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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其四十五 海鸣(上)

    哗哗……

    “……你在哭吗……?”

    哗哗……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全部都是我们的错……”

    哗哗……

    “你一定……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们了吧……”

    哗哗……

    夜幕蒙蒙,一弯钩月,一位老人,茫茫然地注视着面前沸腾一般白沫翻滚的大海,如眼泪般发涩的海风无言地在安静的玄色中游荡着,游荡着……

    ……

    空旷的公路两侧绿树如荫,路旁延伸出去的一条不易被注意的小泥径,在两者交汇处插着一块已然斑驳的告示牌,上面的文字已然因为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不清了。风扬起树的枝丫,等一切终于又归于平静时,一个黑衣青年已经静静地立在了那里,背上背着长长的乐器盒。又一阵风拂过,将青年的衣摆吹得如旗帜般一飘一飘的。

    “……是这里吗?”

    “是了,煌龙。突然来了一个这么远的委托还真是少有啊……说起来,这里都已经离开禅海市好些距离了吧?”

    “……甚至已经出了33区了。现在这里是32区。”

    “什么?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自己管辖区里的事情要别的管辖区的魔魂来给他们擦屁股啊——”

    “无锋。……预知者说了,32区的附属魔魂不知为何不久前就断了消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就这样放任恶鬼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

    “嘛,说得也没错……”

    诺暝天抬起头,面前青翠树林的另一边有光。那里就是他的目的地。虽然接受指令后通过地精列车很快赶到了这里,他还是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啊,说起来,煌龙。”

    “……嗯?”

    “这次的目的地是海边吧?你看过海吗?”

    “……没有。”

    “那可有点遗憾呢!和魔魂的世界观中各种超越人类常识的东西不同,海可是这个世界实打实的能震撼人灵魂的存在。之前和你的父亲到过一次海边,从那次之后我就对此念念不忘了。”

    “……有那么夸张吗?”

    诺暝天有些怀疑地皱了皱眉,自己上一次看到海还是在书页的外面。自己曾经看到的只是图片,而且是平静的,白鸟高飞,浪花朵朵,如温婉母亲般的存在。实际看到的海,真的会有那么不同吗?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路途,一个背着装满木柴的箩筐的老人朝他迎面走来,他脸上的沟壑因夹杂了泥土而暗淡,两人的肩膀刚刚擦过——

    “喂!?你不是村里人个样子吧?也不像是那个什么电站的人……没有票子来!进来做甚啊?”老人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操着口音很重的方言,一双大得快要突出眼眶的眼睛瞪得诺暝天有点发毛,他从这个老人的眼神里好像读出了一些复杂的情感——

    夹杂着不知什么的——恐惧……?

    “……我是到村子里找人的。请问……这里是汐樱村吧?”诺暝天稍稍俯下身子询问道。

    “啥?找人?”出乎他的意料,老人不屑地啐了一口。“玩笑话!汐樱村现在只剩下一堆老骨头了,有什么家伙值得后生你去找的?”

    只剩下……老人?

    “啊——是这样的。”诺暝天提了提乐器盒的背带,“其实……我是个流浪歌手,这是我的乐器。我已经旅行很久了,经常走到一个地方就停下来,找找有没有志同道合的人——”

    “歌手?我们这些俗人不懂你们那些高雅玩意儿,快滚快滚!”老人见诺暝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突然变得十分暴躁,挥舞着双手像是要撵诺暝天走,这让他感到更加奇怪了——

    “不,可是,老先生!我必须得去!”诺暝天还是没有被老人说动。见此情形,老人愤愤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失望的模样骂骂咧咧地背对着诺暝天离开了:

    “不听话的野小子……当心从海里来的鱼人把你连骨头都吃了!”

    海里来的……鱼人?

    回过神来想再问清楚一点时,老人的背影已经模糊成一个点了。诺暝天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前进。

    ……

    “二百八十八,二百八十九,二百九十……”

    踏过碎石子遍布的荒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却不是诺暝天想象中的繁华度假村。相反,此刻展现在他面前的只是几所用海草填补着房顶漏洞的在风中摇曳不堪的铁皮房,四周已经生满了齐腰高的苇草;再远一点的是几所石灰砖堆成的老屋,墙壁有的已经不完整了,破碎的花盆载着的矮小植物已经枯死,风拂过破洞发出阵阵猿啼般的怪声。这个地方看起来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这是初来乍到的诺暝天对眼前这片荒败的第一反应。然而,夹杂在风中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让他察觉到这里还有别的人。

