还要大上千倍万倍的天空。斑驳的橙与糜烂的粉红分布在它的四面八方,席卷数万公里的风暴气流在永无休止地上升与下降。
而等到这颗星星逐渐旋转,将它那举世闻名的大红斑转向正面,朝向这天上来望之物时,李明都才知道原来不是他在凝视星星,而是……
星星正在凝视他。
这是木星。
木星正在旋转。他所在的地方也在绕着木星旋转,等到两者同向阳光之时,那迁流变化的风暴之上,便会落下卫星的阴影,犹如一颗黑色的眼睛。
左边是一颗大的红色的眼睛,而右边是一颗小的黑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