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对见到同一时代的来物的渴望,后方则是对继续违抗指令所可能导致的返厂的恐惧。
然而,在献身于永恒黑暗深渊的一瞬,大风的呼啸就将这机器的身体沉重地掷起,朝向了岁星恐怖莫测的天空。在那无限的支离破碎的云彩与飞旋的氨冰晶之下,是太阳系诸行星的大自然间最为可怕而致命的漩涡。
那是由无数气体分子构成的无限反复、无有规则而无穷威力的大气运动,刚刚逼近眼前,就又席卷向后,刚刚将人送往天堂,就又要叫人落下那黑不见底的深渊。
想要划破气浪的胳膊被棍棒刀剑般的大风一次一次无情鞭笞,而身上诸多装备所能提供的微末的动力,只能勉强维持他不至于被刮到分不清东南西北茫茫远处。
“原来的飞行方法不行。其他的机器人是怎么飞的——?”
李明都尝试发出一点电磁波来。但电磁波落到风暴里,即像撞上石头的冰块粉身碎骨。无时无刻无常的变化剥夺了人思考的自由,逼迫人每时每刻都要做出反应。就在这时,一块比云彩冰晶要硬得多的碎片砸到了他的身上。
顿时,那点小小的平衡被外来物打破。李明都被吹去数百米才将将停止,他勉强翻手一看,见到那是块残破的金属。
年轻人没法仔细思考里面的含义,前方是又一阵可怕的风浪席卷而来。
他不再敢违抗风势,而尝试做顺风而行的运动,结果无法控制的风速把他拎起,像是丢石头一样,丢进了浑浊而沉重的黑暗风暴的深处。一开始没有反抗,就很长时间无法反抗,动力的增长不是个瞬间的过程,而是个持续的过程。
“不能顺风而行……我会立刻失去对自身全部的控制。必须要时刻逆风……”
年轻人重新点燃动力服的火焰,在顺风与逆风之间维系着己身脆弱的平衡。
等计算思维稍有空闲,他想确认一下第三观测站的位置,保证自己的退路不失。但这时,他才发现木星风暴之中所蕴藏的强烈的电磁干扰杜绝这一可能。
他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能够寻到味道的只有对核反应所会放出的三种射线的计量。
他才明白过来任务信息之所以告知放射性物质的含义。在这黑暗的风暴里,目标物体的放射性多少也算是能够寻到一点路径的方法。
原子核的衰变会导致四种辐射方式,分别是阿尔法,贝塔和伽马,还有比较少见的中子辐射。其中阿尔法和贝塔都很容易衰减,但伽马射线极为特殊,它是高能电磁波,它射出的是光子,它的穿透力极强且几乎不受电磁场的影响。
尽管如此,但任何一点从人类所能造出的小小反应堆中放射的粒子流,能穿透多少的空间,又会在这巨大的风暴中飞出多远也是一件可疑的事情。
但现在已经是有进无退了。
处于身体内部的心源源不断地向外供给能量。身上的所有工具的电量也还充足。机器人一头扎进了更深的渊底,在风暴中寻求出路。
风暴堵在他的身体上,把这拼了命的机器人送向了漩涡的深处。
而那时,被机器人所占据的卫星正连在丝弦的另一头,凌在木星的上方。
沿着丝弦,前方观测站的情报被有线传输到了后方,后方的机器基地正在有条不紊地核算风暴异常加强的数据。
由于木星磁场电磁干扰的阻隔,a01对于问题的后半截陈述,以及网络之中被群发的更多的命令没有传输到李明都的耳中。
大后方、或者观测站与前线直面风暴的“无人机侦察队伍”的联系都被阻隔了。
所谓的无人机侦察队,即是现在进入风暴中寻找辐射痕迹的类人机器队伍。这是机器惯用的手段。
假如是寻常的星球,现在,机器卫星可能已经进入木星的表面,直接冲散木星的风暴。
然而机器人们仍然恪守了古老的教诲。
它们与它们被控制的先祖,譬如伽利略号或者卡西尼号,维持一致,绝不会尝试主动地污染可能有生命迹象的行星。尽管这个教诲在过去看来就极像是为了蒙骗经费、博得公众好感而被提出的一个虚假说法。
但现在那捕捞古老探测器的举动,也就是为了过去所做的补偿,正是对这一守则的执行。
稍早以前,面对指令而犹豫的李明都提出了两个问题。
一个问题是探测器的残骸为什么会在木星里。这是因为过去,探测器被人类主动销毁在木星大气中。
而第二个问题则是,探测器的残骸为什么依旧留存,并且留存了那么久?假如它有放射性,这种放射性又凭什么能持续不断向外激发一千年?