    “……二百九十九,三百,三百零一……”

    “……”

    诺暝天轻轻地循着声音找过去,注意没让自己发出半点脚步声。拨开一丛垂着头的苇草,在拐角处浮现的是几个灰蒙蒙的中年人,他们的肩上披着脏兮兮的渔网,憔悴的脸上顶着两只蒙上一层灰的眼睛飘忽地望着前方。与其说他们像人类,不如说更像是只知运转而没有希望的机器——他们的手里迟钝地搓捏着几颗佛珠,嘴里一直在干干地沉吟着什么。

    “……三百二十八,三百二十九,三百三十……”

    数字……?

    “……打扰一下。”

    即使已经压低了音量,诺暝天的突然出声还是吓得其中几个中年人肩膀一颤。奇异的是,剩下的那些人依旧像机械一般默视着不知有着什么的前方。而那几个注意到诺暝天的人,他们的手依旧重复着搓捻的动作,只有雕塑般的脖子僵硬地转了一下,这些仿佛带了面具一般没变过表情的人——

    “……打扰一下……?”

    见对面没有反应,诺暝天皱了皱眉。过了良久,其中一个灰蒙蒙的人才吸了吸仿佛已堵塞良久的鼻子:

    “……三百八十,三百八十一,三百八十二……”

    “……鱼叉,来人了。”一个人说道。

    “……不可能,没有人类会来这鬼地方。”另一个人说道。

    “……不是人类?”一个人说道。

    “……笨蛋,那家伙和鱼人长得不一样,和我们长得一样,一样无力……”

    “……是人。但不可能,人不可能来这里。”

    奇异的气氛令诺暝天打了个寒战,这里的人都很奇怪,和他在禅海市里所遇到的,好的也好,坏的也好;天真的也好,成熟的也好;满怀希望的也好,落入绝望的也好……都不像。他们好像比绝望还更糟,就像是机械连绝望都不懂得。

    “……是人,只可能是谁的孩子。”

    “……不可能。核废水已经排放了,钱他们也拿到了……不会有谁的孩子再来这里……”

    “……说不定是木柴的孩子……我之前从没见过这小子,他应该还不错。”

    “……你记错了,火炉。木柴没有孩子。”

    “……不要谈这个了,会想起不好的事情。”

    “……”

    “……”

    没有人愤怒,也没有人笑出声,甚至连一丝波动都看不见。

    “……喂,你。”一个人突然举起手指着诺暝天,抖落了衣袖上的一些灰尘。

    “是。”

    “……什么……是什么人?”

    “……一个流浪歌手罢了。”诺暝天示意了一下背上的乐器盒,希望能稍微缓和一下村民们对自己的态度。“我已经周游了很多地方……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都会为当地的人唱歌。”

    他说的时候注意了一下这些人的反应。没有反应。

    “……流浪歌手……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一定是外面来的人。”

    “……不可能……已经不可能有外面来的人了……都是贤治的错,那家伙天天呆在海边,却把我们丢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狱里……”

    村民们自说自话着,诺暝天越发感到不对劲。这里的气氛诡异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般。

    “……无锋。”

    “他们身上都没有恶鬼的气息。煌龙,他们是确确实实的人类。”

    “……”

    诺暝天抿了抿嘴唇,他摇摇头后退了一步。他们口中出现了一个叫贤治的人,在海边,或许在那里能找到更多线索。这个地方很奇怪,他所感受到的气息陌生而杂乱。

    “那……先抱歉打扰了。”

    他转过身,村民们仍在自说自话,靠着那已然损毁的石墙——

    “……那个人走了。”

    “……哦。”

    “……四百五十,四百五十一,四百五十二,四百五十二……我数到哪里了?”

    “……让他去吧,这个可疑的狡猾家伙!反正来到这里,鱼人会把它吃了的!”

    “……是啊,天快黑了。”

    诺暝天的背影已经消失了,几个村民仍像着了魔似的念叨着。

    “……你刚才数到四百五十二,然后现在又过去了几十秒了,叶子。”

    “……太阳离开海滩的边缘,已经快要到五百了——鱼人要出来了。”

    ”出来了!”村民们齐声附和着。

    “……别管那小子了,时间快要到了。该准备躲回家去了。今天的捕鱼又泡汤了。”

    “泡汤了!”村民们齐声附和着。

    “那个什么流浪歌手……不躲起来的话,鱼人会把他吃掉的,他不会活太久,给他祈祷……”

    “吃掉!”