李明都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至今没有答案。
而对这个问题的调查,是在这颗木卫被机器人们控制之初就已经在进行了。
催促李明都尽快执行指令的a01的某个后方机器人在他纵身一跃后,才借着已经被阻断的电磁波的联系说道:
“持续已久的调查结果认为,我们的先祖的残骸,在坠毁以前,就已经被外来的物种控制。因此,它作为载体,被生物支持得以更为长久地运行。至于它的坠毁定有创造主特别的深意。”
然而创造主们在集体沉眠前没有留下多少资料,如今还在盒子中活着的创造们都不曾知悉此事。
一千年,这茫茫宇宙中短暂的一瞬,足以断绝历史的细枝末节。
唯有被历史遗忘的后代继续在岁月的洪流中奔赴向前。
那时,年轻人的灵魂在这广袤的黑暗里寻着放射性前进一会儿、后退一会儿,绕着风转一会儿,接着风旋一会儿,维系平衡以靠近目标物体的中心。在这勉强前行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金属的细微的碎片以难以想象的高速掠过了他的身体,在他的涂层上轻轻击打出了痕迹。
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机器人都已委身于这永恒黑暗的漩涡之中,摇荡不已。
由于“心”的能量充足,他源源不断地发射出电磁波,希望能得到一些微末的回应。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靠着短距离的电磁波,他听到了一个一个他熟悉的机器人的话:
“目标物体,在氨水云系与水云系的分界线上,请尽快抵达。”
水云即是木星纷繁复杂的云系中,最接近地球云的云彩,它们是由水滴(一氧化二氢)组成的云。氨水云即是以氨这种氮氢化物和水在一起组成的云。
李明都更关心它的身份:
“19号,你现在在哪里?”
发出声音的,正是宫殿里被挑出的三个机器人中,被分配到五号观测站的i24-0319号。所有的观测站都参与了这一搜寻任务。
19号冷静地报告了自己的情况:
“我的身体遭到了闪电直击,骨架出现破损了,平衡系统遭到损坏。多处功能模块已经失去功能。”
这是对于自身数据的汇报,可能会成为后代机器人自我研发的实验数据。
李明都则意识到19号和那窗边掉下去的维护机器人一样已经岌岌可危了。不然它可以把这个汇报带回它所属的观测站。
然而19号对此并无困扰,它重复了自己的发现,再度申明目标物体的所在。任务的需求高于自己的存续。19号与61号一样是没有误差的机器人。
“你稍微等一下,我马上来找你。”
年轻人的灵魂在通讯里说。然后年轻人就寻着电磁发射的来源开始逆流了。
19号困惑地说道:
“你是要就地取走我的黑匣子(运行信息记录系统)吗?现在的情况不佳,请完成任务以后,再进行回收。”
顿了下,可能是运算的功夫,它答: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配合你的行动,我将把黑匣子拆出。黑匣子拆出后,请保存在你的背包部位。”
“别!”
李明都大声说:
“我没想现在取走你的黑匣子,我是想,是说……嗯……你的背包还好吗?你的动力系统还行吗?”