    村民们突然异口同声地开口了,除了一个人,他还在茫茫然望着前方:

    “……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

    瞬间的宣告犹如天灾的预警一般。再没有人留在那里——村民们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地往自己摇摇欲坠的房子赶去,一个个消失在朦胧的暮色中……

    “鱼人来了,鱼人来了……”

    天黑了。

    ……

    诺暝天翻过一个土坡,太阳正好落到地平线的另一头。当宽广无垠的那片深蓝色映入眼帘时,他感到内心什么闭塞的东西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海这就是海,真真切切的海,但又与他所熟知的海不一样。带咸涩味的风猛烈地击打着他,阵阵白沫如同沸腾一般翻滚着,阵阵洪波此起彼伏,击打着脆弱的岩石。这一刻,人在自然面前显得是多么渺小。这片广阔的孕育了无数生命的蓝色哟,如今在躁动不安。像是在哭泣,更像是在宣泄愤怒——

    “大海又在哭泣了……我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诺暝天警觉地转过了身。在那里,趁着月色有一个人静静地坐立在靠海的岩石上。他披着黑色的斗篷,戴着斗笠,像是完全与这个世界融为了一体。

    “……感觉不到邪气,煌龙。今晚的风有点大啊……”

    “……啊。”

    诺暝天轻轻地点了点头,试探着往那个人靠近了一步——

    哗哗……

    “……你在哭吗?……”

    “……?”

    诺暝天猛地停住了脚步,他环顾了一下周围,什么也没有。

    哗哗……

    海浪依旧宣泄般拍打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全部都是我们的错……”

    “……请问,您是贤治先生吗?”

    “……?”

    老人转过了身来。诺暝天暗暗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人和村里的那些人不一样,他的眼里还闪烁着点点晶莹的光。

    “我是……你是谁?”

    “我——”

    “你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快滚!”贤治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凶狠,诺暝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请您告诉我!”

    “不关你的事,快滚!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后生,最后警告你一次……”贤治老人突然说不出话来了,瞳孔一下子张得很大——

    “喂,那个——”

    “煌龙,后面!”

    “什——”

    “吱呀呀呀——!!”

    诺暝天急忙转身,只见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还是一条鱼……?——鱼人。这家伙有着人的身姿,四肢却长着鱼类的鳍,整个滑溜溜的身体披着黑漆漆的污渍,夜幕下一双赤色的眼睛散发着骇人的凶光。是恶鬼……诺暝天及时举起乐器盒挡住了对方挥来的手刀——盒子被砍破了,它的鳍还没有变形,那东西锋利得就像刀刃一样——很浓烈的恶鬼气息,但是刚才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快逃!”眼见着鱼人已经准备挥下第二刀,诺暝天急忙朝身后的老人喊着。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老人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前——

    “喂,你在做什么——”对方的怪力压得诺暝天有点撑不住了。

    “吱呀呀呀——!!”

    “贤人……!”

    老人像是哀求一般地朝鱼人呼喊着——惊人的是,鱼人居然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压着诺暝天的力量一下子消失了。收回了双手的他转过头望着老人。

    “对不起,贤人!我知道……都是我们的错,都是爸爸的错!你想做什么冲我们来就好了呀……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了……!”

    “……”

    贤治老人抽噎着,朝着鱼人跪下了。鱼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最终居然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缓缓地朝大海走去,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那片黑色之中。

    “贤人……贤人……”

    贤治老人依旧跪在地上抽噎着,他哭得很伤心,很伤心。而诺暝天则仿佛雕像般愣在了原地。

    是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那股邪气,是恶鬼,又好像不是恶鬼……但还有别的东西,为什么——他依然听得懂人的话语……?

    诺暝天咽了口唾沫,眼前的一切仿佛愈加模糊了。贤治老人这时已经起身,擦了擦脸上粘稠的眼泪。

    “你都看见了……后生。”

    “……嗯。”

    见诺暝天点了点头,贤治老人哀伤地叹了口气。良久,他又转过了身,注视着夜色之下逐渐平静的大海——

    “那么……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我们犯下的过错已经够多了……也该让别人知道了,这也是,我们犯下的罪孽。”

    贤治老人闭上了眼睛,克制着眼睛变得愈发湿润。如泪一般咸涩的海风又吹过来了。一弯钩月,孤独地映照着这片漆黑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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