行将损坏的机器人应当配合正在执行任务的机器人的行动。
19号一丝不苟地回答道:
“主要动力系统和备用动力系统均完好。”
就在这时,19号看到自己周围黑暗旋转的世界忽然破开了一个口子。
银色的、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破损的涂层与破损的颜色,在它只剩下一点可见光视觉能力的眼前显现了。
它凝视着这个与之相似、却又绝不相似的机器人。
而这个机器人抓住了它只剩下半截的身体,贴近以后,信息的流动从干扰中得以明晰。李明都爽快地说道:
“我需要你的动力系统,快来联线吧。”
19号不太能理解它的需求,动力的增加,会带来系统上的损耗,和负荷的增加。但它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它只好说:
“我已经不能自主运动,我的一切悉从你的指令。”
19号的外置接口大多已经没有了。裸露的骨架上,他找到一个还可以使用的接口,便从背包里挑出一条短线来,插进了19号的骨架上。
19号的动力系统,背包上的环状灯重新被激活了。
接着李明都便把这半截机器人的身体放在身后,低于背包的地方,用背包自带的机械手加以固定。
一切做完后,他重新想起任务,说:
“给我指路。”
19号顿了片刻,是在计算目标物体的运动轨迹,它一边发送自己此前的所见和现在的计算,一边说:
“好。”
这机器人就拖着比原先沉重得多的身体迎着暴风,往闪烁雷电的深处前进了。
四道长虹斜斜地从他的身后飞出,像是一双划破长空的翅膀。
周遭的风暴不见消失,黑暗的天空仍在凝结,像是袋子一样把人裹进越发见不到任何东西的深处,只偶然会裂出一条粉红色的缝来。
但那不是云层的出口。那是在云层中被激发出来的闪电。木星大气里无处不在的氢气赋予了它不同于地球氮氧大气的特别的色彩。
粉红色的闪电像是刚刚燃起的火苗,在愤怒的风声与雷声中,曲折一闪,把云层分得更细更开,接着便无处不在。
周遭仿佛正在熊熊燃烧,天空变作了粉红色与蓝色交杂的火海,到处都是震震的雷声。
19号说:
“与推算路线相吻合,已经非常近了。”
他们缓缓下落,周边的气体成分逐渐发生变化,可怕的辐射无情地击打在他们的身体上。
沿着辐射的路径,一路下探,在风声与闪电的声音以外,世界响起了一种嘈嘈的细微的震动般的小调。
随之,来到这里的机器人们看到极遥远的地方,似有一团模糊的黑影被风带往了天地的更上方。
李明都连忙打起一点光,往这支离破碎的云团照去。但光线随之没入黑暗中,不能照亮一点一滴。唯独闪电在空中忽然横起数百千米又忽然消逝时,天地赐予的蓝光方且徐徐照亮了目标物体的形状。
主体是圆球。但在圆球状的身体,可能是作为天线,也可能是作为其余数不清的探测器的承载体向圆球外延伸出数十米,犹如刺向苍天的利刃。
反应堆在其中熊熊燃烧,放射性照耀了木星风暴的深处。
那时,李明都发现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大约二十体到三十体的类人或不类人的机器人就在周围。这些机器人在风暴中只有一个黯淡的影子。
李明都发出电磁波和他们通讯。结果第一个回复即是:
“请保持寂静,逐步靠近观察。”
为什么要保持寂静?
这不就是人类发射的探测器吗?
只要接近不就好了吗?
年轻人的灵魂无法理解这件事,但知晓86号天性的19号在这时严厉地提醒道:
“不要忽视其他机器人的意见。”
“好吧……”
他听话地关闭了光源,也放弃了电磁通讯,把自己的功能一个个收起,像机器人通讯所说的那样保持了彻底的安静。接着,才在暴风中绕着圈子,缓慢地、谨慎地开始靠近这古老的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所留下的造物。
大约接近到一千米以内时,木星的天空又一声巨响,闪电将数千米内所有层层叠叠的云朵全部照得明亮。
废弃探测器也随之现出了它绝不光滑的表面。
像是燃烧殆尽所留下的伤口,整个探测器都如同生了疱疮的巨人,到处都是水泡,是烧伤留下的疤痕。
“好像并不特别。”
风暴还在愈演愈烈,云层破碎般的巨响是这宇宙悲怆的歌谣。四周的机器人继续靠近,大约在靠近到两百米以内时,第二道雷电再度震烁了天际。有光的带子叫这世界一时明亮,粉红人间。
这样,调查的机器人们才看到那所有的疤痕,那所有的水泡都在一张一合,一膨一缩,犹如正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